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租契,哪方面违约,只需赔付两个月租金即可,这样,老夫是出了名的仁义人,再多给你一个月,你明天就去另找地方吧。”
“这……”
洛小宁听得义愤填膺,连她这种没多少社会阅历的都明白,看看二楼的装修,梅娘下了心血,三个月租金,装修的费用只怕都不够,更何况一个饭馆酒楼,累积客源最为不易,只要搬了,什么都要从头开始。所以,这老头子根本是自己不下力,等人做起来了,出来故意并吞,还要扮做善人,真是超过分的。
“别啊,姜会长,”梅娘起身,脸上堆了讨好的笑容,“您也知道我家的情况,秋儿刚入官,那点俸禄不够自己吃饭的,我底下还有个妹妹要养,都乡里乡亲的,我这赚的钱,再多抽成给您一成,您别张嘴就轰我们走,您看行不行?”
姜会长闻言,嘿嘿笑了两声。突然转了语气,道:“要想留,也不是不行。你想留一辈子也行啊。”
梅娘:“?”
“嗨呀,女人挣再多钱,没有男人,又有什么用?”姜会长说着,一只胖手就上去牵梅娘的手,“不如你跟了老夫,别说这间小铺面,就是二三十间饭庄,老夫也拿得出来。”
手突然被人握住,梅娘一下慌了,一面尽力把手往外抽。明明受了屈辱,可完全不敢翻脸,脸上反而赔着笑。那种尴尬极了但又勉力维持的微笑,让洛小宁看得心酸。
洛小宁武力值不用说,但这时,她真切地感到,不是什么都能靠武力解决的。
她横竖要死了,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可梅娘不是她,一翻脸,梅娘的妹妹怎么办,尽心尽力经营起来的饭庄怎么办。这一刻,洛小宁不知怎的想起娘亲来。娘亲的胆小怕事、委曲求全,难道是天生的吗?还不都是这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但现在这个情势,会长都开始动手动脚了,她总不能放任不管。
灵机一动,她想起外头那台客人的对话,隔着帘子喊了声,“姜会长,是您吗?外头有个外地客商,一桌人都在等您呐。”
被她这么一喊,肥硕的老头子也吓一激灵,忙松了手,在身上擦了擦,道声“就来!”
姜会长前脚走,小宁上去扶了何梅娘,梅娘虽然精干,大概没遇过这种事,也被吓得不轻,抿着嘴,眼眶发红。小宁拍着她后背安慰了半晌。
梅娘本不想让弟弟知道,但小宁一力劝她,一家人,敞开了商量,互相扶持才是正理。
说了半天才说通,梅娘跟她出去,往前厅里走。
哪知,刚上了楼梯,遥遥看见何秋,两姐弟甚至还未来得及说半句话,就听见隔壁那个包厢方向传来咚地一声闷响,是重物倒地的声音,继而又是连续几声,都很沉闷,间杂碗盘打破的声音,唯有最后一声,是人的尖叫,凄厉惊人。
在场众人都愣了半秒,然后冲过去打开包厢的门,发现骇人一幕:
刚才在找姜会长那一桌,一共四人,此时其中三个,包括刚刚赶过来的姜会长,有的趴在桌上,有的倒在地下,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唯独一个还清醒的,捏着酒杯,满脸惊恐,站起身往后退着,靠着墙壁,看着这一切。
不消说,刚才那一堆闷响,就是活人倒地的声音,而最后一声尖叫,来自唯一清醒的人。正是先前被众人簇拥那位姓廖的富商。
洛小宁吓得不轻,虽然她身负武功,但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场面,不自觉地紧紧抓着都过敏的腰带,往他身后躲。
何秋毕竟是捕快,大着胆子,探身下去,摸了摸几人的鼻息,抬起头来,眼中也有几分惊吓。
