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臣贤抿抿嘴,脸上些许紧绷,几分刻意的温柔,道“你先进去吧,我找了化大师请两本《金刚金》和《楞严经》带去,奶奶她老人家说很久了这个事情,今日顺道请回去,算是吉利。”
年仪察觉道他有些许不耐,无意细究,自己先进寺庙了,再没有说什么。那方卫臣贤见她没有多问,自家在门口站了会儿,似在寻找什么,之后也朝另一方向去了。
庙里的人不多,却也不少,僧人些忙着做功课,又要招呼香客,比平日忙,除了请经和解签这样事情,大多事情都是香客自己动手。
年仪排在大雄宝殿门口约一盏茶的时间,轮到她的时候,丫鬟妥帖的点上香递过去,又替她燃了蜡烛。她恭恭敬敬跪在蒲团上,磕头,合掌,末又请了一道吉祥符要给卫老太君带回去。还请了手抄版的《药师经》,回去替老人抄经书祈福,她是极有孝心的。
有这样的孙媳妇,别人只见羡慕,却不知道这是他家老太太看人眼光毒辣。嬷嬷和丫鬟深以为然。
出来大雄宝殿时没有见着卫臣贤,年仪料他应该还在了化大师处,不便打扰,自寻了一方,在一颗酸枣树下歇脚躲荫凉。
瞧她坐在石板上,嬷嬷大惊失色,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这般模样让人看到成何体统。老太君知道可了得!”哪有大户人家女眷这样随地乱坐的,这也太没有仪态体统规矩了!
年仪挑了挑眉。
凉风吹来正舒爽,碧油枣叶子在头顶随风哗哗作响,枝上酸青枣摇来晃去,她生出几分自在来。
“我们是徒步走上来的,又没有乘轿子,谁晓得咱们是谁家的女眷。嬷嬷人好,帮我瞒上几句,奶奶那儿自然是不会晓得的,对不对?”她往后抻了抻脖子和手。府里成天闷着,都把人闷坏了。
只可把老嬷嬷吓得老脸失色。
“少夫人庄重些,要伸懒腰咱们回去伸,好不好?这给人看见了多不妙的呀!”
年仪觉得没趣,收了收手,只得在一旁吹凉风,老嬷嬷用自家身子将她挡住,生怕别个看见她坐在青石板上的样子。
见老嬷嬷这般小心翼翼,年仪不以为然。
其实她平日里是极庄重的。只是,不见得坐个青石板就如何不庄重了呀!大几户人家规矩她是晓得的。不过现下心情十分舒爽,行为便也放肆些,顾及不得那么许多,不太出格就是。
歇息得差不多,年仪便收了姿势恭敬端坐起来,拿起一旁的红布包打开,取出经书心读。熟悉一遍回去抄起来更顺手一些,也显得心更虔诚。
如是我闻:一时薄伽梵,游化诸国,至广严城,住乐音树下。与大比丘众八千人俱,菩萨摩诃萨三万六千,及国王、大臣,婆罗门、居士,天龙八部,人非人等,无量大众,恭敬围绕,而为说法…………
树枝的亮影落在经书上,左摇右摆,虽处噪杂之地,大雄宝殿之上飘出来的梵呗和唱诵的声音让人心宁。
“姑娘看的可是经书?”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
年仪抬首,那方正站着一个爽朗明净的男子。男子脸色微微潮红,额头汗水滴到下巴上,靛青色的衣摆似一朵青花。
“嗯,”
闻言男子露出释怀的笑,脸不十分白净,发笑时候,眼里清朗,颇有一丝文人没有的爽气。
“在下正在苦恼请什么经书回家。今日观音圣会,寺中师父可忙坏了,亦实在腾不出空来搭理我。看姑娘模样也是修行的善知识,望给个门路指点,十分感激不尽的。”其请求人的话说得爽朗直白,毫不作态迂腐,倒有些江湖豪气,但又不像个习武的。
“你想请什么用途的?”
