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过沈家,身无分文,该会挨饿受冻吧?谢青很担心她,转念间,他又想到那日腰上失窃的金鱼符,是沈香拿走的。一枚金锻的鱼符,熔成普通的金锞子,用金银换物。她很聪明,应当能好好活着。
思索一番,谢青执剑而来,似要放他们的血,祭一祭杀心。
“啪!”
怎料,还没等谢青逼近,一记耳光就落在了他的颊侧,打得谢青头一偏,嘴角溢出殷红的血。
下手极重!
没见到旁人的血,倒是先见着自个儿的了。
谢青怔忪望去,原是谢老夫人。
他不恼怒,仍是端着笑面,给谢老夫人行礼:“祖母,您来了。”
老者拄着蟠桃手柄拐杖,冷脸呵斥:“怀青!你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谢青不语。
他总这样,不爱说的话,便藏在心里,面上温文一笑,敛目垂眉,装作在听。
“快给他们松绑!”谢老夫人高声命令家奴们动作,“快!”
无人敢违抗长者意思,很快照做了。
沈家奴仆逃过一场无妄之灾,他们受了惊吓,同谢老夫人道谢后便步履匆匆离去。
唯有谢家祖孙还在对峙,谢老夫人头一次对疼爱的孙子发这样大的火气:“你疯了不成?!”
谢青冷漠开口:“我只是想带小香回家。”
“怀青,我知你聪慧,算无遗策。但你以为,这世上的所有事都会如你所愿吗?你当我老了聋了瞎了,什么都不知吗?!你再这样恣意妄为下去,这辈子小香都不可能归府!”
“她会回来的……”谢青自己都没发现,他今日嗓音里多了一丝强忍的颤抖,“只要我找到她。”
谢青的煞气俱是藏于那一重人.皮囊子的笑面之下,残阳映入他眼,徒然升起一团深邃的暗红,极为可怖。
谢老夫人今日才知,平素有沈香挟制住谢青的煞气,逼得他从俗,压制邪骨。
沈香走了,他的戾气尽显,没人能按得住了。
谢老夫人一瞬息苍老了许多,她长叹一口气:“你不能伤害小香。”
谢青茫然地看了一眼祖母,他从不曾刻薄沈香,缘何这般出言?
“我会好好待她的。”
谢老夫人忧愁地凝望孙子,忽然问了句:“怀青,你有没有想过。若有朝一日,小香因你而死?”
谢青微怔,难得不知所措。
怎会因他而死?所有能伤害小香的人与事,包括那条官途,他都尽数毁去了。
沈香不必在外涉险,她留在他的家中,由谢青亲自庇护着。
她不会有事,她会无虞的。
除非他死。
“我……不明白。”
“野雀囚笼,不食生米。”谢老夫人悠悠然说出八个字,供他参悟。
谢青聪慧,很快明白祖母的提点——若沈香强行被谢青囚于宅院,她会拒食。沈香看似柔心弱骨却悍烈坚韧,他一昧逼她,或许会铸成大错。沈香不因外人而亡,倒因他寻了短见,那该如何呢?谢青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谢青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人间又失了颜色,变得无聊枯燥。
他回了房,指腹抚过所有沾染沈香气泽的事物。几日前,她还和他在罗帐里作闹,他们密不可分,亲昵纠缠。
谢青的贪欲太重了,他一点点吞噬沈香,企图将她整个人裹挟。
她是人,不是物件。
谢青其实没有坏心的。
他只是想触碰沈香的底线,看她能包容他的“作闹”至几分。可是他的任性妄为,带来了反噬。
她走了。
谢青后悔。
比起让沈香走,他更愿意纵她冒着生死的风险游走于官场。但谢青知道,这是他为了留下沈香所做的一时的妥协,乃权宜之计。时日长久些,他还是会忍不住私藏她,把她藏匿于巢穴。
除非……谢青学会克制。
克制欲-念,克制偏嗜。
“小香,我只是害怕。”
他往后还想覆灭王朝,报得家仇。他自身难保,不想沈香卷入其中,招致杀身之祸。
谢青畏惧,故而偏执地断了她的官途。
唯有这般,他才放心。
