姨妈的语气里多了一丝调侃。
“我想有个家。”
魏山意心底里突然冒出来了个这么奇怪的想法,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他自然不会说出口,只敷衍着说了个“嗯”字。
事以密成,言以泻败。
他只是埋得有些心酸。
魏山意能在路口偶遇秋禾纯属于偶然。
姨妈口中的他们,说的是他的后妈许婉芝和后妈的儿子许尚。
今天下午许婉芝给他打了电话,语气平和,没有提中元节前一天发生的事儿,只说要来细阳看看。
魏山意心里明白她要做什么,父亲的骨灰埋在了庐州,她和细阳没什么瓜葛,大概就是要回房子,那就给她们吧。
许婉芝的车停在了三小门口,他牵着弟弟的手上楼。
自从上次办完葬礼,他们还没见过面,弟弟长高了不少,已经在读小学了。
他和后妈坐在餐桌的相对的两边,都没有主动开口,后妈只是好奇的打量这套房子。
弟弟则跑开了,去玩那些他小时候的玩具。
一不小心,老鹰便从他手里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没事儿。”
“许尚!”
话语几乎同时发出,一个礼貌疏离地宽慰,一个克制地制止。
他知道她无法忍耐的是谁,立刻摆正了坐姿却怎么都不自在。
许尚抓起老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无邪地朝魏山意挤了下眼睛,继续尝试着把玩具往宝塔尖上怼。
魏山意知道许婉芝经历了什么,她的皮肤变得粗糙极了,头发也蓬乱的盘在脑后,心事沉重。
也许他要再主动点,他不想冒犯任何人,更不想陷入到任何的争斗里。
他的人生只需要平静,彻彻底底的平静,哪怕没有这所房子,哪怕没有了所有的回忆,只要妈妈安宁,他的平静。
“许阿姨,这个房子……”
许婉芝皱着眉头,手指摩挲着魏山意为她买的两杯卡旺卡桂花酸奶。
奶茶杯上沁着冰晶般的水珠,许尚不时会过来喝上一口。
初秋的午后,天气有些余热。
房间门窗全部紧闭,没人能够阻拦他,他很想暴怒,但他没有。
他笑着看着许婉芝,没有继续自己的表达,请她先说。
她是个温柔周到的女人,是他爸爸留恋欢场许久才觅到的知己,和许尚的舅舅一点也不一样。
魏山意在庐州读高中的时候,每次周末她都会接他回家。
尽管魏山意再三拒绝,她还是坚持这么做了三年。
她抬头看了魏山意一眼,她没有回应他的笑。
依旧冷着眼,慢吞吞地开启了她的叙述。
“我找人修好了妈妈的墓碑,许尚的舅舅也被抓了起来,可我还是觉得过不去。”
“这个房子,确实很温馨啊,靠近你们当地这么多好的学校,小时候的你在这里应该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吧。”
“我不希望我们变成仇人,对于许尚舅舅所做的一切,我无法接受,也解释不了。”
“你爸爸走了后,他就一直不停地找我们要钱,我以为这些天他消停了,没想到他转头去找了你。”
许婉芝出生在南部一个贫穷的山村,从小到大,家里生了很多的女儿。
很多女儿从小就知道,生活在这个家里是她们人生被强制申请的第一笔贷款,自己的出生是个根本的错误。
“乖”是她们出生以来被强制选择的必修课,魏婉芝是个聪明的人,她从很小就学会了使用“乖”这个字。
“乖巧”不常常是她的枷锁,偶尔也会变成她的工具。
她会乖乖地喂完猪羊,换来妈妈夹的一块鸡肉。
也会“乖乖”洗完所有衣服,换来爷爷赶集时顺手带的头绳儿。
等她读了初二,离开了家,五湖四海跟着老乡打工。
“乖”帮她获得了更多的东西,可这些东西并没有滋养她自己的人生之树。
缚着她的脚腕还有弟弟这艘贪婪的大船。
每前进一步,她的使命就更加深刻。
为弟弟服务,这是她们此生最大的意义。
只是她原本以为这场必修课的结业考试,会是那场在五星级酒店热闹非常的盛大婚礼。
却没想到,那却是新一轮奴役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支持
第28章 那秘密是什么?
