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宁看过去,路旁一个女子,二十多岁,身材窈窕,面容清秀,但并非一味的柔弱美人,神色中流露出些许精干与倔强,提着两袋重物,这应该就是何秋刚说的,养他长大的姐姐何梅娘。
“姐姐你怎么在这?”
“我出来买点酒曲,你呢,怎么回来了?”
“我有点公事,顺便也来瞧瞧你,”何秋很自然地接过重物,又笑道,“对了,这是我两个朋友。”
姐弟俩寒暄几句,何秋向姐姐介绍了洛小宁都过敏,然后又向他们也介绍了自家姐姐。
“我姐啊,现在不采草了,用夜离草的钱,在余火城里开酒楼,那酒楼门脸原是本地颇有势力的一个族老,人称姜会长的,不过上座率一直平平,二楼基本用不上,所以后来我姐就把二楼赁下来了,雇了一个主厨负责炒菜,一个小二跑堂,她自己负责记账和酿酒,”何秋兴致勃勃,有种献宝的感觉,“别说,自打我姐接了手,这二楼的盈利比原先好十倍不止。”
“这么厉害?”洛小宁睁大眼睛道,“姐姐你有什么灵丹妙药?”
“听他瞎说,小何卖瓜,自卖自夸,”梅娘嗔道。
“我是不是瞎说,你们自己去尝尝就知道了,”何秋不服气道。
“这倒是,来都来了,秋儿的朋友,能不招待一顿吗?”梅娘笑道,“今天晚了,且去我家住一夜,明天,上姐姐那儿去,姐姐请你们吃葫芦鸡!”
“可不是,来西北,哪儿能不吃葫芦鸡!”何秋兴奋地附和道。
洛小宁作为一个吃货,一下精神百倍,葫芦鸡,那可是有“西北第一味”之称的名菜,立刻连客气都忘了,直接道:“好呀好呀!”
都过敏在一边捂住了脸:好歹你也矜持点啊……
第21章 月下举杯
洛小宁和都过敏跟着何秋,今天在他家暂住一晚。
他家不大,但颇温馨,进门的菜畦,养了许多葱蒜,据梅娘说,麻雀也是肉,能给酒楼节省出一笔调料钱来。现在明明不是桂花的季节,但院子里飘着一股浓郁的甜香味,何秋说,那是姐姐在酿黄桂稠酒,里头放的桂花蜜的味道。
小宁一听来了精神,说自己还没见过酿酒,缠着梅娘要看。
“是吧,你是不是也想看?”怕梅娘不答应,她还拉上都过敏。
梅娘笑道:“我见天酿,都烦了,你们还当个新鲜事似的。”
话虽这么说,她正好今天买了酒曲,也不推辞,带两人到酒坊,给他们展示。
“这稠酒古称醪醴,早在上千年前,就是祭祀用的佳品了。相传前朝,贵妃喝了稠酒,将醉不醉,将手中桂花落入酒中,香溢满宫,从此,酿制此酒就又都加入用蜜腌制了的桂花,清香远溢,满口留甘,”梅娘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蒸笼,笼布上都是蒸熟的糯米。
“做酒,最紧要是干净,一旦沾了什么脏东西,酒酿中途就会发霉,”梅娘说话间,已经用清水洗了几遍手,然后把糯米用木勺一勺勺盛下来,装在一个干净的黑色陶钵里,用木勺轻轻打散摊开。勺子的硬木纹理,陶钵细腻的泥土质地,还有她洗了多遍,白皙温润的双手,形成一副异常和谐的画面。
“这一步,叫做晾饭,要把米饭晾凉到微微发温,不烫手。若是太热了,就把酒曲烫坏了,比起发酵,米饭要先馊了,若是太冷,又因为温度不够,发酵不起来。”
她一边做事,一边讲解。动作轻柔而细致,但到底是重复的工作,中间留出不少空档。小宁两人便随意与她聊天。
“对了,姐姐,”都过敏问,“先前何秋说,你见过秦风落?”