谢青也在此刻明白过来,沈香实在没有必要迁就他的恐惧,那是他的事。
他要小香快乐,这样她才会心甘情愿休憩于他身侧。再害怕、再不甘,他也只能小心翼翼守着她,颤巍巍触摸她,不招惹沈香的恶感。
等沈香有朝一日,愿意施舍给谢青一个陪伴的位置。而不是眼下这般,为了得到沈香,他往她的足上套脚铐,毁掉她所有生路。
她没有傍身之物,会不安的。
错得离谱。
“若是我夺得皇运,再为你续上这条官场坦途呢?届时,你会不会回到我身边。”
谢青想要补偿,亦欲赎罪。
他妥协了。珍视与宽待,乃人之常情,却是他一生奢望。这样复杂的情愫,他会为她潜心习得的。
到时候,谢青希望沈香,别再退避三舍,拒他于千里之外。
今晚,谢青还是在屋里留了灯。
他仍坐在窗边等,等一个绝对不会回家的人。
愿望落空。她真的没有回来。
翌日,谢青命白玦召回阿景。
残阳落下,猩红遍地。他眼底还是一片红,只这回,没再起杀心。
“尊上,有何吩咐?”阿景现身。
如玉的长指探出车帘子,带出一袋碎金。
谢青递于阿景,道:“去东巷任郎中府外蹲着吧,若有行踪可疑之辈叨扰,并以夫人的名义见任郎中。待他现身后,你委托他把这袋金子也一并交过去。哦,你掩身在侧督查,命他老实些,不可私吞钱财。否则,杀之。”
“是!”阿景明白了,是有小夫人的行踪了。
沈香不敢归府,在京城之中,她信赖之人或许就只有任平之了。
这一刻,谢青甚至在庆幸,他没有将沈香身边人赶尽杀绝。
阿景正要离开,忍不住又问了句:“若是属下找到小夫人,要带她归府吗?”
车上一阵静默。
谢青白润指尖轻轻敲击木窗,寒潭一般的黑眸深邃,望不见内里思绪。
他在“抓回沈香”和“保护沈香”中犹豫了很久。
最终,谢青叹息一声,选了后者:“护她离去。”
他在帮她……逃离自己。
正如谢青所料,沈香借了锻铁的铺子,熔了她从谢青身上偷来的金鱼符,一点碎金,足够她在外度过几日。她打算远离京城,只是身上没盘缠,又不敢回沈家。
思来想去,她还是花钱差了旁人,让他帮忙跑一趟任家,给任平之带个话——她要和他借钱。
哪知,带话的人刚到任家府门口就被阿景堵下。阿景把一袋碎金子交给他,凶神恶煞地道:“把这个东西带给那个小郎君,就说是任平之赠她的。切记,别想私吞,也别说我的来历,老子在暗处盯着你。”
对方看了一眼阿景腰上的长刃,吓得两股战战,哪里敢动手脚。
他诚惶诚恐把钱交给沈香,按照阿景的说法道:“是、是任平之给您的。”
说完,他连酬金都没要,屁滚尿流地逃跑了。
沈香颠了颠钱袋子的重量,感动得险些泪流满面:“呜呜,任兄,你真是个好人啊,该是你全副身家了吧?穷困潦倒,还全力相助。你且放心,待风头过去,我定会送信给沈家家奴,命他们替我还钱的!”
就这般,沈香踌躇满志,踏上了逃离都城的旅途。
而知晓一应境况的谢青苦笑一声,既松懈了心神,又怅然若失。明明是她最亲厚的夫婿,偏生妻子宁信他人也不愿求助于他。
嗯……和离书已下,他或许都不算是她的夫了。
恍惚间,谢青又想起沈香同他闲谈的,关于濒死小狗的事。
沈香当时欲言又止,她想说什么吧?究竟是什么呢?
这一夜,谢青还是梦到沈香了。
她仍如记忆中那样美好,她朝他温婉地笑,仿佛从未有过怨恨,他们也不曾离别。
谢青心情很好。
梦里落雪,靴踏蓬松的雪上,却不觉着冷。
寒风吹起沈香团花簇锦的广袖,柔软的衣纱被风翻折褶皱,犹如湖泊涟漪。沈香是谢青心中的神明,她要羽化飞升去吗?她把他舍弃在了人间。
他想抓住她。
他朝她伸出手。
但沈香却离他越来越远,这一条路怎样都走不到尽头。
谢青停下了步履,困惑而凄怆地望着沈香。他想她为他解惑,他求她渡他。
可是,沈香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狐黠地笑,明明没有开口,谢青却听到了她的声音——
“夫君,要不要问问小狗怎么想的?”
