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威力十足,火炉似的天气烤得人灼热难耐,却并不影响街头巷尾人些看热闹的心情。偶尔徐来的晓风成了人间珍贵难得的福利,只是凉过之后一波一波的热浪益发蒸得人汗流浃背。
红喜福贵吉祥如意,入目无不是红,耀得人头泛晕眼发白。
媒婆满脸喜庆,上好的苏缎绿红褙子挡住一身富态胖肉,如何看都与这个黄道吉日相得益彰。
新娘子由人牵着出了门引着上花轿,烈红灼灼的喜服搭上鸾凤和鸣的喜盖头,简直比秣陵城的芍药花还要夺眼。人偻身进了喜轿,而后轿帘罅开一条缝,白皙的手指自喜绣里微微露出,有把折扇子从窗处丢落在地。
随着丢扇这个礼仪的完成,喜婆大喊一声“喜轿起”,鞭炮应声响,唢呐锣鼓吹的吹唱的唱敲的敲打的打,红妆热闹,喧闹喜庆的无以复加。
红红火火,称心如意,富贵花开,子孙满堂!
秣陵,好生热闹!
谁说不是呢,这大约是秣陵十来年最热闹一回娶亲,连天家招驸马也不比这热闹喜庆。
也真真是赶上了。嫁女的是年家。说来年家在秣陵一片贵胄林立中其实不算顶富贵权势,芝麻县官不值的一提,只是为官数十几载攒得一世清名,两袖清风得百姓颇尊敬而已。
年家没甚可说的,娶亲的卫家可大有来头。
卫家公子今二十又七已官至三品,当今皇上宠之又宠,宠信的不得了。其也着实争气,功勋卓著从不负圣望。卫公子林立于鹤群之中仍旧是出类拔萃的良才,羡煞秣陵那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立业成家,这桩美事礼成,真真应谶修身齐家。辅弼王朝需要这样的人才,前途不可限量。
卫年两家其实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卫家在王朝中的地位,寻个什么样子的环肥天仙没得,要纡尊降贵娶个七品县官官女,还聘为正妻。虽说年女之父是个正七品,三品隔七品差的不是一点两点,再强调正品还是从品就怪难为情了,何况官大一级还砸死人,年家小女在环肥燕瘦珠寰钗玳的王朝,更是不值一提,都羞于启齿。
反正如何看都是年家攀了高树,齐大非偶,非是良配。
总之外人是既羡慕又不看好。
谁让卫家公子是个孝子呢。卫家老太君吃斋念佛,建庙供僧,门风家风看的十分重。卫家官运亨通,如日中天,再娶个门当户对的倒也锦上添花。不过处高毕竟寒也险。老太太是个慧人,世事看的通透,曾寺庙烧香请愿求个知书达理的孙媳妇。世事奇巧,同日正遇了去烧香请平安的年家小女。此女颇对老太太眼缘,默默记了姑娘家的轿子回头差人一打听,晓得是秣陵一个小县知县之女,雷厉风行便将姑娘定了下来,端午才过一个多月就结了连理亲家。
人人都道年家女子好福气,前世积德行善才修来这种好姻缘,经这一遭,喜鹊褪身成白鹭,活脱脱飞上枝头揽青天。
卫家这股好风吹的妙哇,又要给多少眼红坐攀高枝的人一股卷恼,保不齐日后秣陵也兴起那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歪风。
酸也是真酸,眼红也是真眼红。
纳采当日,问名批名的先生说年家小女跟卫家大公子天造地设,把卫老太君高兴坏了,红事操办的十分体面。
有人说卫老太君精明,也有人说其孙青出于蓝,不怪卫家得势。
年仪记得自己第一回 见卫谏植是新婚当夜。臣贤,臣贤,这个字真真是取得好的,名也是个好名,谏植,颇有建安风骨,相貌匹配谁都是绰绰有余。只那双眼睛清明得犹如一湖秋水,看人时候没有什么暖意,偏偏儒雅恪礼,让人挑不出不对头。当夜,对上那一双眼,年仪心头一晦,晓得这辈子找错人了。
不出所料,她的夫君在娶她以前就有心尖人了。
那你为何要娶我!
