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连忙道谢,又听江道,“可是外头发生了何事?”
他犹豫了一瞬,挣扎着,还是决定不多嘴,免得屁股蛋子又开花,“回娘娘,千岁爷的事哪能全让奴才知晓呀?”
江撇撇嘴,附身将脚旁的白猫抱入怀中轻抚着,也没为难他,“若无事,你待雨小些再回吧。”
荣庆目光扫过那只猫,嘴上回道,“谢娘娘体恤,但奴才还得去司礼监一趟,不叨扰娘娘了。”
他走后,江来到廊下,白猫乖巧蹲坐在她脚边,一人一猫望着院中那些花儿。
尽管做了防护,可露在外面的那些枝叶与花瓣禁不住风吹雨打,落了满地。
第60章 小白兔嘎了
这夜,江破天荒的辗转难眠,听着窗外雨声,不时忧虑一下谢长临的事,不时又想想以后该如何,直到后半夜才堪堪睡下。
她将将入梦,就被堪比破门而入动静的巧巧吓得一个激灵,此时外头天还未亮全,她垂死梦中惊坐起,顶着两个黑眼圈,“巧巧哟,何时这般莽......”
她的声音顿住,因为瞧见了浑身轻颤,双眼泛红的巧巧,“娘娘......”
她心中腾升起莫名的不安,蹙眉,“怎么了?”
巧巧哽咽着,艰难启声,“安妃娘娘......安妃娘娘昨夜,自戕......今早宫人发现的时候,尸身已经凉......”
她的话未能说完,江已经跌跌撞撞的冲出了寝宫,巧巧见状连忙拿上衣裳追出去。
待赶到时,芳华殿中跪着遍地宫人,哭声悲痛,见皇后只穿着单衣就赶来,纷纷低下头不敢多看。
江什么也听不见,跑进寝殿,看到了楚岁安置在床上的尸体。
她站在屏风旁,僵住了身子,有些不敢往前走去。
“岁安。”她颤声轻唤,“别闹了,起来,本宫今儿带你放风筝。”
床上的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岁安......”她喉间哽住,缓缓走进,看清了楚岁安惨白的脸,还有发紫的唇。
她静站了片刻,似笑似哭的低嗤了一声,“小白兔还有胆子喝毒药呢?喝下去不疼死你啊?”
巧巧给她轻轻披上衣裳,捂着嘴,强忍着哭声。
“娘娘,您要为安妃娘娘做主啊!”跪在一旁的梅一一下一下重重磕头。
江隐忍着看向梅一,“怎么回事?”
梅一已经哭得无力了,低垂着脑袋,“回娘娘,安妃娘娘昨日收到家书,可看完就脸色大变,她将奴婢们赶了出去,独自在屋子里哭,奴婢劝了几次,娘娘都说她没事,还让奴婢们全部离开。”
“夜半时,奴婢实在不放心,来看了好多次,娘娘最后只让奴婢备了安神汤,奴婢这才离开,寅时奴婢睡得不安,起来想看看娘娘,就发现娘娘已经......”
“自戕?还是谁来过?”江追问。
梅一脸上出现愤懑,恨恨的握紧了拳头,“守夜的小泉子说,丑时凝嫔来过,可娘娘未歇下,还放凝嫔进去了,两人在里面关上门说话,发生何事便不知了。”
她求救似的看向江,“娘娘,凝嫔一向与安妃娘娘不对付,怎么会刚好来,娘娘就去了呢?那鸩酒定是她带来的啊!”
江神色已经看似平静,眸中却酝酿着风暴,她轻声,“小泉子呢?”
身后小太监连忙应声,“奴才在!”
“凝嫔走时,安妃可还活着?”
“回娘娘,安妃娘娘那时还未饮下鸩酒......”
所以他们才觉得是楚岁安自戕。
江微微垂眸,盯了会儿楚岁安的脸,一行清泪滑落,她不在意的抹去,“家书拿来。”
“娘娘烧了......”
