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责怪,他很不满。
奈何面前的长者,是养育他的祖母,邪火无处发。
谢老夫人老神在在整理衣襟,笑道:“谁让怀青这么久都不出手呢?既捞不着孙媳妇儿,还不许祖母捞个义孙女来疼疼?往后我可享福咯,有这么个贴心小袄窝着,这辈子都有指望了。”
“……”
谢青终于尝到了被至亲至爱的家人背叛的滋味……祖母不是来帮着他追妻的,而是给他添堵的。
……
夜里,山林某处,电闪雷鸣,雨声淅沥。
山匪杀完猎户一家三口,正在箱笼里搜罗金贵的兽皮,好拿出去卖钱。
窗户大开,雨水倒灌进来,把血冲得四散,腥味催人作呕。
他嘴里骂骂咧咧,刚要阖上木窗,却见不远处横生出一条红绸。
凭空出现的一条绸,融入水中,好似泼了一盆鲜血。
啪嗒、啪嗒。
没多时,一个身着红莲长衫的俊美郎君由远及近。他手执一把竹骨伞,踏着一地湿濡,缓步上前。
是谢青啊。
他慵懒地吹了下修长指节上沾的水珠子,抬起凤眸看了屋里的人一眼,微微一笑:“我今日,心情不是很好。”
神出鬼没的红衣郎君,笑容既妖又艳,吓了山匪一跳。他厉声喝道:“什么人?!”
谢青没答话,只自言自语说了句:“杀了三个人吗?那便三段吧。”
言毕,谢青掌心游龙似的一动,直勾勾飞出三枚纤薄的利刃。
冲势迅猛,避无可避。
“噌——”一声,山匪的三根指头应声而断,一时血流如注!
“你!”还没等对方哀嚎出声,又是一记凛冽的银刃,晃花人眼,直刺入咽喉。
一招致命,喊都不必喊。
就此,山匪倒在屋里,连同被他无辜害死的人一起,下了黄泉。
再看窗外,哪里还有谢青的踪迹。
唯有雷声震耳发聩,潇潇雨声不断。
第15章
谢青回府上时,已是夜半。
他外出素来爱穿黑衣或朱红,唯有这般,溅上血迹才不会轻易让人瞧出端倪。
雷雨阵阵,他忽然想起那一日幽暗车厢内,和沈香的絮语。
斟酌片刻,他还是在临近沈家墙檐的花树上,挂了几盏有宝盖蚌壳防风罩子的灯。
幸而风雨已然消停了不少,不至于吹熄烛火。
那一豆暖黄色的烛光浇在不甚透明的蚌壳之上,雨水浸透了灯罩,瞧着一团糊涂,实则明光煌煌,很有意趣。
谢青只是一心守诺,没想刻意讨好沈香。
他应了她的事便会做到,就如同他答应过沈衔香,会照顾好亲妹一样。
沈香今夜睡得还算沉酣,只是夜半刮风下雨,窗棂微颤,她还是难逃梦魇,披衣起了身。
叹一口气,她小心拉开一道窗缝,想看看今晚的风雨究竟多大。
哪知,一入目,便是火树银花,璀璨风月。
沈香望着那一树的迷花灯火,一口气儿窒在了喉头,鼻腔漫上酸楚,她忽然好想哭啊。她欲说些什么,又如鲠在喉。甜腻腻的蜜汁子寸许翻涌上来,裹住她一整颗心脏。
是谢青挂了灯,他如约为她点灯了。
她漫不经心的一场絮谈,原来也会有人郑重地,铭记于心。
沈香的眉眼一时软化,她微微笑起。
她想,这辈子她虽然恢复不了女儿身,但她也能以“义妹”的身份,同谢青余生攀扯纠缠在一块儿。真好呢。
沈香隐约懂了,她对谢青这样不舍,只是害怕她会和他再无瓜葛。
她似乎只是想有一个,能堂而皇之受谢青照顾的名分。
即便仅仅是他的妹妹,也很好。
这一夜,沈香听着雷雨声入眠了。她没有再被惊醒,仿佛在谢青的庇护下,已经躲过了那一段凄怆的岁月。
隔天,两人启程出京办差事。
前朝若是士民出入州府,需验看过所文牒,而大宁朝无需这般繁琐。建国时,先帝恩施于民,改了公验的律令,解除了宵禁与坊市管制,平素出入州府也不查验通关文牒,唯有边境关禁才会探查路证,以防细作谋逆与戍兵叛逃等诸事。
因此,沈香和谢青此行极为顺利。同行乘坐马车,不过七八个时辰,便到了衢州。
官道上有驿馆,但住宿待遇都不如城中酒肆客舍,沈香斟酌了一番,还是先和谢青投宿于客店之中。
沈香舟车劳顿一整日,沐浴更衣以后就在房中睡下了。
金志山很远,还要一两个时辰奔波,夜深了不好赶路,还是明日再去。
到了外地州府,她和谢青都没有暴露官人身份,无人知晓他们的来历,沈香放松了不少,至少没有胸口压着沉甸甸的心事,气儿都透不过来。
要知道,在京城中,人人都盯着官吏,她又是冒着欺君之罪前行,真真举步维艰。如今拆下了束缚人的黄金鸟笼,她欢快地四下翱翔,连足下的镣铐都忘记了。
一觉睡得暮色昏黑,沈香睁眼,心头涌起一股子落寞感。
好在三下敲门声将她拉回现世,没让她继续怅惘下去。
沈香揉揉额头,拉开了门——梨木回廊站着玉树琼枝的郎君,是谢青啊。
他今日是家常的打扮,夏荷玉簪冠发,着一袭竹月色白浪击崖纹圆领袍,中衣雪白的立领紧贴颈骨,稍一抬头便能见到郎君弧度工细的下颚以及微鼓的喉结,莫名有种节欲克制的美感,不容人唐突。
沈香想起那夜的灯,心间一派暖融。还未言语,她人先笑了:“您来了,快请进吧。”
谢青也报以一笑:“明日才去莲花庵,横竖今夜无事,要去坊间小逛吗?我听店客们讲,今夜有灯会。”
出门玩?沈香许久没这样惬意了。
“好,全听您安排。”她无异议,总是这样乖巧。
谢青微乜斜了一下眼,慢条斯理地道:“我既已是你兄长了,往后就是一家人。小香妹妹一口一个‘您’,是否太生分了?”