年仪心头惑惑然,想破那颗秀丽端庄的脑袋还是惑惑然还想出了一丝懊恼和愤然。
模模糊糊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雾头雾水中卫臣贤那双眼睛猛然变成一双蛇眼,阴骘而又毒辣,血盆大口一张,信子嗖一下蹿出来剿在年仪的脖子上,活活要把人勒死。
呼吸越来越促,只有呼出的气而没有纳进的,身子越来越沉。
年仪猛的一下从床上惊坐起来,捂着胸口猛吸了好几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才晓得原又是做梦了。她时常梦到三年前成亲那会儿的事情,魇的她以为自己会死在梦中,回回都是垂死病中惊坐起。
梦中的卫臣贤会变成一条凶恶的蛇将人缢死。所幸她回回都醒得来。同一个噩梦反复的做,身心疲惫又无计可施。年仪觉王朝秣陵的人说得不准,她怕是没得这个福气享受卫家少夫人的荣耀,别眼红了。
听闻响动,外间的人问她可是需要什么,随即烛火便亮了,有丫鬟端了盅煮得稠稠的甜枣银耳打帘子进来。她接过来只喝了半盅。
“少夫人再喝一点,昨儿晚饭不是吃的少么,只进一点怎么行,身子可是熬不住的。”丫鬟劝她。
“端下去吧,”年仪道。
话刚完外间有丫鬟过来小声喊话:“老太君夜半起恭,看顾的人不力致使摔了一跤,柳姑娘进去看人被老太君轰出来了,说只见孙媳妇,现正在发大脾气呢。众人无法,只得托柳姑娘过来请少夫人,人这会儿在面候着呢的。”
“奶奶摔着了?摔到那儿?可严重,大夫可请了?”听闻老太君摔着,年仪一下从榻上起来,拿起木架上的衣裳就披,丫鬟也不闲着,紧忙给她拉衣袖,系衣带。屋子里一阵慌乱骚动。帘外头柔柔的女声应声道:“当即就请了大夫,大夫说伤了腰,年纪大了,怕是要养好一阵。”
年仪透过昏昏沉沉的烛火望着帘外间的清瘦身影,理头发的手一顿,眼睛晦了几晦,有些冷蔑。
第244章 睽卦 2
年仪着好衣裳从里间出来,帘子外的人见着她福了福身。
柳氏于人前从来都是低眉顺眼的,大约听闻富贵堂那边出了事情赶得匆忙,头发都没有打理,只着了广袖素箪,颇有弱柳扶风之态,加之身子骨单薄,面上长年累月都没什么血色,很是病态美。
因赶忙着去看望老太君,年仪只看了一眼人,由四五个小丫鬟跟着就朝富贵堂去了。直到一行人穿过庭外的月洞门柳氏才直起身子来,人却不急着出门去,直直立在屋内,有些突兀。婆子瘪瘪嘴朝那角阙了一眼,屋里看屋子的小丫鬟在婆子的示意下开始赶人,说话道也还算客气。
“柳姑娘紧着过去吧,失了礼数不合适。少主孝顺着呢,回头晓得怕是会多意。再有那多嘴的下人往跟前一回话,没得以为你不尊敬老太君呢,嫌守床累人,吃不得苦。”到底是年仪调教有方,再大的不满意也不让人脸面上过不去,面子里子顾的倒是周全,心里百个万个的看不起人。
柳氏咬了咬唇,极大委屈的样子,柳家西施可怜见的。
双儿背地里拉了脸。什么病西施,就会拿出一副娇柔可欺的可怜模样惹人怜爱,要不是她自家不庄重,少主再喜欢她,上头有老太君压那儿,她柳氏也是翻不出天去的。
这下子好了,一朝爬上少主的床,往后有得夫人的好日子受了。想想都替她家夫人委屈。心里也越发觉得这柳氏就是个不省油的害人精,空空顶了王朝元老柳家掌珠的名头,呸不要面!