梅一吸了吸鼻子,爬起身,却是拿了楚岁安的遗书递给江,“这是娘娘留下的。”
信封上娟丽清秀的几个字,‘迢迢亲启’。
江接过,坐在楚岁安床边,好似平日两人在一块的放松慵懒,慢悠悠的打开了信封,嘴里低骂了一声,“你这蠢兔子。”
说死就死,明明昨日还说要等江有能力了,将她送出宫快活的。
她垂眸,看着手中的信纸。
“迢迢,一直想这么唤你,碍于在宫中,不敢逾越,偷偷告诉你,我已经在心中唤很多次了哦。”
“岁安无能,说好给你做牛做马的,许要食言了,若有下辈子......娘娘,别怪岁安,爹娘已去,岁安也不想苟活,其实入宫前我就已经想过,进这样吃人的地方,倒不如死了的好,好在,上天垂爱,岁安得娘娘倾心相互,岁安何德何能,在此,谢过娘娘。”
“娘娘曾问过,岁安可是倾慕江上卿?岁安一直没敢认,也不曾妄想有朝一日有机会表明心意,更深知配不上,只能藏在心底,偶尔翻出来偷瞧两眼,已是知足。”
“还有诸多话想与娘娘说,但思来想去,娘娘定也知我心意,便不与娘娘说那些矫情话了。”
江一行行看下去,泪如雨下,滴落到娟秀的字迹上,笔墨晕染开。
“娘娘恩情,此生铭记,勿念,望安。”
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江擦干眼泪,将信纸收好,温柔的替她理了理鬓发,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凉,再不发一言。
半晌,她低低启声,“对不起。”
这一声,是替谢长临道的。
许久,缓缓起身离去。
她回到长乐宫,眸光平静的听巧巧禀告刚打听到的事。
谢长临当时并没有耽搁,很快就将楚寺放了回去。
只是,睢县这次被大漠敌军突袭,死了大半人,剩下的,将回去的楚寺当成了发泄出口,骂他通敌叛国,每日堵在楚府门口,逼着楚寺给他们一个交代,有人激愤,还用锐利之物将楚寺砸伤。
他们好似忘了,楚寺从前是如何为睢县尽心尽力的,只知道,从他府里搜出了他与大漠暗中往来的信件,认定了他就是那个罪人。
楚寺一生清廉,不堪忍受,终是在几日前以死明志,当晚,他的夫人悲痛欲绝殉情而死。
江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翻出二哥江凌珩几日前的回信。
谢长临还没答应楚岁安放人那日,她的问信寄出去了,只是信件往来太慢,她这边近十日才收到回信。
里头江凌珩先说了希望她不要掺和党权之事,但也解释道,“大漠此番来袭,幕后确有推手,楚寺此人憨厚老实,多半是遭了陷害,睢县情况复杂,无法一一阐述,二哥会极力排查,将人清理干净......”
后头,便是哥哥对妹妹的问候了。
江将信又放了回去,却是看向巧巧,问了一句好似无关的事,“原先长乐宫那批人,茴香,彩春......可是都死了?”
第61章 因为喜欢
巧巧一怔,下意识回道,“……是。”
她那时还觉得疑惑,明明江心善,对待宫人一直很好,可那批人被荣庆处理了之后,江一句都没过问。
巧巧只当江不知道她们死了,便也没有多嘴。
现下听她一提,原是知晓的。
江半垂下眸子,眼中却空无一物,她声音虚得有些缥缈,裹着一层深深的痛意,“这次,死的是岁安。”
来人间这许多日子,她把这里当做司命的话本子,尽管他叮嘱,要尽力护一护这安楚国的百姓,可她自私的对里头人漠不关己,极力保持冷漠,冷眼看着他们的命如蝼蚁。
如何护?事儿是谢长临做的,人是谢长临杀的。
她要护,就需和谢长临对着干,必要时候,还得利用他对自己的几分情谊,逼他松口,逼他放人。
她不想。
偶尔不忍了,也会安慰自己,他们不过是话本子里的人,死便死了,无需为此感伤。
直至今日,触到楚岁安冰凉的尸身,才肯承认,身处局中,如何当做看不见?
她们不是什么话本子里虚无的人,会哭,会笑,有着或苦或甜的生活,是一条条和自己一样活生生的命。
楚寺的事,江信谢长临心底有残存的善意,定不会大费周章的让这样一个善人出来顶事,况且不过一个碍不着事的小官,若他当真故意,谁求,楚寺都出不来。
但他是那个幕后推手,间接造就了楚岁安一家的死亡。
还有王有才,本该有家人,安心念书识字,说不准日后就是个满身风骨的文人,可村子被屠,他如今被迫当个伺候人的小太监,只为了有口饭吃,能活下去。
他这般身不由己的人数不胜数。
江不愿怪谢长临,他活在仇恨中,一步步走到今日,苦难他也在受。
是安楚先对不起他。
有罪的人该千刀万剐,死八百回都不为过,可,这些无辜的人呢?
江的眼尾有些泛红,她走出殿外,蹲坐在石阶上,拿出了楚岁安给她的平安符。
有些褪色老旧的小小红色平安符,是她戴在身上多年的,却在刚认识几日就塞给了江,还怕她嫌,溜得极快。
她想起楚岁安曾喝多了泪眼朦胧的问她,“娘娘,你觉得这个安楚还有救吗?”
江当时没有接话,听她半醉半醒的念叨着。
“外头到处都在死人,有饿死的,有交不起赋税被官兵打死的,还有走在街上莫名其妙就被捅死的。”
“臣妾都不知,原先的太平盛世,怎的转瞬就变得满目疮痍......”