男子请经书倒是少见,都是女眷请的多。
“实不相瞒,在下颇思恋亡姐,本次上寺是趁着观音会来请超度的,师父们忙,在下不便打扰添麻烦,亦不懂经书,方才见你看的入神,这才冒昧,”
原是如此,年仪明了。“不妨事……”
一旁嬷嬷咳嗽打断二人的话。竟还要继续谈下去,那还得了。
“嬷嬷你去瞧瞧人何时到,出来不少时候,再晚些,奶奶那儿该着急了。”年仪道。
一旁老嬷嬷亦着急,少主这是做什么呢,半天还不回来,再不回来可是要出大事情了。
“去看看。”
“暧,”老嬷嬷应道,走时候不忘低声嘱咐丫鬟:“看好人,别给人抢走了。”别让人将她家夫人抢走了,若说这女子生的太丑不行,太好了也让人不放心的,十分悲催。还是当个带把的好,不受管束,还能做官。
丫鬟自然应下。老嬷嬷加快脚步,想早去早回。
年仪晓得分寸,只简单给人指了明路。
“各类经书于修行都十分殊胜。没有好或不好。分别心不过凡人的障见罢了。方才听你说是想要超度亡姐。经书都有超度的殊胜作用,只看个人方便和眼缘,佛法不离世间法,八万四千种法门,适合便是最好,无有好坏之别。在下对经文亦只是浅读,谈不上指点,不过能给你引个路。你进寺庙的大门,过了文殊殿,再绕过一个红色的偏殿,有个解签和结缘的师父专门接待,摆有很多经书的那个屋,你去那方问问,应是不成问题。”
“多谢得很,”男子喜道,恭恭敬敬行了揖礼,然后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转身上台阶进了寺庙大门。
丫鬟吁了一口气,还好。年仪摇摇头。
时间差不多,她将经书用红布包起来。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有些奇怪。怎还未回来?
第249章 睽卦 7
“依道长之见,便没有转圜可破之法。”
“卦象来看,你跟她非但有缘,缘分颇深,万莫逆行倒施,否恐有横祸。便是贵人以助化凶为吉,将来悔之莫及亦未可知!万事定要三思三思呀!”卜卦的道长言。
卫臣贤心头自是阴郁。柳聘那抹箪白的影子自心头滑过,刺得他心疼莫名。
其起身付了卦资,再添不少香油银钱,小沙弥引着他到素来去的那间禅房去,与老和尚手谈了几局,窗影花斜,眼看金乌西沉。临了,了化大师将提前请好的经书赠与他。进门半天,两人这才算开口说上第一句话,大师颇点拨禅机与他言:“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睁,敲成玉磬穿林响,忽作玻璃碎地声。”
话至此,卫臣贤心头再是固执已晓此行得到的结果与来化方寺之前预料很南辕北辙,他料想本不是这样的,此时此刻心上秋,愁雾浓云。他一敛眉,已有决断,只还是忍不住要向人问一个解脱之法来折中完美。
老和尚见他恭敬的将经书接过,不罢休问:“破冰如何?”
那方摇头:“寒露三期,过水寻桥,方是趋利避害保身之道。若施主执意,老衲唯赠您好自为之。”遂合掌行了礼出禅房招呼其他香客去了。
不一会儿卫臣贤亦从屋子里出来。待那个身影走远,躲在门房梁柱后面的老嬷嬷有惊无险拍拍胸脯,露出身来。乖乖,自己发现了什了不得的事情!阿弥陀佛,装作没看见,装作没听见。外人说的没错,齐大非偶,这不,活脱脱的例子,指不定日后会是怎样一个悲惨的结局呢!
“辽化师父留步,弟子有心请经,还请大师指点指点。”
这边卫臣贤已绕上文殊殿的大路,忽而听闻一个清朗的声音,片刻犹疑,顿了脚步寻声望去,金堂大殿之上一个着靛色青衣的年轻男子正与辽化师父谈着什么。便是方才说话之人。
未作多想,他抬步踏出外去。
年仪将将拾掇好东西准备进去寻人,卫臣贤便从台阶上面走下来,只身一人。
“嬷嬷呢?”
