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后退一步,走到了窗边,蹙眉望向了空中高挂着的圆月。
“娘娘那日说,愿我如星君如月。”
“可娘娘似乎不曾明白,娘娘是月,是空中那抹皎洁。”
“咱家,却是阴暗潮湿地里的污泥,这辈子注定要烂在地里,与蛆虫一道发烂发臭的。”
他微微偏头,看向那个身影,“所以,今夜之后,咱家权当娘娘从未来过瞿宫,从未说过那些话,日后娘娘如何,皆与咱家无关了。”
“无关?”江的声音有些嘶哑,她走过去,蹭到谢长临的耳畔,揽着他的脖颈,低低道,“谢长临,本宫愿意陪着你下地狱。”
她听出了谢长临一声声自嘲中深埋的求救。
这人啊,哪里是要推开她。
前几次江不懂,谢长临每一次让她离开,无非是因为自己想逃。
他怕江一时兴起,他怕江这看似汹涌却突如其来的爱意不过是他的黄粱一梦,所以他一次次的想躲,连多看都不敢看一眼。
若江不曾知道他的所有事,今日定也当他是真的在拒绝自己了,如同前几次一样。
此刻,她知道。
知道他的心里有一个大窟窿,知道他也曾希望,那个窟窿能有人填上。
尽管很难,但她愿意。
“本宫再说最后一遍,谢长临,你是本宫的心上人,不是什么地里的污泥,月亮是你的。”
“永远都是。”
谢长临的手骤然收紧。
他眸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暗。
该如何,才能忽视面前这个小疯子一次又一次捧到眼前的炽热滚烫?
就算是假的......
“谢长临。”江突然喊他,轻笑道,“胆小鬼。”
谢长临仍旧是没什么表情的,除了那双眼中翻起浪潮外,好似根本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江又亲了亲他的嘴角,声音带着蛊惑,“抱本宫去床上。”
他听出话中意味,垂下眼帘,“娘娘若需要,咱家可以给娘娘找几个面首。”
“本宫就要你,只要你!”江蹙眉,伸手,“抱。”
“今日之后,本宫便一辈子是千岁的人,千岁可不能不认账,更不能将别人再往本宫那儿送了,知道吗?”
她像是哄小孩似的,语气叫人哭笑不得。
谢长临还是没动,江咬了咬牙,带着赌气的意味,“怎么?本宫还不能使唤千岁了。”
若荣庆听了这话,定是咂舌,别说皇后了,你见这世上谁能使唤得动这位爷的?
江有些急了,抓起他的手,“那本宫只好自力更生了。”
反正她来之前做功课了!
谢长临眉眼染上几分无奈,拉住她的手,无甚表情的将人打横抱起。
脚步仍是没动。
江忍着笑意,脸也微微泛红发热,将脑袋往他怀里埋了埋,打趣道,“千岁当真是胆小鬼。”
谢长临低垂着眼,意味不明。
“娘娘没必要。”
一个阉人,能有什么需求?于他而言,江确实没必要做这事。
江第三次亲吻他的嘴角,“本宫想和喜欢的人体验一番人间欢好。”
而且她看的话本子里说了,太监也不是全无感觉的,起码他们心理上会得到抚慰。
不然从古至今那么多的对食,对的什么呀?不就是寻心里一个慰藉吗?
“娘娘想体验的鱼水之欢,咱家给不了。”
“千岁!你怎么磨磨唧唧的!不想伺候本宫你直说呗!”
谢长临:“......”
翌日,江缩在被窝里,看着谢长临画完画擦手的模样,咬了咬朱红的唇,脸红的要滴血。
谢长临瞥了她一眼,“醒了?”
江闷闷的把自己捂进被窝里,“千岁,你老实说,为何你的技术如此娴熟?”
谢长临:“......”
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缩成一团的被子,又开始一贯的不阴不阳,“娘娘好难伺候,到底是希望咱家没伺候好,还是伺候得好?”
江默默掀开被子露出脑袋,无辜的眨了眨眼,“那婉妃......”
谢长临面无表情,“如娘娘所说,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罢了。”
江嘟囔,“明明是千岁自己说的,怎的又成本宫说的了?”
谢长临气笑了。
第35章 忘不了
小皇后也太容易恃宠而骄了,昨儿还低眉顺眼的,稍微给点好脸就能爬他头上拉屎撒尿了。
江没有被嫌弃的觉悟,还叮嘱道,“日后千岁莫要再见她了,外头女人只会馋你的脸和权,没有人能比本宫更喜欢千岁了。”
谢长临不置可否,“那娘娘是馋咱家什么?”
“馋千岁的脸。”
“......”
她想了想,补充道,“还有千岁的手。”
谢长临无言以对。
也是,他也只剩手了。
他轻扫江一眼,“娘娘还要赖在咱家这儿多久?”
