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柔雾绵而软,飘在空气中是咖啡味,葱油饼味,日本豆味,薯片味,陈皮糖味,小锅米线和黄山毛峰味。
这种快乐一直持续到她四年级结束。
一次家庭战争爆发后,爷爷奶奶再也爬不上五楼,搬家去了城市的另一角。
表姐护理大专毕业,从庐州回细阳县医院顶上了姑妈的班儿。
她一回来,就主动加入了穆妈和姑妈间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一次家庭聚会上,穆妈假意同情表姐说:
“你和你弟学历太低了,在社会上不好混,还让人看不起,真可怜,都怪你们妈妈不会教育。”
人工作久了,身上的纯真和怯懦会一点点磨灭,变成一种世故的成熟。
表姐也不例外,屡次和亲戚口水战,均不落下风。
在县医院的工作也是,力争上游,不落人后。
在熬完一个又一个大夜后,脸色从红到白再到黄。
她渐渐的变成了,一个只会在情人节发520红包截图的女人。
对于追星,布置房间,和买漂亮衣服的热情一点点泯灭。
她变成了和长辈一样,热衷于明嘲暗讽嚼陈芝麻烂谷子的大人。
在街边商店放着“你笑起来真好看”,路过的风景都是商业式的温暖。
可她回头看时,热闹声中Chris Garneau的SO FAR却不由分说的跨过十几年的时光拍了拍她的脑袋:
but we haven't missed a good day of television yet so far。(但我们从未错过一起看电视的好时光。)……
Like the touch of my mother's hand on my head。(如同母亲的手触碰我的额头。)……
go home, honey,(回家吧,亲爱的。)……
cuz we haven't got any money,(因为我们的积蓄还不够。)……
她突然也很渴望奶奶抚摸她脸时的触感。
去年,她执意不回家参加奶奶的葬礼。
回来后,在老房子里,她第一次看到了奶奶的遗照,黑白的遗照上是不那么苍老的奶奶。
奶奶笑得越开心,秋禾就越难过。
秋禾祈求在梦里能遇见奶奶和她道歉,可她一次也没梦见过。
她的生活愈发无趣,只要周围一安静下来,她就好像掉进冰窖似的,无论如何也快乐不起来了。
那种和爷爷奶奶一起围着电视,畅所欲言的日子真的不再了。
旧日里,一家欢聚的日子像蓝气球一样从奶奶家的窗户飘出去,越来越远。
快乐的往昔消散,只留下现在,白色蛋托般发霉潮湿的年、月、日、时、分、秒。
漂泊和贫苦是她人生的赏赐。
之后的年月里,秋禾只能眼巴巴的望着父母和弟弟。
他们三个紧紧的捆绑在一起,是模板也打造不出的最幸福的家庭。
秋禾在三个人中间总觉得别扭,他们会心一笑的时候,她听不懂。
他们回忆往事的时候,她也没什么共同的记忆。
她只是总觉得自己身上有种负罪感,却不知道负罪感将要带她去向何方。
王子并没有放弃,他的电话又来了,接通后,公鸭嗓便如生锈水龙头里浆黄色的水一般灌进耳朵里。
“我结婚你妈说要出差去不了,你到时候就代替父母出席啊?你这么好的朋友,怎么能缺席我的幸福时刻呢?”
“再说吧。”
“什么叫再说啊,郑重点儿啊,把你那小男朋友也带上,给大家瞧瞧。”
秋禾一听就生气:“关你屁事儿呀,王子。”
电话那头,对面的贱人依旧乐呵呵的:“怎么?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呀,怕谁跟你抢呀。”
“你到底有完没完了,不会是你看上他了吧,要不要我告诉你未婚妻呀。”
王子清了清嗓,严肃了起来:“你妈最近要找领导签字,我帮了个忙,后天要请我吃饭呢,你看你这个八卦我是说还是不说呀,还有你给那个沈什么写了三年信,最后没考上像样大学的事儿。”
“向大家报告一下,秋禾正在写情书。”
高二下课的时候,秋禾从英语课本里拿出了几张刚买的信纸。
信纸上是糖果屋的漫画,也是她渴望的自由自在青春靓丽可以支配自己生活的少男少女们。
那个时候,她坚定的相信,青春不是困在教室和试卷中。
青春要去旅行呀,要学习自己热爱的绘画,诗歌,文学,要和好朋友做一切冒险大胆的事。
王子在身后的窃窃私语她没有听到,看着教室墙面上的竹子光影,她一撇一捺写下信中的挂念与好奇。
【“沈均,你好哇,我是秋禾
夏天到了,看到老师们每天不厌其烦的督促和警告。
一向漫不经心的我竟然也因为压力喘不过气来。
你现在一定也在忙碌的准备考试吧!