“嗯?”
“来了来了,奴婢在这呢,说是去寻少主,人没寻到,却让少主少主夫人在这好等,奴婢该死!”身后台阶老嬷嬷急急忙忙走下来,连忙就来请罪。
“回吧”卫臣贤只道。
如此还愿一事便也是功德圆满了,奶奶那方了交代。只是如何想这回来得都不欢喜。身边的人不欢喜。还得了个不能改命的消息,如何欢喜?
夜里,年仪要亲自照料老太君,被老人硬生生打发回来。
今日去化方寺帮老太君还愿,徒步来去,亦累极,用完晚膳她请完安便回松香居了。
这一晚睡的极早,待得起床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望着窗棂处照进来的亮光,年仪喊了丫鬟双儿的名字,连呼三声都没人,奶奶的药膳还没煮,可得了!
双儿打水自外面进来便看见年仪火急火燎在梳头,将盥盆放下,小丫鬟可心儿道:“少夫人不用着急,早药付嬷嬷那方昨夜便差人让用冷水把药材泡上,今早卯时才到便已经煎好送过去,这会子早吃过了。”
“那上午的药膳呢?”
“应是还没用,不过也快了,奴婢所料不差,这会子应已去送往福寿堂的路上。”
如此便好。
“不是嘱咐这些时日每日最晚卯时三刻需得叫醒我么,怎今日一点动静都没有,”亏没有耽误事情。
小丫头些许委屈,“是老太君特别交代了奴婢们的,说少夫人您近日忙坏了,昨儿又徒步去寺庙还愿,特特交代不让我们吵醒您。”
“是我错怪你了,这儿给双儿姑娘赔不是,可行的?”
双儿嗔了她一眼,哪有主母的样子!
她心头记挂着福寿堂那边,一刻都闲坐不得,收拾打理好后,自厨房亲自做了甜汤往福寿堂去,待近听到女子泣啜的声音从老太君住的方向传来。
有小丫头从那边过来,遇上年仪,才一行礼,年仪便问:“怎么回事?”
丫鬟是个胆子小的,饶是年仪平日里平易近人,那方的事情也将她吓了个够呛,这会子说起话来战战兢兢。那种事情,怎么好往外说的,她回的都羞人,磕磕绊绊言。
“昨儿个咱卫府进了飞贼,说是含香院那边柳姑娘丢了件极重要的东西,据闻乃其生母遗物,也是留给姑娘当嫁妆的,极贵重。那盗贼是个采花大盗,昨儿个柳姑娘差点,差点……”丫鬟脸皮子薄,说起这种事情来总是脸面上难堪得很。
年仪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卫府非一般富贵之家,守卫森严,怎会有采花大盗?想是这个事情把柳聘吓着了,这会儿到老太君这儿哭诉来的。
年仪自是怜她受了惊吓,不过这会子老太太身子也是不大好的,经不住人这样来回折腾。她皱眉。
年仪担心之际,那丫鬟又道:“少夫人稍后过去怕是要小心些,昨儿柳姑娘险些失身,幸而少主去含香院走了一趟,去得及时,这才避了不得了的大事。说是那飞贼与侍卫打斗逃走之时自夜行衣里面掉出夫人出嫁前的小相,被少主拾得。那飞贼索要不得,扬言跟您青梅竹马,早私定终身,……”
“……说……跟夫人已有夫妻之实,是少主横刀夺爱,昨日便是报复来的。”夜里柳家姑娘险些失身受了大惊吓。这会子那边乌烟瘴气的。
“少夫人您要小心回话呀。”丫鬟自觉小心翼翼的提点着她。
年仪眼神冷得似冰凌刀子。
第250章 睽卦 8
屋内跪着的丫鬟嬷嬷正在给柳家姑娘讨公道,帘子打起不善扑面而来。卫老太君一直冷着的脸色从年仪进门才稍稍缓和。
“年丫头你过来,”
老太君朝年仪招招手,年仪见了礼挨着其身旁坐下来。
老人家年纪大了,又逢天热,冷冷热热容易伤风,年仪给请了平安脉。祖孙唠了一会儿,都些家长里短的,其乐融融,倒是卫臣贤和柳聘还有一群碎嘴的丫鬟干巴巴一旁,形如外人。
昨日那事柳聘心里觉得十分委屈,老太君明显是不会为自己做主的,她实不该听丫鬟的话。其实,偏安一隅也是极好的不是?!爹娘若是在的话,定是不会让自己受这种委屈的。
她的丫鬟自幼随身,忠心自不用说。如今虽家道中落又如何,顾不得寄人篱下也一心要为自家主子讨公道。她家小姐千好万好,若不是家逢变故,怎就能轮到这个六品芝麻官的女儿来横刀夺爱了!
