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本就是几代武将,谢青自小习武。于人前,他彰显叛逆,倒要摆出一副柔心弱骨的样貌,借以报复父母,让人背地里惋惜谢家“后继无人”。
谢青执弓,猎了一只獠牙山猪,又独自将其抬回后宅,开膛破肚。
他一贯很守礼,不会弄脏家宅的。但是今日任性,没有在外动手的闲情。
软刀割肉的畅快,可稍稍抑制他的躁心,容他不要伤人。
只可惜,鲜血淋漓的一幕,被彼时才五六岁的沈香撞破。
哦,是那个同他有婚约的孩子,算是他将来的妻子。
还这样小,哭起来,很难哄吧?
他看了一眼满手的血气,期盼着小姑娘扯嗓子哭。
谢青撩起衣袖,慢条斯理地擦拭血迹。垂下眼睫,微笑。
他想着,这样便不可怖了,能蛊惑孩子,教她不要大呼小叫。
为了应对外人,他再想一个天衣无缝的好理由,骗过他们。不如就说这是他的“一番孝心”,打算待会儿烤肉献给祖母吧。
彩衣娱亲,很合理。
哪知,沈香只是睁大一双圆溜溜的杏眼,什么话都没说。她的腮帮子被胡桃仁儿塞满,一鼓一鼓,好似松尾灰鼠,吃得很香。
咽下这口吃食后,沈香从怀里摸出一块桂花糕,递到谢青唇边:“谢哥哥,猪肉有什么好吃的呀?吃这个。”
错愕间,他没防备,一下子被小孩儿塞入了甜糕。
他不嗜甜,也不喜人恣意妄为。
偏偏今日,谢青心情还好,没有发怒。
他微微一笑,歪了歪头,清朗的少年音传来:“你不去听戏吗?”
谢青记得山崎院里有堂会。
“不去,我特地来找你的!”沈香嘿嘿两声笑。
“为什么?”他困惑。
他记得,他和她不算相熟。
“老将军和夫人辞世了,你一定很难过,我怕你偷偷哭,想……想来安慰你。”只可惜判断失误,谢青并没有躲在人后,委屈哭泣。
一时缄默无言。
沈香又不舍得离去,她搜刮出所有家私,全是甜食,堆在谢青面前:“这些是我囤了很久的甜糕,我特地留着给你的。”
宝贵的东西,全留给他吗?
“多谢。”
只可惜,谢青没什么紧要的事物,可以还她这一份人情。
“不必客气!”
沈香小小年纪,竟也有了忧虑。她看着谢青温柔的笑,忧心忡忡地说:“如果谢哥哥难过,有缘有故,是可以哭的……虽然有点丢人,但是也不要强迫自己笑!”
她看起来没心没肺,金日一样灿烂。但夜深人静时,也会想到父母。
沈香羡慕旁人有娘亲拉手,一家几口牵着上街看灯会,其乐融融。
所以她体谅谢青的不易,知他一定很伤心。
“好。”谢青难得没有反驳她。
他踅身,看了一眼地上的山猪残肢,腹诽:那他今日杀生,有缘有故,是符合人情的。
那日后,谢青莫名注意起这个可爱的孩子——哦,小香吗?是他未来的小妻子吗?不讨厌,似乎还有些不错。
……
回忆如野草疯长,牵动谢青神魂。
再回头,沈香仍是抱着他的手,不肯放手。
她睡得很香。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发颤,好似一把小扇,摘花扑蝶,轻拍在人心上。
谢青喉结一动。腰腹,一团诡异的火,烧人心智。
“唔……”
好怪,他待她,总会生起一股子难以抑制的怜惜。明明不起杀心,却隐约腾升“损毁”的冲动。
特别是今夜,沈香以唇“挑唆”他的时候,最甚。
是什么呢?或许不是好事。
他会伤了她,所以,不可造次。
谢青谨小慎微地动作,渐渐抽出了手臂。
郎君噙笑,对沈香低喃——
“请小香,暂且克制一下。”
他顿一顿,又道。
“我也,忍得很辛苦。”
第16章
翌日,沈香听谢青的劝,还是打扮成娇滴滴的女施主,借以迷惑莲花庵的比丘尼。
夜里穿襦裙,沈香还好用夜色粉饰太平,青天白日当着郎君的面扮俏,她好难为情……
沈香借团扇遮了半天脸,差点跌下楼梯。好在纤臂被人轻轻一带,站稳了脚。发髻间栩栩如生的蝴蝶步摇随之失礼地晃动,她撤下了团扇,露出后头的花容月貌。
沈香朝谢青腼腆一笑:“教您费心了。”
谢青温柔摇头:“不过小事,无碍。”