真希望你可以读到医大。
不管别人怎么说,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最聪明的。
我时常在晚自习上课前,和叶淮宁从教学楼走到食堂。
夕阳在红色的墙面上投射出好看的形状。
那一刻我会想到很多东西,想过去也想未来。
会不会很多年后有一天,不知身在何处的我想到高中的纯真年代,也会怅然失神,然后流泪呢?
也许我不会,我向来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艺术节就要到了,这一次和高三没什么关系了。
不过,一直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一直都是热闹的旁观者。
也许明年就好了,也许永远不会。
我用尽力气想象,还是想象不到你现在在干嘛?
和谁说话?
听什么课?
用什么颜色的笔记本?
也许我去食堂打饭的时候,你也站在围栏上边看落日边憧憬未来吧。
会不会和我一样对于即将到来的毕业而感伤呢?
未来的未知感,总让人忧心忡忡……”】
信写到一半,一双手伸出食指和大拇指牢牢地捏住信纸。
下一秒,王子猥琐的笑容定格在他的橘皮脸上。
他用力一扯,信件就被撕成了两半。
“王子你信不信,你不把另一半给我,我打死你!”
秋禾瞪着王子,追着他跑得好远。
又怕他到穆妈面前告状,急得痛哭流涕。
一中有三条高压线,恋爱,作弊和打架。
现在,她一个人就占了两条。
可她足够肆无忌惮。
看到一向置身事外沉默严谨的她突然暴怒,同学们也惊呆了。
叶淮宁气愤极了,第一个站出来堵住了王子。
继而于蕾和孙奥运也一并追了出来。
“做男生能不能坦荡一点!”
“拿别人的隐私取笑是不是太垃圾了点!”
“谁还没个好朋友,王子,你以为谁都像你,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如今过了五六年了,王子还是像个过街老鼠,还是最恶心的那种。
穆妈一向不喜欢秋禾的朋友,更不能忍受秋禾和她不了解的男生有半点交集。
如果让穆妈知道了,估计又要在她耳边不分年月日的唠唠叨叨。
“王子,你该不会是暗恋我吧,这么关心我。”
对面冷笑了一声,声音更加粗粝:“连个编制都没有,我暗恋你干嘛?”
秋禾烦闷透了,重重地敲屏幕挂上了电话。
快走到县直幼儿园时,一群穿着制服的银行职员说笑着进了馄饨店吃饭。
她的心不知道怎的被狠狠揪了一把。
工作固定的人真的就这么高贵吗?
好像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在正儿八经的工作,只有她像个无业游民似的,一天到晚游荡。
回家考研,这个决定是不是太武断了。
经过三小门口时,曾经小学时最爱的甜品店“好梦圆”换了个新名字还在开。
冷白色的霓虹灯散发着善良的暖意。
她走近看了看,几个店员正在做清洁。
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一回头,还是那件黑色的T恤,一脸少年气地弯着腰灿烂地看着她。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呀?”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大家多多支持我,谢谢
but we haven't missed a good day of television yet so far。(但我们从未错过一起看电视的好时光。)……
Like the touch of my mother's hand on my head。(如同母亲的手触碰我的额头。)……
go home, honey,(回家吧,亲爱的。)……
cuz we haven't got any money,(因为我们的积蓄还不够。)……
歌词来自Chris Garneau——《SO FAR》
致敬,不打扰
第8章 天呐,他像在借一块橡皮
昏黄的路灯在他高且直的鼻梁上打下一片侧影。
短短几天,秋禾都有点不太认识他了。
他那冷漠疏离的臭脸怎么这么快就消失了呢?
“明明应该是我问你吧,现在都十点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他绯红的脸上挂着一层薄薄的汗珠,看样子刚刚运动完。
看着她没好气的脸,他扬着下巴点了点天空:“我呀,晒月亮呢。”
秋禾抬头看了看月亮,再看看一头乱发的他,觉得滑稽极了。
“你笑什么呀?”他明知故问的看着她。
“还不到十点呢,你就这么着急?”
“不回家能干嘛呢?我爸妈还在家里拿着大棒子等我交差呢。”
魏山意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做出投降的架势:“那我走了?”
见她没有丝毫挽留的架势,他回过身,歪着脑袋打量着她疲颓的双眼,试探着询问了句。
“你还想再吃点别的什么吗?”