可那边的始作俑者进来只字没提,丫鬟心头憎恨起来。
“……我们姑娘可怜,就没有父母怙持,受这么大的委屈如何是好,老太君可怜可怜,要我们姑娘讨回公道,”
卫老太君看了一眼身旁的嬷嬷,嬷嬷会意,:“如何讨公道?”
随便个人胡乱指便要将这么大个脏帽扣往人头上扣,岂有此理,少夫人虽是远嫁,却是老太君亲自定的孙媳,谁敢欺!
丫鬟情绪克制得有些费劲,这不明摆着主欺客,誓要包庇袒护。
卫臣贤沉了沉眼,“姑娘家,名声最是重要,要个说法也在情理之中,累及清誉,又岂能轻易作罢!你如何说,又要作何解释?”转而看向年仪。有人袒护她又如何,他自然也有要护着的人,这般奇耻大辱她怎还能这般轻描淡写!廉耻呢?
不说这话还好,话落卫老太君也气着了,却是重重一冷哼,“姑娘家声誉当然重要!咱们卫家虽然崇尚的是自然道,没那些酸腐陈久的条框繁文缛节,可世代读的皆是圣贤书,喝的是市井之水,却从不以权势压迫仗势欺人!你祖父,曾祖,高祖再往上数,哪辈不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做人,连你外祖父家也是皇上亲赐的有德之家,朝中谁人不称赞。如今卫家这累世清誉便是要毁在一个女子手中!孙儿呀,你是明白事理的,大好的前程就要为个女子自毁了不成?你既说道姑娘家声誉,你说说,又哪有清白姑娘家做出主动爬男子床榻那不知廉耻的羞耻事来?”老太君越说越激动,护持卫家前程责无旁贷,卫家的长孙媳妇,除了她亲手挑的这个,其他谁也不认。
柳聘面如死人,含着泪,委屈羞耻。她也曾是三品大员的千金掌珠,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不是不知廉耻。
卫臣贤欲苦口婆心,老太君气得又喘又咳,他便不再言。心爱的女子让人说成这般不堪,那是自小教他读书识字认理的一品诰命夫人,他最爱戴的祖母奶奶。只能亲力亲为将女子更护在身后些,怕其遭到一点儿眼色的讨伐。
官场上雷厉风行手段强硬的男儿,这样耽于情爱,这还是自己的孙儿!见此卫老太君更是忧心着急。方才那些话他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遂面露倦色,颇有些眼不见的无奈意味,这个孙儿呀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太儿女情长了。
也是不愿伤了祖孙情谊的,老太君亦和软了些语气又道,“那事情祖母还是觉得蹊跷。说有贼人掉下来的钿丫头出阁前那会儿的丝绢手帕作证。一张手娟而已,大意丢失被人拾去有心之人做了文章也未可知,如何就能断言私相授受?官府断案还讲究人赃并获,不能仅凭贼人一言就好赖不分,我看未尝便不是无中生有。这件事就此打住,府中谁若以讹传讹,一句传出府去,通通以造谣送官,都听到了?!”她只是年纪大,还没有老糊涂。
众人纷纷应了是,不敢再言一句。唯一不满的是柳聘的丫鬟和奶娘婆子。这亏就要这样吃了,不吃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