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十二年前,有个人在深夜里,拿刀在邮箱靠墙处撬了一条细而长的口子。
现在他只需要轻轻敲一敲箱体,依照惯性原理,信就会从底部倏然掉落。
信封上写着:
“好朋友—沈均收。”
拆开来,栀子白信纸上是大大咧咧的墨绿色钢笔字迹,闻起来有淡淡的墨水味。
十几年来,开头总是固定的。
一字一句读起来既魂颤心惊,又一如往昔亲切可爱。
像王小波对李银河那样热烈而又笨拙。
“不知名角落的沈均,好久不见,你好哇,我是秋禾。”
“不知名角落的秋禾,好久不见,你好哇。”
他在心里默念着。
黑暗里,有束暗掉的光再次亮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多多支持我,谢谢大家
第6章 糟糕的饭局
明明知道女儿回来为的是考研,秋爸穆妈还是给她安排了一堆饭局。
让她与亲戚们友好会晤,锻炼社交能力。
今天聚会的主题是:“表哥新饭店开业大吉,你去看看。”
收到信息时,秋禾正在书店做语法单项选择。
看到秋爸不容反驳的命令,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
收拾东西,提前和魏山意说再见。
接着钻进商场的洗手间,好好整理一番。
镜子里是学了一天满脸油光的自己,乱蓬蓬的碎发钻出一圈来。
表姐要是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八成又能在饭局上跟别人可劲儿地嘲笑她一个月。
秋禾一直都不明白父母为什么总是这样。
明明知道亲戚们看不上他们,关心也不是出自真心,却还是硬往前凑。
她理了理碎发,洗了把脸,用牙齿狠狠地梳了梳两片嘴唇,挤出血色来。
对着镜子扯了下笑容,转身扑进商场外傍晚的热风里。
对于穷的滋味,她从小就格外敏感,明明什么也没做错,但谁都可以指责你。
贫穷的气味闻是闻不见的,它只从他人的言语里,客气里,拒绝里,眼神里扎出结实的根来。
悄无声息的缠到你的脖颈上,一点点约束你到窒息。
秋先生是爷爷奶奶那边小辈儿们中最没出息的,穆女士是姥姥这边儿点儿最背的。
最穷的和最穷的组成家庭。
除了无休止的埋怨自己无权无势外。
还要把孩子也往自卑的土堆里摁,摁到她无法呼吸,也继承那套失望。
在自卑教化方面,亲戚更是热心肠,绘声绘色的教导她认清五花八门的势利眼。
秋禾记得,小时候放暑假,晚上吃过饭,穆妈带着弟弟和她外出纳凉。
迎面碰上了住在别墅区的表婶和表姑。
穆妈主动上去打招呼,对面的两个人却像看见空气一样,径直走了过去。
穆妈尴尬地转头走了,兴许是有些难过,回到家冲着秋禾又打又骂,连带着秋爸也一同遭殃。
穷这种气味,经久不衰。
即使后来穆妈一路翻身考了注册会计师资格证,成为了细阳小有名气的资深注册会计师,也晒不干穷的霉味。
一切觊觎他们财富的人,他们都害怕,自然也不能容忍任何轻视他们的角落。
而第一个要防的是法律方面和他们最亲近的女儿。
按照老家人聊天时的戏谑:女儿是父母贴心小棉袄,老了后的指望。
他们谨记在心,知道要从小就把女儿训练得淑女文静,乖巧懂事。
长大了对父母才能言听计从。
眼下,秋禾心里有一百个不乐意,也要硬着头皮去。
表哥的饭店开在人流量少房租低的人民路东头。
饭店的选址就像他本人一样,既没有脑子也没有文化。
六点半,秋禾下了公交车,导航导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门头。
进了店,亲戚都还没到。
表哥趴在柜台上翻看账本,见她来了,并没感觉到什么特别,略微抬下眼算是打招呼了。
秋禾找了个对着街道的空位坐下,佯装刷手机掩饰尴尬。
七点钟的指针擦过表盘,大戏就开始了。
酒桌上的各位长辈都是姑父家的,秋禾不太认识。
酒过三巡后,一群人纷纷觉得无聊,开始找小辈儿取乐子。
姑父突然打量起默不作声的她来。
老头儿夹着烟:“这孩子,十多年没见过了,上次还是在那个谁家,刚生下来,像个小猫似的。”
他咧着嘴,在桌子一角弹掉烟灰:“你爸妈那个时候不要你,你还记得吗?把你扔在农村,晒得又脏又黑。”
秋禾冷笑一声,并不会真的生气。
谁不知道穆妈是因为打不掉才生的她。
秋禾也知道是自己害得全家无法实现“一步接男”的伟大理想,还要多花钱养她这么个“废物”。
她能活到现在,读书,上学,多亏了父母亲戚们大发善心。
亲戚每次见了她,都要提这茬儿好让她不忘本。
她当然,不能忘,也忘不了。
从出生即受恩惠,这故事是聚餐不可或缺的甜点。
她轻飘飘的叹了口气,举着杯子站起来:“咱们家族的人哪有记性的不好,敬您一个。”
姑父得意的点点头,也站起来挺着大肚子,举起杯子,叼着烟,歪着嘴:“这孩子工作后,我看呐,简直像个教授。又懂英语,又能教学生…”
“听她爸妈说,烧菜烧得也好哦。”
“我就说嘛,赶快结婚,生孩子,教育下一代,贤妻良母,谁娶到家谁有福气。”
秋禾用眼神挨个儿打量“夸奖”她的人。
接着,一脸无辜的看向姑父:“咱们家人记性都好,我高中的事儿还记得一清二楚呢,记得有天晚自习放学,我去公园书店买书,看到您和一个阿姨在树下……。”
话还没说完,姑妈举着果汁差点怼到了秋禾的面前,一边背过脸让姑父坐下:“禾儿现在有出息,你光翻老黄历干嘛。”
姑妈忍气吞声半辈子,才拿到了贤妻良母这个奖杯,确实觉得了不起。
可贤妻良母在秋禾这里是莫大的羞辱。
谁天生就是给人洗衣做饭的?