“除了这个房子,你爸爸在我这里,还给你划了个教育经费的账户。”
她抬眼看着魏山意,面无表情的脸上,依旧打着极度乖巧的印记。
魏山意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点点头,做好了退让一切的准备。
他有姨妈,有秋禾,这个世界就不会对他太冷漠,他什么也不怕。
“可以,我可以搬出去,今天就可以,我只是希望我的生活能正常起来。”
“你错了,你把你自己的世界也想得太狭隘了。”
许婉芝颤抖着声音说。
“你爸爸留给你的那笔钱,我原本想要等你考试结束拿给你做学费,现在我直接转给你。至于房子,这里是你的回忆,它当然属于你和你妈妈。”
“我不是坏人。”
她极度冷静地说完了这番话,接着十分突然地扎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她肩上的黑色皱纱边轻轻抖动着。
魏山意从没去祭拜过父亲坟茔,却觉得那抖动的黑纱,像极了在收尾那场无妄之灾的葬礼上还未完全烧尽的纸钱灰。
她是因为什么而难过呢?是因为父亲吗?是因为这笔钱吗?是因为这套过于温馨有价值的房子吗?
她才三十二岁。
大概是因为世界的欲加之罪吧!
听到许婉芝的抽泣声,许尚轻轻地跑过来抱住了母亲。
无论是欢笑还是哭泣,那双水晶一般澄澈的眼睛总是弯弯的,飘在宣纸一般稚嫩苍白的脸上,像坟茔上另一张飘飘乎不知归处的残破纸钱。
他们这样的脆弱,似乎一场暴雨的力量,这两张纸搭成的拱门便会不复存在。
魏山意眼泪汹涌,却不知悲伤来自何处,他说不出什么能扭转局面的漂亮话,只是走过去,默默地抱住了他们。
如果悲痛让我们无力承受,如果后果我们无法改变,那就从此刻在心里装点儿快乐吧,快乐终会战胜悲痛,洗刷悲痛,代替悲痛。
愿我们都是快乐的容器。
老许生前不是什么好人,他粗鲁又狡诈,贪婪又自私,擅长伪装和打心里那把小算盘。
他在魏山意小学毕业后靠贩药发迹,抛弃了魏秋云母子后,前前后后又找过很多女人。
直到身体再也玩不动了,他才在许婉芝这里选择了停留。
却没想到,年轻漂亮的许婉芝附带了个不成器整天就知道瞎混的弟弟。
弟弟让老许有了戒心,他不再把宝压在一个儿子身上,他把魏山意也接来庐州读高中。
他算盘打得响亮,可结局却荒缪极了。
那天正赶上魏山意考研复试,因为疫情高校都采用了线上复试,魏山意困在实习医院的宿舍里,调试设备静待通知。
为了拉进和儿子的距离,老许特意回细阳办房产转户。
可魏山意没有等来复试开考的提醒,老许也没能走到儿子面前吹牛邀功。
祸事来得突然,车窗碎了,车起火了。
他带着家人的疑问,紧紧地黏在座椅上,黏在一堆腥臭的血液里,和最恨他的前妻一起,仓促地死了。
父母分开办的葬礼,魏母到死手里都抱着当天办理的证件。
因为隔离和抽调的关系,魏山意一个也没赶上,却在之后的支援中目睹了更多的生离死别。
老许走后,许婉芝的母亲和儿子都生了场重病。
瞎混的弟弟以照顾母亲为名,一直赖在许婉芝家里,每天对着许尚胡咧咧。
许婉芝偶尔会给弟弟些钱,劝他找份儿像样的工作,一家人在庐州,相互扶持着生活。
得到姐姐接济后,这位理所当然的弟弟更加肆无忌惮,每日沉迷赌博,输得裤子都不剩了。
他思来想去,又把主意打到了姐姐这里。
“老许这一走,给你们娘俩留了不少吧,姐,我是真活不下去了,你再给我点呗。”
许婉芝这次没有选择乖巧,直接把弟弟赶出了家门。
于是混账弟弟想了另一招,逼着魏山意把那套导致车祸主因的房子交出来。
借着出气的由头,再去姐姐那儿三拜茅庐。
许婉芝去卫生间洗了洗脸,既然事情说开了,她也要带着许尚回去了。
魏山意陪着她们一起下了楼,然后开车去往两河口,县与市的交接处。
他将在那里送别她们。
临下车前,许婉芝摘了墨镜,一只手轻轻地扶在他的肩膀上,哑着嗓子说。
“什么时候去庐州看看你爸爸?”
