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沈香现下不吃这套了。
“您猜,我会不会原谅你。”她笑道。
在这一刻,谢青隐约明白了。他从前觉得沈香纯白无瑕,很好掌控,那是她卸下心防,愿意被他了解;她若不喜,也可以高塑起心墙,拒绝外人往来。
“你在生气吗?”
谢青悟性很高,他平素不会对琐事上心,但他懂琢磨世人,他会殚思竭虑,勉力了解沈香。
“给我几个不生气的理由。”沈香勾住谢青的脖颈,容他低头,吻上她的樱桃唇,“您毁了我,毁得很彻底,我有什么理由不恨您?”
谢青窥探了沈香多次,确信她是以温柔的腔调说出这饱含恶意的话语。轻描淡写,是谢青没见过的随性。
他哀哀地祈求:“小香……不要恨我。”
太晚了。
夫君,你这次认错,太晚了。
沈香不答话,她只是献吻。这一回,她想当主导者。小娘子舌尖沿着谢青冰冷的唇峰,笨拙辗转,舔去郎君所有被风霜沾惹过的寒意。
谢青克制力并不强,被小妻子温情脉脉撩-拨,很快便没了分寸。
他托起她的腰身,抱她上了一侧的床榻。
谢青覆下身,缠绵地吻她的肩臂,再后来是脊骨。
要褪不褪的官服挂在雪臂上,莹润的色泽,俱是谢青宠爱的痕迹。
谢青打点过监牢上下,无人会来此处。他说过,他要给庶人沈衔香践行。
只是一个借口,他不会放她走。
往后,谢青要沈香一直陪在他左右。他会竭力赎罪,等待有朝一日,沈香重新说爱他。
“小香爱我吗?”谢青闷声问。
沈香不答话,权当没听见。她容他放肆,在肃穆的监牢中,行这样荒诞无稽的风-月事。
“求你……说爱我。”谢青低头,纡尊降贵,求她青睐与怜爱。
但沈香不给他,她不愿意。
得不到小妻子的轻怜重惜,谢青渐渐起了隐忍的心绪,他焦躁不安,企图撬开沈香的唇齿,逼她开口。
“小香?”
“小香……”
“对不起。”
谢青惶恐,他不喜欢这样……他想沈香理一理他,说两句话也好。
谢青从来不是能够克制邪念的人,偏生这一次,他强忍住了,潦草收场。
原来,这事也要你情我愿才得趣。沈香看着温柔,细心容他,但她不愿意同他说话,她在冷待他。
谢青心尖酸涩,从未有过这样绵密的痛楚。
他屈下膝盖,谨慎躬身,小心帮沈香拾掇好衣着,半点脏污都不留下。
谢青知道沈香面皮薄,所以他端了水,帮她一点点清洁这些狼狈与荒唐的印痕。
他想努力做到最好。
谢青很乖了,这一次他没有冲动,尽力得体,保全了沈香的脸面。
方才,他也颤抖牙关,吻得很谨慎、很小心。他想咬她,却没有故意留下红印。
谢青不值得沈香称赞吗?夸一夸他吧。
小妻子不热情了,不在意他了。
她对他的所作所为都没有留心,她是不是要抛弃他了?
谢青自哀自怨,沈香望向可怜兮兮的郎君。他的鬓边全汗湿了,连眼睫上都是水渍。她沥干帕子,帮他擦拭狼狈,一寸一寸拧净,下手时轻时重,仿佛要将往事的鸿爪雪泥,一并抹去。
“满意了吗?”沈香柔声问了一句。
明明不是怪罪的话,却无端端牵起谢青的心,令它高悬。
沈香是问她现如今的温柔小意,他满意吗?还是说的方才那一场荒唐事,他如愿了吗?
没有。没有!