看到一根接着一根沉默不语抽着烟的姑父,秋禾的脸上依旧挂着友善笑容,慢悠悠的坐下来。
不远处坐着的姑父家的亲戚面子已经挂不住了,她没搭理,只是开始刷不礼貌的小手机。
郑涵刚好下班,问她回家以后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闹心。”
她抬头扫了眼烟雾缭绕中的姑父,短短五分钟,他的尴尬已经烟消酒散。
他像鸭子一样夸张的咧着嘴笑着,举着烟在一群光可鉴人的脑袋们的簇拥下,大力描绘起着未来的国际经济局势。
也许聊未来经济太多飘渺,诸子百家又不太接地气。
他又做了点补充,绘声绘色得说起在细阳房地产大亨饭局上目睹的糗事。
秋禾嗤笑一声,继续哒哒哒敲击键盘。
姑妈突然看向玻璃门外,高声招呼谁进来。
秋禾也跟着抬头看去,正好撞见了表姐炽烈目光。
姗姗来迟的表姐在店外站了一会,接着跟在停完车的姐夫身后快步走进店里来。
她先是悄悄绕在秋禾身后,一把揽过她的脖子,冲着她露出了罕见的友善笑容。
秋禾叫了句:“姐姐好。”
表姐没有应答,仰着下巴走到圆桌靠墙的那一面。
坐下后,边烫碗边旁敲侧击。
她刻意抬高嗓门向姑妈打听:“小妹,她考研要考哪个学校?”
众人听到秋禾这个年纪要考研,自然又是一番惊讶,姑父不知哪里忌讳,没参与这轮八卦,转而低头夹菜。
能迅速引起骚动,表姐很得意。
她从包包里拿出一片湿巾,揩去口红,夹起一块牛肉粒送进口里。
表姐的亲妈,也是秋禾的姑妈。
姑妈坐在旁边,用力的挤挤眼睛,努努嘴,拿筷子点点秋禾的方向。
表姐并不理会,无视姑妈和秋禾的眼神:“那她准备的怎么样了?”
哪怕秋禾就和表姐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饭局上,秋禾和她手机里的好友一起,在圆桌旁陷入局促的沼泽里。
看上去,她的确是个不配被直接提问的人。
从大城市莫名返乡,穿着朴素,无名也无钱,一个活脱脱的失败者。
“准备的不好,回家啃老。”
秋禾唱rap般调侃自己,然而并没有把表姐逗笑。
表哥又让服务员上了两大盘烤生蚝,众人热情的为对方互相夹菜。
表姐举着杯子喝果汁,忽然计上心来,恍然大悟。
转而看向秋禾:“你那个初中同学,以前住我家院子里的那个,叫王子的,要结婚啦!”
这如同宣誓般果断的发言,在亲戚中炸开水花,分成两拨。
一拨看向表姐,一拨看向秋禾,求证王子是谁?
表姐攥着筷子,两只眼球迅速地翻向右上方又翻回来。
看着姑妈,想了一会儿:“就那个长得瘦瘦高高,脸上有痘印的小男生呀,不记得啦?”