路灯下,梧桐树叶仿若镀了一层金色。
他的眼神坚定又单纯,翘起的鼻尖看起来骄傲又失落,像只未经世事的金毛幼犬。
秋禾的脑袋里登时冒出了喷泉,乐队,夏夜和焰火的字样。
他是是属于自由的,这让她心底里不自觉的防备来。
人一旦对某个人产生自卑,就一定会开始有所防备,开始小心翼翼,斟词酌句。
即使是受过社会磨练的她也不能幸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表达自卑时更自然一点。
她回答他的问题时格外扭捏做作。
秋禾面无表情的摇摇头:“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先回家啦,你好好加油哦。”
没得到肯定,魏山意丝毫不气馁,围着她转了一圈,继续推销自己的新发现。
“我知道三中门口的爆炒花甲特别好吃,还有娃娃鱼,你很久没回细阳了吧?想回味下童年吗?”
算了两个字在秋禾脑子里转了半圈,又被她咽了下去。
秋禾抬起头注视着他好奇探过来的双眼,却没想到两个人离得如此之近。
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朝前走了一步:“那要看看都有什么喽,我不知道在哪儿,还烦请您带路。”
“得嘞。”
魏山意一副店小二的架势,弯腰请秋禾先走,秋禾故作冷静的走在前面,憋着脸上的乐不可支。
从三小沿着镜湖西路朝东走,转个弯,安静的人民南路在眼前突然喧嚣起来。
音乐声像迷雾一般,年轻人三三两两挽着手从他们之间穿过。
进了刘李巷,再朝前走几步就到了细阳三中,美食市集就在刘李巷里。
早先,这附近只有几间稀稀落落的小店,都是周围居民为打发时间开的。
用的是自家平房,又和学生打交道,生意好的不得了,慢慢就扩成了一条美食巷。
现在平房拆迁后,开发成了小区。
在原来小店的基础上,建成了一条正规的美食市集,改了名字叫翰林广场。
“不错嘛,好几年没来这儿了,破房子都拆掉了?”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没反应过来,好像是拆掉了好几条街道呢。”
“好可惜。”
秋禾站在学校大门外铁栏杆旁,眼前是漆黑一片的校园。
“之前那个晨读少女的雕像也拆掉了,还有那两棵合欢树。”
“我有很多三中的老照片,你要想回忆我回家后发给你。”
自打工作后,秋禾就很少逛街,也很少在正餐之外吃东西。
休息日就在床上躺一整天。
她自认一无是处,唯一能努的上力的也就是保持身材了。
瘦代表自律,这个大多数HR公认的铁律不知道从哪个混蛋资本家嘴里最先传出来的。
做人难,做个能坦诚面对自己的大人更难,只能越活越拧巴。
鳞次栉比的小吃摊前排长队,都是在外地吃不到的特色小吃。
她有些心动,但理智依旧占据上风,食欲被死死地摁在了喉咙以下。
路过每一个摊位前,她都默不作声挨个儿算卡路里,心里不打算尝试。
刚下火车的那天魏山意就已经考察过了。
对这里,他已经不能再熟悉了。
秋禾到哪儿都做老好人,听他一一介绍,再一一点点头。
“那我就点一份娃娃鱼好了。”
“老板,两份娃娃鱼,一份辣炒花甲。”
娃娃鱼是酸甜咸辣的红薯凉粉,和卷馍,花甲粉一样,都是细阳孩子从小到大的最爱。
两个人找到空位坐下。
秋禾有些心不在焉,夹了一片花甲随意送进嘴里。
她打量了四周,各式摊位前琳琅满目很是热闹。
又回过头看他,他像吃饭像吃播似的那么认真。
“怎么了?”
“你怎么不加辣呢?吃着有什么意思?”
秋禾拿起旁边的调料罐,往魏山意的娃娃鱼碗里加了一勺辣椒油。
魏山意搅拌了下,显然被辣得要流泪了,却还是憨憨地笑着说真好吃。
“你饿成这样,为什么不早点儿吃饭呢?”
“一个人吃饭多无聊呀,还好一下楼就遇见了你,不然今天得饿死。”
“一个人,你爸妈呢?不在家?”
“在外地,我一个人回来考试,其实我爸妈没给我什么压力,怎么样都行,你昨天的猜测不成立。”
魏山意云淡风轻,得意洋洋。
“我也是偶尔失算嘛!”
秋禾不接他的碴儿,恶毒地转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