闻言,沈香的耳珠子一下子烧红,她结巴:“您、您的意思是?”
“小香不若喊句‘哥哥’来听?”
嗯,赤、裸、裸的戏弄,内里心思昭然若揭。
“……”沈香只觉得置身于火炉中,周身烫得厉害。
见她不语,谢青侧了一下头,佯装困惑。
“昨日,小香妹妹说我嫌你家中境况凋敝,如今看来,倒是你不肯接纳我这位兄长么?”
沈香吓了一跳,她哪里有这个意思!
一时骑虎难下,她懊恼,只得小小声喊了句:“谢家哥哥。”
“很乖。”谢青心情颇好,唇角微微上翘,“如今不是京城中,无人管束你我。小香想着一回襦裙吗?”
沈香错愕,愣在原地。
她确实有好多年没有穿过女衣了,说不想倒也是假的,哪个小娘子不爱俏丽呢?
只是,她如今还有这个资格吗?
“会不会……不大妥当?”
“明日要入尼寺,若是郎君们入内,反倒起疑,能有小香在旁扮作小娘子哄骗尼师们,定事半功倍。”
瞧瞧,谢青多贴心呢,连理由都为她想好了。
既这么,沈香欢喜地应下来:“好是好,不过我没有带衣裳。”
“哦,为兄出府时,顺道置办了一身,若小香不嫌弃,可暂时换上。”
“嗳?啊,好。”沈香还没来得及回魂,手上就多了一身深松绿底蜡樱纹样襦裙。
再看谢青,已然正人君子地走远回避了。
沈香不免想:谢青怎可能顺手带出这样一身女子衣裳?他一早就买了吗?难不成他蓄谋已久,就想看她着衣裙吗?
这是第一次,沈香肯定谢青动机不纯,有那么一起子坏心思!
兄长看着很不老实啊……
她是不是入狼窝里了?
沈香还是没违背谢青的意思,她回屋里换了衣裙。层层叠叠的纱绸里,她还发现一匣子精贵的发簪,筹备得多齐全呢!真会哄女孩儿开心。
沈香嘿嘿笑了下,又挽起发来。许久没忙这些细活,难免有点手生,思来想去也只能拧个最简单的发髻。
她挨在铜镜面前左右观瞻,越看越新鲜。
耽搁了半天,怕谢青好等。沈香忙出门去,小心翼翼寻郎君。
谢青就在客舍门口静候她,听得木楼梯嘎吱响动,一抬眸,撞上香娇玉嫩的小娘子。即便沈香不施粉黛,那股子娇艳也是透过眉眼能瞧见的。
穿着这样稚嫩可亲的花色襦裙,小小的、玲珑的一团人儿拎裙跑来,实在让人心中欢喜。
想按到怀里。
想囚于身前。
谢青面上的笑更为柔和了,他诚心夸赞:“衣裙很衬你。”
沈香抿唇一笑,也不知该回些什么。
他知她腼腆,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引着姑娘家上街赏花灯。
“您看!”出门还没走几步,沈香忽然在一个吹糖人的摊子面前停下来,饶有兴致地打量吃食。
“想吃?”谢青问。
“嗯!”
沈香知道,她无需和谢青太客气的,他们都是兄妹啦!
谢青勾唇:“那么,小香知道,该如何同兄长撒娇,讨要礼物吗?”
夜色朦胧,郎君的话也被风吹得摇晃,轻轻柔柔入了耳,沾上一丝蛊惑人的意味。
这话说出口,小娘子霎时瞠目结舌——啊?还要她亲自来讨吗?
她愁眉苦脸,腹诽:和谢青做兄妹,规矩真的好多!