“我……”谢青不敢应声,他怕激怒沈香,他竟畏惧起她了。
沈香也不在意谢青的回答,她低头,闻了谢青的衣袖,接连几日了,他都用那一味私香。
“看来您很喜欢这一味香。”
“是小香调的。”她主动同他闲谈,谢青欢喜地迎上去,抿唇一笑。
“很简单的,我教您。只要将沉香碾磨成粉,再添入黄熟香根……”
“我不想学。”
谢青第一次,这样冒昧地打断沈香的话。但他心里的恐惧更甚,他不想听。
“您真的很任性呀,总不好每次都劳累我调香吧?”
“……”谢青又是沉默,头低得更深。
沈香残忍地说下去。
除了调香,她还说了如何熏衣,并叮嘱谢青要绞干长发再上榻,不可因不喜奴仆接近便潦草行事,湿发入眠,老年会患上头风症。
沈香和谢青说了很多话,都是夫妻间细枝末节的生活。
原来她为他做了这么多,原来不只是他庇护她。
沈香很好,所以他才不愿意她有事。
他希望她能永远待他好。
谢青吻了一下沈香的唇,封住她的口:“我记不得这么多。”
沈香仍旧笑眯眯的模样:“夫君这样聪慧,怎会记不住呢?”
明明是夸赞,谢青听着却有点痛心。是讽刺吗?沈香对他怀有恶意吗?不会的,她不会讨厌他。
“小香稍待片刻。”
说了许久,谢青把吃食端到她面前。他特地带了饭菜,他知她这几日辗转反侧,定然没有吃好。
谢青把菜碟逐一摆出,是沈香喜欢吃的羊肉还有鱼虾,每一样菜都精致,汤汁也没洒出来。他虽飞檐走壁赶来,却将这些东西护得很小心。
谢青说:“是你喜欢吃的菜,我记得。”
沈香只笑不语。
你看,他有心,什么都会记得。偏偏忘记了沈香的宏图大志,偏偏不给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我怕菜凉了,还在食盒底下放了汤婆子温着,小香快尝尝吧。”
“好。”
沈香没有拒绝谢青的好意,她卖他面子,落了座,和谢青一块儿吃饭。
沈香还若无其事地给谢青夹菜,仿佛一对感情深笃的小夫妻。
她哄他:“夫君多吃些,近日你憔悴了不少。唉,我不至于吃饭的时候还苛待你,好好吃吧。”
沈香解开他的心防,对他好到极致。
小妻子怎会这样无尽包容他?
谢青一面感激沈香的温柔,一面又仓皇无措——万一是丰盛的断头饭,只最后一次共食呢?
他味同嚼蜡,潦草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沈香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她实在遭罪,在牢狱里烈火烹油似的煎熬了几日,压根儿没睡好。
好好吃饱饭才行,吃饱了才有气力做事。
沈香吃完了,坐一旁看谢青清理碗筷。夫君的姿容得体,修长白皙的指节端起脏碗,也仿佛是用上好兔毫建盏品茗茶汤。
明明是秀外慧中的郎君,为何要用这一具精致的皮囊造孽杀生呢?
她是普度他的观世音,她明明做好了救他的准备。
可谢青,偏偏要渎神。
一声叹息。
谢青指尖发颤,不安地望向沈香。他仍是笑容,但嘴角弧度略微逞强:“两日后,小香便能离开此处了。届时,我来接你归府吧?”