她不知,江知。
昨夜的大雨把地面的石子路浇的湿润,几洼浅浅的积水倒映着蔚蓝的天空,空气中泛着湿意与泥土的香气。
那只长毛猫在水地里滚得脏兮兮的,跑到江脚边时还甩了甩身上的污水,仰头看着她,嘴里却是‘喵呜’‘喵呜’的讨好着。
江轻笑,垂眸,看着手中的平安符,许久才深吸了口气,启唇,回应楚岁安的那个问题。
“或许吧。”
楚岁安的后事由江亲自操办,没有选择将她葬在妃陵,托栖霞寺的佛子找了块风水宝地。
出殡这日,她站在棺材前,看着楚岁安,“小兔子,本宫给你擦了许多香粉,不用担心自己会不会臭了,但本宫今儿忙得很,就不送你了。”
“走好,岁安。”
她神色柔和的看了最后一眼,退到一旁,看着太监将木棺封上,出殡队伍浩浩荡荡离去。
江遥遥望去,直到望不见队伍最后一人,泪如雨下。
桓承一直沉默的站在不远处,本来想调侃几句,见她这样,心头一阵不忍,刚想上前,却见一红衣从身旁略过,慢条斯理的走到了江跟前。
“娘娘。”谢长临眉头轻蹙,唤她。
原先以为江的眼泪是金豆子,亦或者白珍珠,可今日见她真正伤心的模样,才知,那是刀子。
在场的宫人包括桓承在内,无一不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位杀人不眨眼的九千岁扬起手,轻柔的用指腹擦去了皇后的眼泪,低低哄道,“别哭了。”
而那位正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皇后霎时绽出笑颜,泪中带笑,“七日未见,千岁可想本宫了?”
谢长临眉头轻挑,颇觉意外。
众人此时没空去管皇帝此时是个什么吓人的模样,他们纷纷跪下,快要将头砸进地里,心头慌乱不已。
见了这幕,谁还能活着?
桓承脸上像是被人揍了一拳,垂在龙袍下的手紧握,定定的盯着二人,眸中像是要凝出血来。
谢长临权当这些是死人,淡漠的扯起嘴角,抬起手臂,“咱家送娘娘回宫。”
一向是荣庆干这差事做这动作,这次换他亲自来了。
江搭上他的手腕,两人以一种伺候与被伺候的姿态,提起步子要走。
“皇后,掌印。”桓承低哑的声音喊住两人,他喉间微动,好似艰难的问出那句,“你们这般,置朕于何地?”
江抿唇,深觉这样的确太下他脸面了,刚想说点什么,就被谢长临打断。
谢长临掀起眼皮扫了桓承一眼,毫无起伏的声音道,“那瞧见了,皇后是咱家的人了。”
江不由得偏头,盯了片刻他的侧颜。
桓承视线从她脸上划过,后隐忍的问,“你要谁不好?掌印,她是朕的皇后。”
说完,深深蹙眉,带着几分恼怒,“原先朕想送你女人你都不要,说你一个阉人要那玩意儿作甚?如今怎的偏偏瞧上了朕的皇后?”
江这时接了话,“皇上,是臣妾主动的。”
“你!”桓承气笑了,“不愿侍寝,跑去找他一个阉人?阉人能做什么?皇后,若只是为了躲朕不侍寝,何至于堕落至此?”
他气得口无遮拦,好在谢长临神色未变。
只是轻瞥着江,想看看她会如何答。
宫人秉着呼吸,极力想让自己充耳不闻。
可小皇后那清脆笃定的声音还是入了耳,砸在人心头。
――“因为倾慕,喜欢,想与他在一起。”
第62章 现在只需两个字
谢长临毫不掩饰的侧目,他身居高位,是见过这世间不少绝色女子的,但很少有人如她美的能如满怀月色,流光皎洁,与他的肮脏与污秽天差地别。
此时的江神色坚定,星眸绚烂,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移不开眼的颜色了。
他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脸上挂着难以言说的情愫,悠悠收回了视线,“娘娘,真傻。”
傻得招惹他这样一个地狱的恶鬼;傻得一腔赤诚枉顾自己的性命;傻得不顾外人如何看,坚定的说出‘喜欢’二字。
桓承也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带着难以置信和无法忽视的难过,凝视她良久,再也说不出话来。
江偏头,轻声,“长临,走吧。”
不待他说什么,回头扫了眼荣庆,“这些人,不准杀。”
若说之前,她想救一批宫人,还需提心吊胆委婉的劝一句‘千岁别太生气了’。
方才,她看到了谢长临眸中难以忽视的异色。
那么现在,只需两个字:‘不准’。
荣庆暗暗瞧了眼谢长临的神情,低下头,“是。”
谢长临面无表情,搀着江离去。
身后传来宫人齐声洪亮的跪拜,“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留着那些人,娘娘与一个阉人搅和在一块儿的事,便瞒不住了。”谢长临淡声道。
“本宫今日敢说,就没想过要再瞒。”
他嗤笑,懒洋洋的扯起嘴角,“不怕老东西气得吐血?”
江美眸扫过他,没有接这话,“冠初走了,如今岁安也没了。”
他不再说将冠初召回来这样的违心话,反而低低叹了一声,“娘娘怪咱家?”
“谈不上怪吧,只是替岁安难过了些时日。”她莞尔,笑意不达眼底,“千岁又忘了,你在本宫心中,永远排第一。”
谢长临无言,望着前路,只是眸中再不是一汪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