“真,真都死了……”他颤着声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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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何秋有公职身份,但不是本地官员,跟现场当事人又有亲属关系理应回避,因此还是报了官,不一会儿,来了本地的官差,领头的是本地的九品缁衣捕头,高大魁梧,自称姓马。
他一边说话,跟随的衙役一边检验现场,场面倒也简单,桌上刚上了一壶黄桂稠酒,菜还未上,死者口吐白沫、口鼻流血的样貌,推断都是中毒而亡。那么,毒肯定就是在酒中喝下的了。
“都说说吧,跟死者什么关系?”马捕头面向众人,插着腰道。
洛小宁和都过敏初来乍到,跟死者之前没有任何交集,而且也完全没进过死者的包厢,马捕头例行公事地问问便过,重点放在酒楼人员和剩下那位客人身上。
酒楼二层的工作人员本有三个,事发时厨师一直在后厨工作,而且桌上没菜,因此厨师的嫌疑暂且先排除。剩下的,就是何梅娘和王小二。
何梅娘作为酒楼掌柜,先说道:“民女何梅娘,是五十里外夜离县人氏,约一年前,来这边赁下这酒楼二层,这客人中,姜会长是民女的房东,其他几位,是本地的族老显要,低头不见抬头见,认识总是认识的,但无冤无仇,至于这位活下来的客人,民女则从未见过。”
小二跟着道:“小的叫王小二,是余火城郊县的,算本地人,这酒楼一开,就进来了,其他要说的,也跟掌柜的一样。”
那位硕果仅存的客商哆哆嗦嗦地道:“我系南粤的客商,姓廖,名仁范,平时做点茶叶生意,跟这几位多年前认识,不过,也很久没有联系了,最近,偶然遇上这位姜会长,他们说有好生意,问我要不要做。我们就相约来这里吃个饭,没想到,就发生了这种事情……”
说着说着,他越发激动起来:
“我,我差点也被杀了啊,”廖仁范手抖得跟脑血栓一样,指着何梅娘道,“是她,肯定是她!酒是她酿的,店也是她的,不是她下毒,还能是谁?”
猛然被指证,梅娘一急,方言都冒出来了:“肯定不是民女啊,这是民女自家的店,民女在自家店里下毒,莫不是个瓜皮?”
“我,我举报,她跟姜会长有仇!”那廖姓客商已然歇斯底里,“姜会长昨日跟我们说,这店早晚是他的……”
说着,他将姜会长想要巧取豪夺的心思说了一遍,大差不差,跟洛小宁私下听见那些相似。
马捕头看着梅娘,问:“可有此事?”
梅娘脸色涨红,但又不敢说谎,结结巴巴地道:“有……但民女,确实不曾下毒啊……”
“有什么话,回衙门再说!”马捕头武断道,说着,就想给梅娘上铐。
一时之间,何秋双眼圆睁,握紧拳头,而洛小宁也来回乱看,心中疑惑,她直觉希望不是梅娘,但是,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也不能确定,而且若不是梅娘,那到底会是谁?
这时,却见那小二冲出来,抓住桌上酒壶,落下一句“额家掌柜是清清白白生意人,绝不会做这种事!”
说着,他竟将酒壶中的剩酒,咕嘟嘟都灌下自家喉咙。
第24章 谁是真凶
小二咕嘟嘟将酒壶中的剩酒都灌了,然后一摔酒壶,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
刚才数人都显示因酒中毒,因此他仅仅为了证明相信掌柜就这么做,实在是吓坏了一圈观众,个个一脸惊怕地看着他。
还好,过了小半柱香时间,他仍然笔直地站着,看起来没什么事。
“吓死我了,”梅娘直抚心口,可能自己都没注意地流出泪来。
虽然鲁莽,但这一行为确实有效,马捕头盯着空空的酒壶道:“如此说来,毒不是在酒壶中……那就是……”
“查查杯子里!”他顿一下,然后强硬地对手下衙役下指令。
衙役用白布托着手,把地上的青瓷碎片捡起来,勉勉强强拼成三只酒杯,剩下一只就是廖姓富商手里拿着的。
然后他用银针去验,在另外三只酒杯的底部残酒,银针都变黑了,只有廖仁范那一杯,银针没有变色!