那头婆子却是没有这种好脾气的,人一出去嘭一将门打来合上,当即啐了一口:“还当自己金贵着呢?也不看看他家父兄犯的什么案。逛花楼子嫖,娼不给钱,缺德不缺德。这便罢了。人家找上门去讨钱又给打死,尸身压了百斤重石沉在绥冀水库头,百姓喝了三个月的尸水,害得整个村子人染上尸毒瘟疫,又恐人家检举告最后直接放火屠村。两百多口人,怎么下得去黑心!!老子仗着有点功劳也公权私用,要不是撞了太子的驾,得又死多少人。还连太子都敢刺杀,真是吞天吃了豹子胆!上梁不正下梁歪,她又是什么好东西,说她都是赃我的口。咱少夫人大度不计较便越发登鼻子上脸,我呸,凭什么为了她自己得委屈了别人,麽麽我这辈子什么妖魔鬼怪没见着,少在我面前耍这低眉顺眼的花枪,没得让人见了恶心。”
声音大得人想不听都不行。屋子里的丫鬟一个二个虽然胆小怕事,却也听得解气。
最是看不惯柳氏那副谁都欺她的样子,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她家正经的夫人体统大度,端庄知礼,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嘛!
门外柳氏本就被那一声关门震的一惊,这回子听了门里话,人抖得竟是有些可怜兮兮的,柔弱单薄的身子颤得如秋风里的飘叶,六月盛夏天捂着那一头半束青丝躁得她后背连着后颈热汗淋漓,心头一股恨火要扑流出来,恨不得与谁同归于尽了来得好。
屋里人吐得畅快,哪个顾及她的感受。
见她拖着弱柳扶风的身子飘出松香居。门内婆子透过小窗绿纱篾篾一笑,哼了一声。
倒是能忍!弱给谁看呢,少主不在这儿,枉做小人了。夫人好说话,她等奴才可不是吃素的!且等着瞧吧。
第245章 睽卦 3
这边年仪赶至福寿堂,外间已经站了一些人,都是几个门房的媳妇,年轻的男的却是没有,除去年幼的小娃娃,清一色都女人。
卫家男子大都外任做官,除了圣召和每年例行回都述职能在家中待上几日,便是逢年过节都不大在都城。朝中顶着的除了老太太长子就是幺房长孙卫臣贤了,便是臣贤之父也不在京。
而那边卫家两个顶梁柱正连夜被召进宫里议事,是也此刻卫家男丁皆不在场。有见识的老嬷嬷在一旁打理着,倒也算井井有条,不至于让这些个富贵金银窝里养出的千金夫人慌了手脚,还算体统。
人一到,便有嬷嬷从里间出来带人。
“少夫人来得及时,老太君一个劲儿叨念你呢,谁都不让进。你也晓得,几房年轻夫人是话多的,又没一个稳得住,全涌进去闹腾也给人闹腾得够呛,便一个都没让进,说只见你一人,快跟我进去吧。”老嬷嬷压低了声音,边朝里走边道。年仪一听便晓得是情况不太好,难怪不让人进去,怕是不要出事情才好。
打起帘子踏进里间,绕过一个红木镂边翡翠赤烟屏风,见一满头银丝的老太太平身躺在榻上,由一婆子端一银碗在喂汤药,便是老太君了。
年仪吁了一口气,还不算太糟糕。
见着来人,卫老太君挥手。婆子打住喂汤,起身将小碗放在一侧托盘上,立刻有人上来端走,屋子里四五个丫鬟婆子亦出了外间,独留贴身看顾的一个老嬷嬷。四五人顺序出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做出来,安静的不得了。
年仪紧忙踱至榻前,接过手绢细细帮老太太擦起嘴角,周到细心的不得了。
“你也出去吧,留我一个人,我要和钿丫头说一些话。”老太太道,随即向门的方向望了一眼,示意人一并出去。
钿是年仪的小字,取端庄雅致之意。年仪之父是个文化人,很是讲究这些。她虽是个女儿家,年家双老就她一个独女,出阁以前也是掌上明珠。老太太怜她无多余姐妹看顾,自打进了卫家门便一直都是没有亏待过她的,当她孩子对待,其他几房都没有的待遇。
一旁的嬷嬷却不急着出去。
屋里可以没有丫鬟,却是需得有一老嬷嬷在跟前看顾,这是规矩。之前便是乱了规矩有人偷懒才出了这等事情。这会子再这样说,嬷嬷哪里肯。便是吃一堑长一智。况且她人年纪大了,没一个可心的人守着,哪里会放心得下。