两人站一处,真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顶般配。
店伙皆惊叹于他们出世超凡的相貌,领他们去饭厅时,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天然的殷勤:“客官们是吃了早饭再赶路吧?正巧昨日开了一缸新造的梅醋,香得很,淋在咱们店的招牌肉糜粥里,滋味一绝。”
沈香没吃过肉糜粥,倒是兴致颇好,忙不迭道:“好呀!既是店家的绝活菜,那自然是要试试的。”
小娘子亲和,说话时眉欢眼笑,瞧得人心头滚烫。
店伙羞赧地挠了下头:“能入小娘子的眼,是咱们的荣幸,来来,快请。”
他为了讨好沈香,还把桌面擦了好几次,直至纤尘不染,这才放他们入座。
沈香全然不知是自个儿的美色惑人,待店伙走后,还同谢青语重心长地感慨:“您看,乡县小地方果然民生淳朴,待客都这样热情周到。”
“是吗……”谢青缄默一瞬。
小姑娘于官场上诸事通达,怎就在人情往来这般不谙世事。
很好骗。
他自个儿虽没有常人该有的喜怒哀乐,却很聪慧,懂何为世情的“七情六欲”。
那店伙,分明是对沈香有意。
他也配。
谢青面上的笑不及眼底,盖下薄薄的眼睑,眯眸思量——平白无故,他对店伙起了杀心。
好在,沈香端来的一碗肉粥适时打消了他满溢的恶意。
腾腾热气氤氲人脸,谢青低眉,只见粥里满满荤食。
沈香笑道:“您看,原来是用白粥当汤底,炖鲈鱼片、鸡丝、火腿丝,还有肉圆。都是荤菜,怪道要淋上梅醋了,这般才解腻又去腥。”
“小香爱吃吗?”谢青心情好了不少,他也给她舀了一碗粥,专挑拣鱼片,供她放凉后再享用。
“嘿嘿,实话是,天儿热,想吃两口凉的。”说起这个,沈香难得孩子气地抱怨,“昨夜闷得很,不瞒您说,我还梦到了一尊冰鉴!”
闻言,行事端稳的郎君忽然指尖一颤,粥碗差点打落。
再托住滚烫碗底,他行若无事,问:“冰鉴?”
“嗯!我热得厉害,又贪凉,那时抱住冰鉴不放,梦里仿佛真凉快了些。”说起来,沈香还有点羞怯。只是个梦,和“望梅止渴”的功效类似,并不是真的解了她的燥.热。
谢青勾唇:原来,她把他当冰鉴了……
想起昨夜沈香搂着他的臂骨,耳袖厮磨,难舍难分,心里骤然翻起一阵汹涌暗潮。
他勉力压下动静,故作不在意。
片刻,谢青语带深意,一点点碾着唇舌,勾人地问了句:“你就这么抱了一晚上了?”
“嗯!”
“那你……喜欢吗?”
“啊?”
沈香不知谢青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绞尽脑汁想了一回,笑说:“喜欢!”
“哦。”谢青蜷指成拳,抵在唇边,遮掩不经意间流露的笑意。本就是肤白如玉的郎君,耳后的一点潮热略微醒目。
“不单单是抱着,里头还有敲碎的冰沙,我还想着佐樱桃蜜汁子吃呢,只可惜没带勺子……”沈香浑然未觉,还喜孜孜地闲谈。
郎君回头,迷惘地看了沈香一眼。
沈香被他目光一摄,期期艾艾:“怎么啦?”
“哦,你原来还要吃它?”
他梦魇住了一般,喃喃一句。
“啊,是。”她摸了摸滚烫的耳垂,小声笑,“待回京城中,定要差人敲几碗冰吃,解解馋。”
沈香这时才觉察出,自己也是个爱享受的俗人。她体恤百姓,却做不到同苦同难,能过好日子,她总是受用的。
谢青没顾忌沈香后边的话了,他只是小心摩挲了下腕骨,为难地想:幸好她没有下口,若是唇齿辗转寸许,他可能……没那样好忍受杀欲。
那股子冲动蔓延上周身,万蚁噬心一般难以忍受,逼得他想将沈香敲骨吸髓受用。
若她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即便谢青认为,他待她的欲应当是不同的,不至于伤了人。
只是,以防万一,他不敢冒险。
再忍一忍。
谢青头一次,为了一个外人,这样抑制本性与野心。
沈香眨眨眼:“您为何一直在问我梦?哦!您昨夜是做噩梦了吗?”