姑妈配合着表演了一段若有所思,点点头。
“他上大学的时候,他妈换了新房子,从咱们院儿里搬走的。”
接着啧啧嘴:“秋禾,你就是没把握住机会,人家大学一毕业就考进去了,以后啧啧啧。”
打蛇打七寸,表姐最知道怎么恶心秋禾。
一个星期前,王子就在微信上挨个儿给老同学发结婚请柬。
因为在板面店偶遇了秋禾,便也托着叶淮宁给她送了一封,特地嘱咐要带上她的另一半。
细阳是个小县城,排除掉那些搬去外地的同学。
剩下来的,在上大学前,总会因为不停的毕业升学,频繁地分别再相见。
从小学到高中,王子一直和秋禾是同学。
这种常年累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相处,即便很久不联系,也无法把对方完完全全从脑海中抹去。
更何况是王子!
王子是单亲家庭,他妈妈和穆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
她儿子的所有荣耀都被穆女士嚼碎了,每日多次的吐给秋禾听。
不过王子也的确孝顺聪明,大学考了本省的985,妈妈就在校外租了房子陪他读书。
两个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终于熬出头了。
越是苦吃的多,苦尽甘来时就越需要掌声。
认识的不认识的要为他们鼓;
恨过的爱过的也要为他们鼓。
聚餐在尴尬的兄友弟恭中走向了尾声。
表姐和姐夫一起回去了,到最后只剩下秋禾,姑妈和表哥三个人。
走出饭店后,姑妈叫住了秋禾。
“王子说他给你和你男朋友都留了位子,到时候你们一起去,禾儿,王子说你谈恋爱了,你也不带回家让你爸妈看看,我们大人可比你这小孩儿看人准呀。”
“啊,谁说我谈恋爱了,我没有呀,就和一个一起考试的同桌吃个饭,他都要给我造个谣?他结婚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那你和王子说清楚,万一他和你妈说你谈恋爱的……。”
“我没有。”
秋禾简直要气死了。
“好好好,姑妈知道,我是说万一他和你妈说你就解释不清楚了,他们家人可真疯,他妈妈也是的,就结个婚而已,我们都说了不去了,还一天能来我家请好几次。”
姑妈抚摸着秋禾的肩膀:“还有啊,你姐姐就这样,别放在心上,回到家好好睡个觉。”
姑妈要给秋禾拦辆车回家。
秋禾闻了太多的二手烟,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挥手谢绝了姑妈的好意。
还好小县城不大,去哪里走走就到了。
看姑妈离开,秋禾直接给王子打语音电话。
“王子是吗?你结婚我不去哈。”
“真的吗?秋禾。”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作呕,“没关系,穆阿姨去也行,我明天去找穆阿姨。”
“你是不是犯贱呀,王子,找我妈不就是想让她骂我吗?这招用了多少年了。”
“那你就来嘛,都是同学,带上你男朋友,我给你俩没着落的分享下考试经验。”
她直接挂了电话,打开导航,顺着镜湖西路,边走边记路标。
六月的夜景仿佛在下雪。
她整个人像被埋在沙漠一样,无法平缓烦躁的心跳,呼吸也毫无力气。
对于亲戚间的指桑骂槐勾心斗角,秋禾向来没有反抗能力。
看着路边麻木的人来人往,她开始有一点儿后悔回来了。
王子是一如既往的贱,但表姐本来是挺好的表姐。
初中时,穆妈为了防止秋禾有任何偏离学习的倾向,从生活到学习制定了一堆铁律。
表姐去庐州读大专,总会给她带各种各样可爱少女的文具。
因为是表姐送的礼物,用起来格外的名正言顺。
家里不允许她上网,表姐就把流行歌曲唱给她听,把当季火爆的偶像剧,电影的剧情讲给她听。
表姐一边讲故事一边用软糯的台湾腔搞二创。
单均昊偷珠宝设计,成晓诗卖口香糖,林达浪扮乌龟妹,陈宝茱失忆,等等等等。
会一一介绍自己穿的衣服,戴的首饰,用的包包,踩的鞋子,设计的发型都和哪些流行元素有关。
绘声绘色的讲同学之间又有什么样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
这些衣服,她穿一阵子不感兴趣了就淘汰给秋禾穿。
当然大多风格,秋禾都不敢穿到学校。
来家时,表姐会买一大堆零食,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谈论明星八卦。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多多支持我,谢谢大家
第7章 你怎么还在外面呀?
一想到儿时,秋禾就会想到傍晚,细阳的天边铺满粉紫色夕阳的傍晚。
下午放学回到家,爷爷煮的红薯粉鸡总会先上桌,香气拐着弯从厨房飘到她的小卧室。
写完作业下楼玩,院里孩子们喊一声,成群的飞鸟从对面楼顶惊觉飞起。
鸟群注视着晚归的走读生,掠过新月建筑的圆形屋顶,穿过杂乱无章的自建房,电线和广告牌,最后消散在黑夜里。
最快乐的还属周末午后,日子慵懒又温和,不停出菜的厨房总会飘出来一团团白色的柔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