不提还好,一提小宁也激动起来,毕竟她偷着听书多年,一直是秦风落的小迷妹,忙附和道:“是啊是啊,姐姐讲讲,当时什么情况?”
“嗨,我家那小子,嘴巴就该缝上,”梅娘吐槽自家弟弟一句,但还是说下去,“当时啊,我哪里晓得要见谁,就知道县丞叫我去,一进门,就看县丞旁边,坐了个年轻男子,高高瘦瘦,带着面具。坐姿规整,言语温和,一看,就知道是世家公子。后来才听说,居然是京城里的大理寺卿。”
“是吧是吧,我就知道他气质一定出众,”小宁激动道,“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他第一个问题,问我夜离草价格如何,第二个问题,问都卖给谁。”
“你怎么说的?”
“就照实说呗,原来这草不值什么钱,后来有几个大胡商喜欢这个香气,胡人不在乎咱们老辈人那些吉利不吉利的说法,就把价格一路炒起来了。我听说,有两个西域商人,一个东瀛大商,是最大的主顾。不过,我们这些采草的,哪能直接接触那么高层,都是卖给中间的二道贩子,喏,我这房东姜会长,就是这么认识的。”
“那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啊?”洛小宁本来听得兴致勃勃,以为秦风落又有什么大案要破,没想到,听了这个答案,有种栽一跟头的感觉。
何梅娘摸摸鼻子:“我是说,秦风落就只问了我这几个问题。后来……应该他就回京城,做他的大理寺卿了吧?反正秋儿说再也没见过他。想来他天天要务众多,哪能总往这大西北跑。”
小宁有些失望,嘟着嘴,还搜肠刮肚想再问点什么偶像的信息出来。可似乎梅娘真的不知道更多了。
都过敏本来一直听着,此时却插了一句:“既然采夜离草那么赚钱,您怎么又想急流勇退,回来开酒楼了呢?”
何梅娘修长的手指捏着木勺,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她想起那天,帘幕重重,她在帘幕后,偶尔听见的,那些大商的谈论。
可是,生意人的谨慎,让她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何况,她还有那些采草的姐妹,她不能断了她们的生计。
母亲与姨妈吵架,总是向着母亲,姨妈与外人吵架,总是向着姨妈,这是人之常情。
想了想,她只是淡淡笑道:“采草毕竟是青春饭,开个酒楼,生意做起来,比较稳定呗——对了,饭凉得差不多了,下一步是拌曲,小宁你要不要来试试?”
“好嘞!”
小宁接过木勺,自然而然地被带走了话题。她卖力地洗了手,将今天买来的酒曲均匀地撒在蒸熟的糯米上,然后不停搅动,尽量把酒曲都混合均匀。看她笨拙但努力的样子,都过敏一直在旁边憋笑。
最终,小宁按“师父”指导,用勺轻轻压实糯米,抹平表面,作成平顶的圆锥型,然后又在中间挖一个小坑,将最后一点酒曲撒在里面,倒入一点凉开水。
“好的,这样水慢慢向外渗,就可以均匀溶解拌在米中的酒曲了,”梅娘眯眼微笑,“这一坛就这样,过个一两天,掺上桂花蜜,应该就能喝了。”
“啊,还要那么久?”
梅娘伸手,在小宁额头点了一记:“真是急性子!”
说归这样说,她还是给小宁和都过敏从已经酿造好的坛子里打了酒,盛在陶制的古朴酒碗里,自己也盛了一碗,借着院子里的晚风,细细啜饮。
“真的好开心,我又学到了新的事情,而且跟美人姐姐,在月光下喝这么好喝的酒。”小宁举着酒碗,向着月亮,然后又转向都过敏和梅娘,“来,咱们三个干一杯!”
“好,干一杯!”
“祝姐姐的酒楼生意兴隆,”小宁脸上带着酒红,举起一手,脖子上的水晶挂件跟着抖动,淡金色的溶液映着月光,十分耀眼。
人非草木,何梅娘看着面前单纯快乐的小女孩,心头有些沉甸甸的。想了半晌,她故作不知地问:“这小瓶里,是夜离草的花汁?”