江磨磨唧唧起身,又贴在谢长临身上黏黏糊糊,“舍不得走嘛,想每天都能见到千岁,若不然,你搬去长乐宫吧!不然,本宫搬过来瞿宫也甚好!”
“甚好?”谢长临眉头轻挑,意味不明的笑了声,“娘娘,莫要忘了,你可是安楚的皇后。”
江撇撇嘴,并未接话,只在他怀里猫似的蹭了几下,“千岁可不可以答应本宫,每日都要来看本宫,不然本宫就常常夜半三更来扰千岁清梦。”
谢长临没应,把她拉开,又让人把小皇后送回宫去了。
荣庆见到留夜的江,心里一紧,极力隐了自己的存在感,他真是头痛,怎么什么重要差事都交给他。
若哪日要灭口的话,他得第一个去哐哐撞大墙。
江眉开眼笑的,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反而搭话道,“小荣子,本宫且问你,原先婉妃来的时候你是在的吧?”
荣庆真的很想装死,硬着头皮回道,“是的。”
“千岁与婉妃,是如何相处的?”
荣庆:“......奴才不知。”
“不敢说还是不知?”
“奴才当真不知。”
江便也不为难他,只是婉妃这茬在她心里定是一时半会过不去了。
别说谢长临这么久以来只与婉妃亲近过,而且他那般难撩的人动不动要人命,就是自己也差点死在他手上好几次,怎么偏偏婉妃是个例外?
“对了,先前你让人送到长乐宫的药可还有?”
荣庆一顿,摇了摇头,“奴才会禀千岁爷。”
“那药是他亲手给的?”
“是。”
江满意的晃了晃脑袋,“算他有良心。”
荣庆没说,那药不光是谢长临亲手给的,还是他亲手配的。
千岁爷要面子,可不能说。
不然自己给人打成那样又忙不迭巴巴的送药,不是欠吗?
巧巧在宫中等的头都大了,江上一次夜不归宿就是带了一身伤回来,她很难不留阴影。
等见到完好无损的江时她决定,“娘娘,以后还是让奴婢跟着吧,去哪都好,别留奴婢在宫里难捱了。”
江笑她,却也应下。
“对了,安妃娘娘差人送了不少膳食来,说给娘娘解解馋呢。”
江吃的满嘴流油,心满意足,这才猛然想起,“本宫是不是好些日子没往瞿宫送点心了?”
巧巧云里雾里的点头,她还以为江这次挨揍终于能放弃谢长临了呢。
谁知道江又埋头往小厨房跑去。
谢长临隔了半月,终于又收到了小皇后亲手做的点心。
不再是清一色的茶糕,倒是各种类都做了几份,口味偏淡,没多少甜味。
他慢悠悠吃了几块,看不出喜欢与否。
荣庆扣门,前来禀告,“皇上那边已经定下,税收从四季收改为按月增收,正和各大臣在乾安殿论这事呢,千岁爷可要过去看看?”
谢长临半阖着眸,“这点小压力他都顶不住就太废物了。”
荣庆颔首,“还有一事,司马大将军很快班师回朝,江家已经在准备给他接风洗尘了。”
谢长临掩去眸中厌色,轻哂,“叫成希带人盯着,咱家不想看到他安然无恙的出现在京城。”
“是。”
谢长临把手中点心吃完,起身,离开了瞿宫。
郊外一座大宅子里,谢长临与一白发老人对弈饮茶,两边的梅花飘落,花瓣落了满院子。
“先生,今日有话要说?”
白发老人回神,捋了把花白的胡须,声音是年过古稀的沧桑浑厚,“皇子,近日朝堂行事太过偏激,当有两全之法,不必走极端,引天下人为敌。”
“先生,我沉寂十几年,要做的,不就是与这天下人为敌吗?”
谢长临整个人毫无生气,哪怕是在这位教导了他数年的先生面前,他也没多少除了淡漠之外的情绪。
白发老人垂下苍老的眼,沉重的叹息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又听谢长临道,“若我再激进些,那江文山如今已是一具尸骨了,还容得他N瑟大司马要回朝一事?”
他落下一子,将先生的棋节节败退,“大司马也得死,早晚的事。”
白发老人终是没再多说什么,倒了盏茶,看着他许久,道,“皇子,我的时间不多了,未来的路如何走,还望皇子三思,一子行错,满盘皆输。”
谢长临神色更加落寞了几分,连捏着棋子的指尖都透出几分寂寥。
“先生,连你也要走了吗?”