上峰这是故意挑起话题,想同她谈天呢!她真是驴脑子,竟没有反应过来。
“噩梦?”谢青回想了一下,他没有讨厌沈香,微笑,“姑且算个美梦。”
“那就好!您若是有什么闪失,即便在梦里,我也会很担心的。”沈香爱屋及乌,她想守着温柔郎君谢青,连同他的梦,她也要好生庇护。
吃完粥后,他们启程赶往莲花庵。
衢州的庵寺不多,大抵都是位于州府附近,唯有金志山的庵寺地处荒郊野岭,孤零零地辟在山中。
怪道白家人要把白流光送到这样一家庵寺,可不就是有意让她被尼师们幽禁于此,盼她日后青灯古佛相伴,了却残生吗?这样与世隔绝的“监牢”,再传出去小娘子一心向道,入山寺侍奉神佛,潜心修行。于名声还好听,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了。
莲花庵许是鼎盛过一段时日,庙宇外伫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佛塔,底下绕了一层须弥座,抹角琉璃滴水下挂着无数金铜色的铃铛,风吹过,淅沥沥作响,似招魂的鼓声,莫名邪性。
还没等他们赏够塔楼,莲花庵里便缓步走出几名岁数稍长的老尼师,她们俱是身穿黄色直裰僧袍,簇拥着一名披了金纹织成绯色袈裟的师父上前。想来,那位被人众星捧月的尼师,便是莲花庵的住持了。
住持含笑,下了满是青苔的石阶,同沈香以及谢青行礼:“阿弥陀佛,贫僧法号静远。两位施主远道而来,实在辛苦,请入宝殿吃杯茶吧。”
“有劳静远师太,那谢某与舍妹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谢青温和道谢,搀着沈香袅袅婷婷入了大雄宝殿。
到底是男客,住持静远很有分寸,没将他们立时往寝院引,而是命其他尼师在香火鼎一侧的石桌布上了茶具。
沏茶用时较久,谢青很有闲心,带着沈香不疾不徐观瞻宝殿内的高大佛像。寺庙的正殿之所以被称之为“大雄宝殿”,乃是主佛像为释迦牟尼佛,而他的德号为“大雄”。
沈香望了一眼结跏趺坐、手执说法印的佛像,不由神情肃穆。她恭敬地叩拜于蒲团之上,且燃了一炷香,好生参拜。
沈香想起谢青书房里供奉着一尊佛,他该是礼佛的,言语更不敢轻慢,虔诚地问:“您要为佛祖添些香火吗?我为您燃香。”
“好。”谢青没拒绝,只是似笑非笑看了一眼神佛,神情讳莫如深。
她燃了香,递于谢青。缩回手,她又摸了摸鼻尖子,道:“我很少入寺庙燃香,也不知礼数究竟周不周到……”
毕竟她家中没什么人在了,此生也无所求,何必还要神明怜爱她呢?
谢青微笑:“佛祖心存慈悲,定不会降罪于世人,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若要罚的话,那他当着佛祖面前杀生,早该入阿鼻地狱了。
“您待我总这样宽容。”沈香想起谢青比她懂佛得多,“那我就放下心来了,毕竟您书房里都供着佛像,佛缘是比我深厚的。”
这话,谢青没接。
他微笑,不置可否。
谢青想起在佛前下达杀令的自己……唔,的确。
佛祖跟了他,倒是长了不少世面呢。
谢青忘记他究竟何时起,在家宅里置放那一尊神龛了。
最起初,他只是想探问一下,神明是如何遮眼闭目,嘴上说庇佑世人,实则全无用处,不顾他父母亲死活的;再后来,谢青想,佛陀若真这般法力高强,偏偏不如他愿。
那他记仇得很,睚眦必报。
由他来,亲手冒犯神明吧。
若上苍怜悯世人,总该亲眼看看,那些得其偏爱的万象众生,是如何逐一死于他刀下。
都说苍天无眼。
那他,逼它开眼呀。
第17章
沈香本来想博取谢青好感,说几句佛学禅语来,但她实在没翻阅过这方面的书籍,只得作罢。
她正出神,目光落在殿内的几尊佛像上,忽然发现一点古怪的地方——佛像似是许久没清理,一只手干净,一只脚又聚集了灰。若是打扫,总不至于这样潦草吧?
她小声对谢青说:“我看这一间庵寺里的尼僧也未必多敬重佛门。”
“哦?此话从何说起?”谢青笑问。
“您看,这些佛像上积了不少灰,只有几处地方是用布擦过的。要真为佛祖养相,为何这样敷衍了事?”
闻言,谢青瞥了一眼佛像各处痕迹,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眸。
这时,大殿格子门上三交满天星六椀菱花割心透出绒绒的人影,是静远师太来找他们了。
她为他们煮了茶。
沈香不敢多说旁的话,和谢青一并出了宝殿。
坐于石凳上,谢青从怀中拿出几枚银锭子,和静远道:“这点浅薄的香火钱,是谢某特地供奉给佛祖的,还望师太能收下,纳入功德箱中。”
静远看了一眼银钱,双手合十,答谢:“施主们有心了,贫尼会上达天听,告知佛祖有关两位的善举,亦会为施主们诵经祈福来年平顺。”
“多谢。”沈香顿了顿,忽然问,“静远师太,实不相瞒,我同兄长今日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是为寻一位女施主。”
“女施主?”
“她名叫白流光。”
听得这个名字,静远僵了僵。
好半晌,她才遗憾地道:“你们来迟了,白施主在两月前,死于偏殿厢房的大火中,尸身已然下葬了。”
“死了?”沈香难以置信。
“是。”静远念了句佛,“上苍有好生之德,一切都是白施主的缘法。”
谢青喝了口茶,不咸不淡地道:“能否请您带我等前往偏殿一观?”
他不信她,既走了水,总得有废墟留下。
静远叹气,知道这两人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