“是,是我帮了那些采草的姑娘,她们送我的。”
“姐妹们是好意”,梅娘到底还是极为委婉地说了一句:“但是这东西啊,也别一直带着,香气太重,闻久了头昏。”
第22章 葫芦鸡 黄河鲤
第二天,洛小宁两人跟着何秋,去梅娘的酒楼吃饭。小宁看过去,这酒楼虽然不在繁华闹市,但整体布局挺顺眼的,两层的建筑不高不矮,实木的门脸,黑底金漆的匾额,写着“一招鲜”三个大字,大方不失雅致。
几人上楼落了座,楼上中间设了几张桌子,摆放间距很大,不会让人感到拥挤,而四周都是包厢,隔音甚好,从窗户望出去,还能隐约看见远方黄河,白云苍狗的景致。
“妙啊,”都过敏笑道,“不愧是有巧思的,单这一点,就跟其他酒楼有区隔,难怪原先的房东做不起来,换了他家姐姐,就做起来了。”
“怎么说?”洛小宁问。
“一般的酒楼追求热闹,薄利多销,但人多了,就难免嘈杂邋遢,而那种环境下,大家都是吃饱就走,白费了这一番好景致,所以这个二楼,凭借这凭栏观景的优势,设计成安静的包厢,专门接待那些不喜嘈杂,追求风雅的宾客,价钱也能收的上来,这就是因地制宜。”
“杜兄果然聪明,”何秋笑道,“我姐当时就是这样说的。而且我姐还说,人不在多而在精,别看她只雇了一个大厨,一个小二,这两个都是个顶个的人才。”
“先说这大厨,是她从会宾楼挖过来的,开了人家一倍半的价钱,有人说她傻,她说,老师傅三十年经验,怎么就不值这个价?我给这个价钱,就是希望师傅在我这不挪窝了,做出来的菜品,口味都是一样的。”
“但这老师傅虽然好,还不算是捡到宝,”何秋说下去,“店里的小二——也巧了,他大名就叫王小二,才是这店最吸引客人的地方,别看他年纪轻轻,嘴皮子可溜了。一菜单的菜,都能给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客人特别愿意听,说别人家的菜吃完也就忘了,我们家菜,一想起那小二说的书,就想起味道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正说着,小二已经提着热茶来到桌前,他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生得亲切,满脸带笑。
何秋见他,便打招呼道:“我姐姐呢?”
小二点头:“姜会长找她,且得等一会子。交代小的先好好招待几位。”
“也好,你先给我这两位朋友介绍下特色菜。”
“哎呀,两位不愧是何公子的朋友,真像画上走下来的人。”小二转向洛小宁都过敏两人,用带点口音的官话殷勤笑道,“看两位面生,想来不是本地人?要是外地来的,那可一定得尝尝这‘西北第一味’葫芦鸡啦。这葫芦鸡啊,要经过先清煮,后笼蒸,再油炸整整三道工序,若是不煮就蒸炸,则鸡肉不够酥嫩;若没经过笼蒸时放入精盐、葱姜、八角、桂皮、料酒这些佐料,则鸡肉不能入味;若不经油炸,则鸡皮不脆,没有金黄香醇之感,而经过这三道工序,鸡身还得保持完整,决不能骨肉分离,碎烂一片,这就是最考验大厨功夫的地方啦,没个五年十年火候,绝做不成上好的葫芦鸡。等会儿咱家这鸡上来,您且看着,是不是囫囵整个,像个葫芦……。”
“额家第二道特色,是红烧黄河鲤。这黄河鲤鱼,不像别的地方鲤鱼个头小,刺多,还有土腥味,头头金鳞赤尾,肉质鲜美,人家都说,这是因为黄河这一段河面宽浅,水草丰美的缘故,民间有诗云:黄河三尺鲤,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这凡是能吃上一回黄河鲤鱼的,四舍五入,都相当于吃过天上的龙肉啦。”