举座哗然,风向急转。壶中酒无毒,杯中酒有毒,说明下毒的行为是在包厢内部进行的,众人目光,齐齐都投向了唯一的幸存者。
“对啊,”马捕头看着廖仁范,抱着胳膊道,“这一桌人都死了,只你一个活着,你不解释一下?”
“我,我,冤枉啊,大人!冤枉,真的不是我啊……”廖姓客商脸色惊恐,连连摆手,可是支支吾吾,只会喊冤,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看你就别垂死挣扎,往别人身上赖了,”何秋看着廖姓客商,翻个白眼道。
“说什么姜会长跟梅娘有仇,那你们生意人之间,难道就没矛盾了吗?”洛小宁甚至也补了一刀,“只不过,你们的矛盾,现在我们还不知道罢了。”
“对了,你说你是茶叶商人,那你来此,是进货还是卖货?若是卖货,怎么没见你随身带一点茶具?”都过敏问。
“小人,小人是来进货的……”廖姓客商脸色煞白,眼珠一转,道。
都过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是南粤人,闽浙两广,皆产好茶,你倒要上大西北来进货?这是什么路数?”
几人这一顿怼下来,廖姓客商已经冷汗涟涟,叩头不止道:“小人冤枉,小人确实不是茶商,但小人没有杀人呐。”
马捕头性子暴躁,已经不由他分说,拉上镣铐,道:“有什么话跟我回衙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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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事就这样落幕了,那廖姓客商被带到衙门审问,尽管他大声喊冤,但解释不出为何他一个人幸存,只能推说运气好,但这话可说服不了官府,而且查访一番,果然发现他与另外几个死者存在生意上的矛盾。
洛小宁被叫去,作为旁证给做了点笔录,她也无甚多话,把所见的都照实说就是。
出来的时候,何秋偷偷告诉她一个消息,倒把她惊了一跳,想赶紧去找都过敏,把这事说给他知道。
找来找去,竟不见了都过敏。
洛小宁挠挠头,其实今天她觉得都过敏有点怪。白天的事,他先头好久一句话都没说,最后出来,直接拿茶叶的事怼了那廖客商。
可事情真是那南粤富商做下的吗?一桌子人只剩他一个活着,这好像,是个实锤,但又好像,指向太明显了……
想着,她突然看见人影一闪,看过去,竟是都过敏,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一下又跑出来了,穿一身黑,伸手跟她招呼,示意她过去。
洛小宁跟上,问:“你怎么狗狗祟祟的?”
看都过敏的眼神,是一蹦三尺高的,分明在骂:你才狗。但行动上,他又完全压抑下来,手指竖在嘴边,做个“嘘”的动作,拉着小宁,跟他一起苟着向前。
走了不多远,小宁忽然闻见一股怪味,又有些许桂花香气,又掺杂腐臭味道,抬眼看去,竟是白天那个小二,手里提着几只死鼠,一路向前。
小宁不解,但也就跟上。
到了郊外,小二停下来,开始埋葬死鼠,还有一个纸包。月光之下,那纸包中有些淡红的粉末,微微闪着光泽。
都过敏抱着手臂,笑道:“果然是你。”
小二猛然回头,眼中闪过凶光,小宁亦吓了一跳,他什么意思?小二是真凶吗?可若他知道,为何早不说?两人都直直盯着都过敏,等他下文。
都过敏眯着眼睛,笑得如同弯月:“不要紧张,我若想揭发你,白天就干了。这会儿来,就是跟你讨论讨论案情的。”
小二看着他,许久,也干笑了两声:“额不明白公子在说什么。”
“你现在在埋的,应该就是店里的耗子药,同时,也是导致那几人死亡的毒剂吧?”