“小狗说,它想自由。”
谢青抿唇,没有言语。他宽袖下的指节已然紧攥,掐着那一枚玉扳指,膈应得生疼。
他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他明知她不快乐,却偏要逼她欢愉。
他做错了。
谢青终是释然地笑,得体谨慎、克己复礼地后退了一步。他忍住了,不再靠近她了。
亦如沈香所愿的那般,谢青仍是风姿绰约的温润郎君,面世时亲和圆融。
谢青同她遥遥相对,终是含笑,允了她:“小香,若这是你想要的。那么……我给你自由。”
第58章
一年后。
容州金垌县, 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僻静县城,沈香应征了地方县令孙晋的幕宾(师爷), 协助县衙的吏役查证断案。一介女子, 妄图与学富五车的郎君们较量,还想晋升为地方官的幕僚。
竞争可想而知有多大。
沈香倒也没多宣扬自个儿的长处,手段太浅显了。
她只是碾磨提笔, 写了一首杂文诗赋。待沈香落笔, 衙内的诸君俱是围了上来。
他们本想着沈香这般大胆出手,写的定也是闺门小情小趣的春诗,得好生奚落一回不可一世的小娘子。
怎料她一出手,便是黄沙兵戎、马革裹尸等家国大义的辽阔诗词,其诗句看似浅白,实则喻义深远。境地悲戚, 令人恸容,在座各位无不潸然泪下。
“诸君以为如何?”沈香柔声问。
大家伙儿结结巴巴:“尚、尚可……”
见状, 孙晋好奇不已, 也亲来观摩。
一见沈香的诗句, 他顿时缄默了,心里五味杂陈。这般的惊采绝艳,便是应科举中的进士科一考,都能登科及第了吧。
可惜了, 沈香竟是个女子, 不然他真想认为门生。
沈家从前虽有门荫, 入仕不必应科举试,但要从小官往上爬, 那时朝堂风气又重华诗赋,沈香为不露怯, 自然是狠下功夫博览群书的。不过作诗一篇,于她而言,简易得很。
不过,今日作诗,沈香是故意的。
她有意以文采震慑旁人,也知,乡野意趣的诗词,在场的郎君们定瞧不上眼。世人汲汲营营,无非求功名一场。她取巧,以家国切题,更能料敌制胜。
但这样一来,这诗便只是“逢迎俗人”的劣作,她不欲留下。
沈香捻来纸张,递于明艳的烛火间:“只是献丑小作,入不得各位大儒的眼,还是烧了吧。”
话音刚落,她任火舌舔舐纸张,席卷而上,烧成一团灰烬。
行径磊落,半点不着意。
“哎哎!别啊!我还没背清楚呢……”
“杜三郎,你怎么还背诗啊?莫不是想抄诗化用成自己的墨宝?”
“我、我哪有,孟东城,你别胡说八道!等一下,你方才不也看得很仔细吗?还说我!”
……
他们吵作一团,唯有沈香神色镇定,不发一言。和她这样的京官比起来,眼前的后生们还是阅历太少,不够端稳啊。
孙晋年近四十才进士及第,当地方县令已有十载,因政绩平平,一直不得改官升迁。他知眼前的小娘子才高八斗,如此绝句竟也能毫不留恋毁去。也就是说,她腹中才华盖世,五步成诗,实不觉今日毁诗哪里可惜。
孙晋上前,对沈香恭敬行拜仪:“不知小娘子可愿为本官门客,助本官处理衙中琐事?”
“求之不得。”沈香浅笑,应下了。
计谋得逞。
沈香想求个栖身之所,小小女子在市井中生活不容易,自然要依靠个高山的。能攀上孙晋这一尊大佛,实乃她梦寐以求。
沈香恢复了女儿身,也停了拟作郎君声线的药物,她大大方方做回了娇滴滴的小娘子。
沈香如今有了新的家业,又遇到肯收留她、容忍她一展身手的明府(县令)东翁,再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待卸下在京中如履薄冰的枷锁,她才有种重获新生之感。比起当初她在京中任职,成日里与朝堂老臣们周旋,话中有话打机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