洛小宁在不少饭馆吃过饭,多数小二都只是擦桌子倒茶,问他们几句菜品,大多只能回答到甜的还是咸的,用的猪肉还是牛肉,像这个小二这般口齿清晰,一道菜能扯出不少典故的,属实不多见,于是伸出拇指夸赞:“刚才何公子夸你,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你果然是店里的活招牌。”
“姑娘过奖了,所谓百闻不如一见,这菜要是不好吃,酒要是不好喝,小的就是说破大天去,也没有用。”
众人皆笑,于是点了小二介绍那两道主菜,又配了几样凉菜小吃,并点了楼里自酿的黄桂稠酒。
少倾,酒菜上齐,大伙儿开动。
小宁忙活得腮帮子停不下来,果然,这家菜色香味俱全,葫芦鸡外皮金黄,完完整整一只,放在雕花盘子里,看着就觉食指大动,掰开来吃,鸡肉丝丝入味,酥嫩多汁,完全克服了大块的肉类外皮太咸里头又寡淡的缺点;黄河鲤也好吃,鱼头指向小宁,是旁边两个男生都让她,笑嘻嘻说她在此桌最为尊贵的意思,菱形的花刀让鱼身层次丰富,更显鱼肉洁白,鲜美可口,淋上红烧的烧汁,酱香四溢,令人馋涎欲滴。
都过敏尝一小块,等待个十来分钟,确定自己对黄河鲤鱼不过敏,于是想吃第二口,可是
鱼的一面都被另外两个饿鬼吃完了。
小宁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噗嗤一笑,于是想把鱼翻过来让他吃另一面,但手不够巧,一夹骨破肉烂,鱼尾巴拍在汤汁里,溅在桌面。
那小二正端着一壶黄桂稠酒来上菜,见此场面,赶紧过来笑道:“来来,小的帮你们把鱼滑过来。”
他一出手果然专业,翻过来的另一面也很完整,一点都没失了卖相。
“滑地好啱!”洛小宁他们一桌还没说话,却看小二身后有几个客人鱼贯而过,个个穿团花锦缎,富贵逼人,为首的大腹便便,手持折扇,看起来是个客商模样。刚刚这句夸赞,就是来自他。
“您过奖,”小二看见新的客人,愣了一下,连忙低头道谢。然而不知为什么,在他低头的一刹那,洛小宁似乎感到了一丝怒气,发现其拳头是紧握着的。
一个本地口音的客人对那富贵客商哈哈笑道:“廖兄,这边可是姜会长的馆子,错不了。”
洛小宁对这句话有些腹诽:虽然是姜会长的地盘,但既然是何梅娘把它做起来了,为什么不说经营者的头衔呢?不过她看何秋也只是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便也没说什么。
“来来,咱们先去包厢坐着,等姜会长,”另一个道,又转向小二,“他们桌这几样菜,等一下给额们桌也都来一份。”
“好嘞,”小二点头。
他们这厢热闹着,洛小宁突然有点想去茅厕,打听了方位,就自己去了。
去的时候直奔主题,回来的时候,她忽然闻见一股清幽的桂花香气,不自觉地沿着香气前去,发现是藏酒的酒仓。隔着帘子,看见里头两个人影。一个隐约是何梅娘,另一个,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
第23章 突如其来的命案
远远没到酒仓,洛小宁已经闻见桂花香气,再往里走,隔着帘子,只见酒坊里两个人影面对面说话。一个是个姑娘,二十多岁,月白围裙,身材窈窕,精明秀美,另一个则是五十多岁的男子,体态富贵,带一顶双折锦缎头巾,遮掩谢顶。
先前小二说了,何梅娘被姜会长找去,小宁认出梅娘,所以另一个,一定就是姜会长了。小宁虽本不欲听人私下说话,但心里也有点犯嘀咕:梅娘这半天连招呼都没来打,是很严重的事吗?
想着,她就听见下头一句。
“最近啊,老夫想把店收回来自己做,要不,你们就另寻个地方吧。”
梅娘抬头,一脸惊愕:“可是,会长,租期还有三年才到,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