“不必了,我想一个人静悄悄地回去。您风风火火地来,那群老官吏必要维系与旧友的交际与体面。”沈香自嘲一笑,“我都落得这般光景了,还要给他们拉去添‘雪中送炭’的彩头,太委屈了。”
她不想被假惺惺的官场利用了。
沈香在自苦,是谢青害的。
谢青不敢言声。但他很想接她,不然他无法安心:“小香,我……”
“夫君,您还要违背我的心意做事吗?”沈香蓦然迎上谢青的视线,这一次,谢青在她不紧不慢的语调里,听出了一丝怒气。
沈香切齿:“最后的体面,求您全了我吧。”
她在求他,为这一件小事,他们用了很重的语气交谈,险些撕破脸。
“好。”谢青终于不坚持了。
他不敢再多说,他确实做错了。
好在谢青没有追问什么,沈香心神疲惫。
她知道谢青多可怜,多渴望有人爱他。曾经,沈香是一心想救他的。
但,当她发现。
即便倾尽所有,燃尽自己的烛火,仍旧照不亮谢青时,她醒悟了——她在竭尽全力改变谢青,可他不过是矫情饰行,诱她堕落。
谢青本就是嗜黑的邪神啊,他不曾从善。
今时今日,他更是为了独占沈香,而熄了她的光。
谢青把她爱重的官途毁于一旦,那她也要他万劫不复。
心痛的滋味,夫君也尝尝吧。如果他聪慧,应该反应过来,这是沈香最后的温柔——她最后教他何为“珍惜与后悔”。
只是从今往后,她不要他了。
两日后,谢青在谢府门边静候,夜越来越深,人影稀疏,近乎于无。
街巷冷清,没有半点人声,沈香也不曾出现。再往沈家探问,沈家老奴也没见到自家主子归来。
她不见了。
可能只是脚程太慢,耽搁了。
谢青自我安慰,殊不知,他掌心满是湿濡的汗。
谢青命阿景他们满京城寻找沈香,可是哪里都没有她的踪迹——沈香在他的眼皮底子下,消失了。她招呼都不打一个就离去了。
她要和他相忘于江湖吗?
谢青冷着脸,再次回到那一间沈香住过的监室。空空如也,他和她还在这里温存过,用过膳食,如今想起来,仿佛梦一场。
四下搜寻,他在薄被里摸到一张卷好的纸条。沈香塞进去的。
谢青强忍战栗,展开纸。
是沈香的字迹啊——“谢兄,你我今日和离,再无夫妻之名。勿念,勿寻。此后,几度风月纵他去,霜月解我丁香结。小香盼着您,平步青云,耸壑凌霄。”
所有情谊都会被严寒的岁月覆盖,她会慢慢忘记他。
她盼他得到所有功名利禄,而富贵余生,皆与她无关。
谢青明白了——她不爱他了,也不要他了。
在牢房那日的温馨相处,不过是虚情假意。她为了逃跑,和他虚与委蛇,麻痹、稳住谢青罢了。沈香害怕他,所以算计他。而这一回,沈香成功了。
不可以,她不能走。
快回来。回来。
他不会伤害沈香的。她可以惧怕任何人,独独不能畏惧他!
求你,回来吧。
第57章
谢青又杀人了。
一袭红衣迎风猎猎作响, 压住遒劲臂骨。他手背青筋骇然迸发,凌冽长剑铮鸣, 杀心仍旧滚烫。
血污染上他的华袍, 绮丽而妖冶,犹如恶鬼。
谢青心情很不好,靴尖踢开鲜血淋漓的残肢, 再往旁处去寻人。
谢青杀的都是十恶不赦的海捕凶犯, 他给自己留了余地——万一沈香哪日回来,发现他衣上换了很多味香呢?倘若他伤及无辜,沈香会生气,然后再次一走了之。
谢青不想留下隐患。
他借溪水清洗手上的血污,湿帕沾上指缝时,他又想起了沈香。
眉眼一寸寸黯下去, 谢青回了谢府。
“夫人回来了吗?”
“没有。”阿景禀报,“属下无能, 寻不见夫人的踪迹。许是……出了城?”
“再找。”
谢青抿唇, 他其实不愿意相信沈香离开京城云游四海, 她忍心把他舍弃得这样干净吗?
“是。”
他犹豫半晌,道:“城外也看看。”
“是,尊长!”
阿景走了,谢青转而步入沈家洞门。
他杀气腾腾, 劫了沈家的奴仆。
沈家与谢家世代交好, 谢小郎君对外也一直守礼温润, 何时有这样慢待家奴的时刻?
然而眼下,他们被粗粝的绳索捆作一团, 瑟瑟发抖。面前的谢青眸色凉薄,犹如恶鬼一般, 居高临下睥睨他们——“若尔等受伤,小香会来搭救吗?”
他病急乱投医,甚至想起了旁的恶毒路数。
沈香善良,定会出面救人的,只要把消息放出去……
谢青想见沈香一面,无论是用何种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