老嬷嬷是当年陪嫁过来的,她心头所忧老太太自然晓得,只道:“不妨事,跟前有她看顾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祖孙说些心里话,有些事情交代,你不是外人听了倒也无妨,不过外间几个媳妇嘴巴大,保不齐哪个听了墙根又要传的沸沸扬扬,你去帮我看着人,谁也不许偷听。”
“谁又敢光天化日听这个墙根,你呀安安心心躺着,我去外间看着就是了。”嘱咐了年仪几处需得注意的事项,嬷嬷勉强为难出去了。年仪虽是卫家幺房嫡孙媳妇,亦抛开身份起身福了福送人。这个礼人担得起,也是对老太君的敬重。老太太是越看越欢喜,觉得这个孙媳妇顺眼睛,比外头那些强的太多了,不愧是自己选出来的人。臣贤有福,就是那孩子太倔。不过无妨,俩小夫妻过日子,总会发现她好的时候。老太太对此倒是不急的,毕竟是自己挑的,眼光还是信得过。
“你坐过来一些,奶奶眼睛不太中用,你坐在那头我都看不清你。”老太太伸手拉她的手。
闻此年仪挪过去,之后握住老太君的手给她搓揉,边揉边给她说话逗趣儿。人躺得久,不活动活动筋骨会不舒服。老太太任由她打理,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这才打断人说起正事情来。
“钿丫头,奶奶将你名字印在敕本上呈奏天子好给你诰封,你意下如何?”老太太开门见山,年仪心头却是惊了一跳。
第246章 睽卦 4
“奶奶,您这是何意?”年仪着实吃惊。天子恩赐,有意抬举荫封卫家,每任卫家主母都会敕封一品诰命,这是规矩,已经沿袭三代了。上京赫赫贵胄之中,有这种待遇的屈指不过三四家,可见是何等殊荣。卫家这辈嫡孙中最有出息堪担大任的便是卫臣贤,虽说族中掌权还是叔父这一辈,以其之资质,大权在握也不过早晚的问题。天子又要抬举他了,是三日前御乩宫大宴外使又立了大功。
诰封的事情是惯例,做起来应不会为难,不过于年仪来说却是截然不同的。封号下来,就是卫家孙辈正儿八经的主母,自不可同日而语。老太太一向偏爱她,旁人说不得什么。不过请封要经家主冠章,少不得是要经卫臣贤的手。他会同意吗?
他一贯孝顺,便是为着孝道,就是再不愿意,应也不会拂了老太君的意。年仪不欲作深想,只觉得别人的处境和事事不顺心似乎都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也难怪卫臣贤不喜她。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她又能拒绝吗?拒绝什么?
卓文君尚能做到闻君两意故来决绝。她自来饱读诗书,受阿爹清廉刚介影响,骨子里头总有一二分傲骨,不欲委屈自己,便更不欲勉强了别个。年仪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事情欠妥当。
“您身子骨还健朗,春秋长着呢,说这种话为时尚早。家中又有这么多叔伯以及年轻力壮的顶着,奶奶您操心这么多作甚,平白的费了精神。钿钿以为,现下也不是谈这个好时候呢。詹州刚刚遭了大旱,圣上这会儿忙着呢,我们这些臣眷不能为圣分忧,反扰心,不免让人家说咱们卫家门里的男眷不成气候,管不住女人。自古德不配位遭人唾,钿钿无德无功,厚脸接了这封,不是厚颜无耻的么!这还没给人戳,我就觉得脊梁骨疼的厉害,奶奶您瞧瞧,好大的一个包。”她歪了脖子抻了过去,轻轻罅开一点点后颈的衣裳要给人看,倒是做的有模有样,模样又怪撒娇讨喜。
明明是拒绝的话,给她一说出来,谁又舍得生她的气,加之卫老太君本来就荣宠偏爱她,哪能真与她计较。唬了脸,那方更会讨人欢喜,一会儿就给人逗的乐呵呵的,外间都听得到笑声。
外面几个门房媳妇无不抻着脖子往里看,婆子压嗓子咳了几声,这才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