“他的一切都和我无关,许阿姨。房子是外婆送给妈妈的,谢谢你把她的公道还给她。除了这房子,别的我都不需要,包括他留的那笔钱。”
沉默良久。
许婉芝带上墨镜,双手怅然若失地扶在方向盘上:“希望你未来越来越好,一切等以后再说。”
接着车子匆匆返回了庐州。
魏山意打车回来,沿途路上下了好大的雨。
炎热的暑气被雨压得很低,低到人喘不过气。
魏山意的脑袋却异常清醒,清醒到他第一次具象化有了丧亲的感觉。
他颓唐地看着窗外,他和世界的确隔了一扇窗。
大雨滂沱中,整个城市都在躲雨,窗外一个行人都没有。
忽然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空落落的黑影。
那身影走得缓慢,湿漉漉的不知东南西北那样走着。
好像是命运突然在眼前拧亮了一盏灯。
下意识间,他没有犹疑和揣度,那是秋禾,他要毫不犹豫地奔向她。
第二天六点钟,魏山意轻轻地敲了敲秋禾的房间门。
“早上好,等我一下。”
秋禾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明明不是自己家,却睡得那么踏实。
出了房门,魏山意正站在餐桌前,甜甜的笑着指着面前的早餐。
他笑起来总是两排牙齿合拢,嘴角很用力,两个梨涡像两个小雨点分在两边。
自然卷的头发和微微缩着的脖子,远远看去像个小孩子。
坐在电动车后座上,车骑得很快,清晨的冷风飕飕得灌进脖子里。
秋禾戴上卫衣的帽子,收紧抽带,也给魏山意戴好帽子。
他的脖子也是小麦色,有明显的肌肉线条。
骑车的时候,脖子微微向前,有内敛的温良感。
秋禾偏着脑袋看后视镜里的他:“魏山意?”
“哎,怎么了?”
“你有过朋友吗?女朋友男朋友都算?”
他迟钝清了清嗓子,胸有成竹般偷偷在前面笑:“大学的时候比较忙。”
“医学生怎么了?医学生也是人,是人就要感受人间烟火呀…”
“那你呢?”
本想滔滔不绝的讲授恋爱经验的秋禾卡了壳:“我嘛,情况特殊。”
“那我也情况特殊。”
“你怎么特殊了?”
“我昨天联系了颍州一家寄宿自习室,我待会儿叫个搬家车直达那里吧。”
秋禾用下巴点了点空气。
“谢谢,你很高效,可是你还没说你怎么特殊呢?”
“你想知道呀?”
“非常想。”
“有多想?”
“亿兆次方的想。”
“那我考完试再告诉你,好不好?”
“还有…”
“您吩咐。”
“以后不要总和我说谢谢,我们是一个战壕里同舟并济的战友。”
“呦呦呦,你今天怎么这么活泼呀?”
“其实,魏山意我一直有个你不知道的秘密,我现在告诉你,你也和我交换好吗?”
“什么呀?”
秋禾捂着脸:“你跑步的时候,有点同手同脚呢,就像小时候玩得那种可以贴在墙上自己爬的橡胶蜘蛛侠。”
依旧是行人稀少的人民路,依旧是寂静的吹着风的清晨。
魏山意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有些无可奈何,也笑了起来。
洒水车从远处播“真善美的小世界”音乐叮叮当当,街边月桂树的馥郁香气不经意飘来鼻尖。
他的背打得笔直,恢复了平静,慢悠悠得说:“时间还长得很,以后再慢慢告诉你,也来得及。”
秋禾抱着双臂晃着小腿,又开始唱。
“不够聪明
你说你注定失败很彻底
很努力总是得不到肯定
…”
“不够幸运
你说你,
注定飞不上天际
就快要失去继续的力气”
他坐在前面,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品尝蜜糖。
“萧煌奇的《逆风飞翔》吗?我会唱。”
“亲爱的宝贝,
有我陪着你,
鼓起勇气,
抛开伤心,
因为青春就该好好闯一闯,
要飞翔,要追寻真理想!”
他的歌声和他本人的形象一点儿也不一样,憨厚朴实得像头苦哈哈耕作的老牛,害地秋禾不得不偷偷地在背后嘲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支持。
萧煌奇《逆风飞翔》
“不够聪明
你说你注定失败很彻底
很努力总是得不到肯定
“不够幸运
你说你,
注定飞不上天际
就快要失去继续的力气”
亲爱的宝贝,
有我陪着你,
鼓起勇气,
抛开伤心,
因为青春就该好好闯一闯,
要飞翔,要追寻真理想!”
请大家在这里喜欢就好哦!
虽然好像也没人看我写的文,但我会像歌曲里唱得一样,继续努力,哈哈哈哈,如果真的有人看,请给我一个评论好嘛?我会感到很有动力了。
第29章 奔
人民路上的梧桐树叶快要掉光了。
光秃秃的白色树干像根巨大的牙签,一排排的惨白挺立的站着。
好梦圆,新华书店,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