小二咳嗽几下,然后笑道:“店里闹耗子,难道还不能买药啊?有毒药算不得什么证据,关键白天众目睽睽,已经证明了我离开包厢的时候,酒里还没毒不是吗?”
“你说的没错,你离开时,酒里还没有毒,”都过敏笑道,“那是因为,你利用了一个盲点,一般人只会想到,是酒里有毒,可他们忘了,酒杯,也是你带进包厢的!你只要在杯子上事先下毒,就能保证客人饮下毒酒。”
小二身形抖了一下,一时语塞,都过敏便继续说下去:“你用了一点设计,确保房中的人能活下来一个,因为如果一桌子人都死了,第一反应肯定不是你就是掌柜,简直查都不用查,就可以拉到衙门里用大刑。恰恰因为,一桌子人,只有他一个没死,在你证明过酒壶中无毒后,他自然成了嫌疑最大的目标,给你当了顶罪的。若是第一时间把他带走,侦查的方向错误,你就有充分的时间销毁证据——就像现在这样!”
小二这才组织好语言,缓缓道:“我是拿了酒壶和杯子进包厢,但是第一,我跟那些客人无冤无仇,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跟其中哪一个有仇,可四个杯子,长得一模一样,我还能遥控谁用哪个杯子?难道说,我是吃饱了撑的,非要在这四个人里随机杀三个,杀谁都行,谁死谁是冤大头,谁活着是走了运?公子您觉得,这合乎常理吗?”
他这一番反驳有理有据,洛小宁也有些疑惑起来,抬头看着都过敏。
月光把地上的影子拉长,都过敏看回小二,笑眯眯地道:“是,因为不合常理,所以没人怀疑到你的头上。然而实际上,你有你的设计,你能保证,唯一活下来的那个是廖仁范。这是因为他有着不可告人的职业背景,一定会对官府隐瞒,而一旦查出来,更能加深其嫌疑。同时,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另外几个死者都是当地显要,盘根错节,如果他们中的一个被指称为凶手,家族势力一定会极力为其脱罪,到时一调查,夜长梦多,把你的手法真相暴露出来,也不一定。”
“我有这么精妙?”小二此时终于冷静了些,不无讽刺地反击,“那你倒是说说,我如何让廖仁范在四个一模一样的杯子中,选了没毒的那个?”
“其实很简单,你利用了本地的一个习俗,保证了廖客商不会喝下毒酒,能成功当你的替罪羊,”都过敏笑得十分好看,“而且,那四个杯子,并非如你所说,完全一模一样……”
小二脸上开始流下汗滴,双手紧握,看着都过敏。
而都过敏同样看回他,不疾不徐地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第25章 一句话的破绽
都过敏不疾不徐地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那四个酒杯,非常相似,但并非如你所说,完全一模一样……其中有一个,稍微比其他三个精致一些,带着浮雕的暗花。”
“但是,摔碎之后,就很难有人注意到这样的细节了。”
小二摊手道:“你的意思是,我以此为记号,没有在这个杯子涂毒?可是别忘了,即使廖仁范也承认,我进门是放下酒壶和杯子就走了。可没有给他们分发杯子。”
“没错,”都过敏依然微笑,“这是因为你知道,其他三个人,保证会替你完成这项工作——把唯一无毒的酒杯让廖姓客商使用。”
“至于为什么?”都过敏说下去,“就像我们那一桌,把鱼头指向了小宁。姜会长那一桌,是本地族老特地宴请廖仁范,那必定会以他为尊,当发现四个杯子中有一个最为精致时,会把那个杯子给他用!”
“所以这就达成了你的目的。四人饮酒,一人独活,死者和替罪羊,都刚好处在你希望的位置。这机关说穿了简单,但作为临时起意的犯罪,能想到利用这个风俗,又不可说不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