小姑娘老半天不出声,惹得郎君扬眉。
“不会吗?”谢青轻轻一笑,“不会便罢了。”
沈香没想到他居然这样轻易就放过自己,她还以为郎君会逼她做小女儿情态。
白皙修长的指节摊开,几枚铜板递于小贩,谢青买了个兔子的糖给她。
沈香还没来得及尝甜味儿,风吹过来一句惹人心尖子发痒的话:“改日,为兄再慢慢教你。”
嗯?什么什么?沈香有点点发懵。
“咻!”
尖锐的爆破声惊扰人耳,引去了沈香所有目光。
墨黑的天穹徒然刺入几星银芒,璀璨长尾丝缕殆尽,炸出满目艳冶的金莲烟花!
沈香的杏眼一下子被流光点亮,她脸上笑意渐起,亲昵地扯了扯谢青的衣袖:“您看!多漂亮!”
“是,很漂亮。”郎君温柔地答话。
殊不知,他含笑,面向的是沈香。
人间风月于谢青何干呢?他冷心冷肺,难容世情。目之所及之处,唯有小香。
今夜玩得实在劳累,沈香回客舍,沾榻就睡。
隔壁,谢青刚欲解衣袍,复而又抵上长指按住衣领,他去了一趟沈香的厢房。
本想着,若人睡下了,就明日打扰。岂料小姑娘郎君当惯了,一点防备心都没有,门忘了上闩,门缝处一只海珠绣鞋微微翘起,随着小娘子熟睡的呼吸,一颤一颤。
没规矩,略伤眼。
却隐隐撩拨人心,容易诱宵小作恶。
谢青扶额,烂摊子还得他收拾么?
叹一口气,谢青入内,小心帮沈香掩门上闩。
再淡淡瞥了一眼窗棂,此处乃第三层楼,等闲攀不了窗,他可以跳窗离去。
指节刚搭上木窗,身后恰好传来细微的哼声——“热。”
他回眸,原是沈香嫌闷,踢翻了薄被。
谢青头疼更甚,无奈地笑。缘何小娘子睡相这般磕碜,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呢?
心里责怪,身子却依然行去,小心翼翼为她盖好了锦被。
没等谢青起身,腕骨却被人用力一牵……是沈香半睡半醒间,攀扯住了他薄凉的臂骨。
柔软的指腹似蓬松的猫尾,软绵绵地圈了一层。
小姑娘似是在梦里捧抱一盆冰鉴,喜不自胜。
她美滋滋挨上去,轻轻蹭了下,又一下。
柔若无骨的小手紧紧拉扯谢青,怎样都不放。
她头一次这样莽撞且唐突,执意要谢青作陪。虽是梦中。
谢青不愿吵醒她,若沈香见到他深更半夜潜入姑娘家的寝房,她该多惊骇呢?
即便谢青算不上正人君子,也该装一装的。
他无奈地坐到榻侧,思忖脱身之法。
床榻一侧被褥下陷,小姑娘顺势滚过来,靠谢青更紧了。
“……”郎君支额,苦恼。
沈香梦里眼见着消暑的冰鉴这样有自觉,还知主人家的不便,自个儿挨靠过来,她更为欢喜了。
她娇娇地凑上,把细嫩的小脸贴在谢青的腕上,像是要奖励宝物,她噘嘴,小心地啄吻了一下。
山桃似的小嘴轻.贴上郎君的手骨,全是捉弄的意味。
“嘶——”
谢青脊骨僵了一瞬,呼吸一窒。
幸而她没有要吃冰鉴里的软冰的意思,否则湿.舌裹挟住郎君的修长指骨,又该是何等春.情缭乱。
夜幕之下,世情暧昧,言行勾惹,小娘子却浑然不自知。
她很坏。
很坏。
谢青阖上一双精致的凤眸,微微抿起唇瓣。
他很不适,头一回受人摆布,教她挑唆起了杀.性与邪.念。
往常这时,谢青定会寻上无恶不作的死囚或是犯罪的歹人,亲手了结人的性命,逼他们轮回。这般,才能勉强消除一下蠢蠢欲动的燥郁。
于他而言,善恶都好。
只是杀恶人,更符合肉眼凡胎的常人所为。
沈香说过,有缘有故,才能去做。
既如此,杀.人惩恶,也属事出有因。
能看到血花飞舞……
谢青心下难得温情,他看了沈香一眼,牵起一丝笑。
好在,他在沈香面前的笑容是自然而然显露的,不似外人前,他要临摹无数次,才能极力完美扮演好一个清风劲节的温柔贵公子。
他哄她入睡,隐约记起旧事。
十五年前,父母为了家国,死在了战场。
谢老将军以君命为重,长年不居家,母亲爱重父亲,又擅骑射,也随他远赴战场。
谢青从一出生就被落下了,他跟着祖母长大。
外人都道谢家忠心,唯有谢青知道。这份赞誉,是他吃了无数“强忍孤独”的苦头才换来的。
谢青被父母“丢弃”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十五年前,他们完全不要他了。
宁愿死在外面,也不归家。
谢青想,幸好他麻木了,亦不会难过。父母亲于他而言,应当也可有可无。
但那一晚,他还是徒然升起了杀心,出了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