看似平静,却透着无边无际的孤寂。
先生何尝不觉,兀自红了眼眶,低着头抹了抹眼睛,又重重咳了几声,“老朽残喘至今,已是偷来的,早该到头了。”
“皇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些年,你有多辛苦,我都看在眼里。”
“从前想教您诗词歌赋,想教您读万卷书,希望能教得您明事理,辩是非,做个明君帝王,后来却是不得不逼着您学兵法,学那些保命的玩意儿......”
“甚至不得不逼着您舍弃是非,沉浮于国恨家仇......”
他说着,不停的咳嗽。
谢长临眉眼微动,扯了扯嘴角,“先生,这是我的命。”
先生的嘴轻颤,手也在抖。
“是啊,是命......”
“皇子定不能忘了,这一路是如何走来,你身后背着的,推着你走的,都是一条条亡命魂!”
风吹起谢长临的衣摆,墨发翻飞。
他被梅花花瓣裹挟其中,如一座无情无欲的神佛。
忘不了。
轻声的承诺被吹散在风中。
没人能看到,他手心已被自己握出血来,鲜艳的猩红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与那开败的梅花无异。
第36章 请滚
九月的第一场暴雨来的汹涌,几番惊雷过后,吞天噬地,顷刻间万物渺茫,烟波浩渺。
傍晚的时候,听巧巧回来说看到婉妃去了瞿宫方向。
她这几日每日都去。
反倒是自己,已经好几日没见到谢长临了。
江坐在院前,赏着雨后潮湿余韵,看着雨滴淅淅沥沥的自屋脊沟壑滴落,眉间染上低落愁色。
直到一抹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她才如活过来般起身,奔向那个怀里。
谢长临低垂着眉眼,沉沉的看着怀里的小皇后,听她碎碎念叨着问自己想不想她。
想吗?
他今日将先生送出殡了。
他身边终于再无一人。
方才,站在先生的坟前,他只觉得周身冰凉,是这些年日复一日,熟悉的,连呼吸都冷的凉意。
突然就想来长乐宫了,想看一看那张能把他灼伤的明媚笑容。
而她竟也真如自己奢求的那般,望眼欲穿的等待着。
见到他才绽放。
谢长临第一次回抱住江,好似稍一用力她就消失了般,只敢轻轻的回拥着她。
江听见他略微带着沙哑的声音问自己,“娘娘,你会离开咱家吗?”
她的手紧紧圈着他的腰,一字一句坚定的回应他,“不会。”
谢长临心中那抹凉意缓缓散去,他嘴角勾勒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笑意,“若日后咱家发现娘娘骗咱家,咱家就拿娘娘点天灯。”
江在他怀中仰起脑袋,清脆道,“人也能点天灯?”
虽不知道今日谢长临怎么了,但他显然是愿意接受自己了。
江此刻简直想快乐的原地转圈圈。
谢长临的指尖在江的头顶轻轻一点,声音些许缥缈,“在这儿割一个十字花,把皮肉挑起来,再灌入丹砂,便可得到一张完整的皮,做成天灯,极有韧性......”
他一顿,“娘娘想不想看?咱家先做几个给娘娘看。”
江将他的指尖握住,脸上无半点惧意,“谢长临,你今天是不是不开心?”
谢长临不作声。
她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一对银手镯,“呐,本宫给你准备了礼物,可能开心一点?”
怎么会有人送礼物送银镯子呢?
江微抿红唇,“这是送给满月的谢长临。”
“以后还有周岁,两岁,一直到谢长临二十四岁的礼物哦。”
人终其一生都在为年少不可得之物。
收到银镯子的那一刻,谢长临知道。
他这辈子,注定是要输的。
江踮起脚尖,熟稔的亲吻他的嘴角,“开心点,谢长临,以后本宫会陪着你的。”
谢长临笑起来。
他这般笑,连春日里盛开的百花都不及他万分之一的风采。
这晚,江在长乐宫的软塌上,被谢长临柔软的薄唇,还有将她化作一池春水的指尖带入一波又一波的浪潮。
翌日,婉妃终于来了趟长乐宫。
一同到的还有消停了好些日子的桓承。
江给两人上好茶,神色淡淡,“皇上怎的和婉妃一道来了?”
桓承看着她,笑意不达眼底,“朕来瞧瞧,皇后近日过得可滋润?”
“肉眼可见。”
他轻轻松松就被气笑,咬着牙后跟,“你可知,凝嫔他爹闹成什么样了?”
江瞥向婉妃,她一如初见,一身青翠的宫衣,发髻清爽简约,让人能联想到江南河畔最为柔美的江水。
“娘娘,臣妾来,也是为了安妃一事。”
她红唇轻启,声音也叫人听了酥酥麻麻,舍不得与她大小声。
“本宫想升谁,还需要和婉妃你商量商量吗?”江淡笑着回,却并没有带着攻击性语气,好似真的很平静的在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