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沈香更喜欢眼下的闲适日子。
况且,她乃刑部官吏出身,手上做的事,也真正对了她的胃口。
加上沈香深谙官场之道,还习得无数勘案技法,东翁孙晋敬重地供着这位小友,断不敢因她是女子而轻视。
只沈香太过世事通达,便是乡绅之家都养不出这般气度的贵女。孙晋想留她,又怕她是罪臣之后,乃私逃的官奴婢。再三犹豫,他捋着白胡须,斟酌着问出口:“小香娘子离家这般久,家中大人不想你吗?”
沈香多聪慧的人,一点即通。她笑答:“东翁不必担忧,小香家中事不方便多说。不过我乃庶民,并非罪臣之女,断不会给明府家宅招致灾祸。”
孙晋被她这一番话说得汗颜,忙作揖道歉:“小香娘子作为我幕府之宾客,辅佐仵作与衙役断案洗冤,为本官政绩添彩,本官非但没有怀有感激之心厚待你,还猜忌你,是本官开罪小娘子了。”
沈香笑着同孙晋见礼:“东翁不必忧心,为家宅思虑乃人之常情。是我思虑不当,没有及时为东翁解惑。”
“就是啊!小香姐怎会是来路不明的歹人,阿爹你也太小心了。”笑谈间,从屋外窜入一个明媚张扬的少年郎,他乃孙晋嫡子孙楚。
孙楚刚满十八岁,正是翩翩后生。剑眉星目,笑起时,嘴角一颗虎牙,明艳笑容,照得人心境儿都透亮了。孙晋年逾四十才得来的儿子,待他很是偏疼,也正因孙晋的溺爱不明,将孙楚养成了泼猴的性子,见天儿闹腾,书是一个字都不看,更别说科考入仕了。
不过他同沈香倒投缘,一见她便觉亲厚,央求父亲请沈香做他西席,他能刻苦读书两篇。
当然,即便沈香出手,孙楚还是沾书就睡,没半点改进。
沈香也不强求,横竖各人都有活的缘法。孙楚不应文试,也可考虑入一入武举。
沈香朝孙楚微微一笑:“今日没去帮张主簿测河深吗?”
近日连天大雨,庄稼被洪涝漫上了。张主簿唯恐日后洪涝肆虐,依照《水部式》的指点,防汛抗洪,必要时刻,还得疏浚河床,防止洪水淹没农家住户。
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留心注意些,防患于未然。
孙楚挠了挠头,道:“阿娘半道上把我拦回来了,说家里就我一个闲人,还是男丁,得帮着她扛羊羔子回来。”
说到这里,孙楚惨烈地叫嚷:“啊!我身子沾上了血,还没洗过呢!熏着小香姐了,实在对不住!”
闻言,沈香怔忪一瞬。她习惯血腥味了,一时也没回魂。
这样的习惯,应当是和谢青相处时沾染上的吧?毕竟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邪神啊。
沈香弯唇,笑了笑:“无碍,我去帮一帮孙婶娘,她杀了羊,还要同厨娘操办伙食,定忙不过来了。”
“那敢情好!我待会儿也来,小香姐先去吧。”孙楚喜欢这位温婉的姐姐,一家子其乐融融,瞧着多好。要是小香姐能永远留在他家里,那就更好了。于男女情。事上,孙楚还不算开窍,但他觉着,往后的妻子,定是要比照沈香这样可人意的娘子来的。
孙家县令官宅,沈香很是熟悉。
她本想住在外院,怎料孙婶娘知她是孤苦伶仃的女子,硬是要拉她住进孙家:“小香不知道,金垌县看似长治久安,其实也有一些贼人见天儿作祟!就说前边的李寡妇,夜半就让人闯空门了,不仅劫财还劫色呢!你这样标致的小娘子,要是被人盯上就完了。你乃夫君的幕宾,本就属贵客,咱们府上空房还是尽够的。”
沈香想了想,确实,她独身在外,留个心眼较好,便也没推辞,这般住到了孙府里头。
一年的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她偶尔也会想念谢青,但想念并不代表原谅。
她恨他的一意孤行,恨他的傲慢恣意,若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同谢青和离,头也不回地走。
但不可否认,沈香的的确确爱过谢青。
她记得他指腹的薄凉,落于她腰肢时,那激起的无尽战栗。
也记得他春山如笑的眉眼,殷切拥她,亲昵唤她“小香”。
或许不是杀人放火那般十足的恶,但她也着实被谢青所伤。
曾经她拥有的成就一朝覆灭。
那是她苦心经营十年的基业,来之不易。
特别是她身为女子,为藏身份,兢兢业业苦心经营了十年之久。
或许谢青存有反心,他只是想庇护沈香。但夫妻间,万事不都能细声细气商量吗?他这样不对,错得离谱。
她不该记起谢青的,他配不上她的喜欢,也担不起她的深情与思念。
沈香一直在忍耐。
事后又知,她其实只是自我折磨。
她隐忍爱-欲与情涌,惩戒自己。
沈香总这样谨小慎微地活着,不敢恨得彻底,爱得炽烈,她好累。
要不,算了吧。她坦荡恨他,也坦荡承认,抛开一切俗世规矩,她深爱他。
如今的零星爱.欲,掩在草木灰之下,只透出一丁点若即若离的灰烬,看似死灰,难保有朝一日复燃,星火燎原。
但沈香不吃第二次的亏,所以她会熄灭那一点火光。
正如谢青熄灭她的一样。
低眉垂眼,菩萨也有愁绪。
思忖间,沈香已闻到厨房飘来的饭菜香味。
她牵裙,端庄地迈入门槛,笑着迎上灶台前忙碌的孙婶娘:“婶娘今日怎想着宰羊了?可是府上要来什么贵客?”
孙婶娘一见漂漂亮亮的沈香就欢喜,亲昵地握住沈香的手,道:“小香快来,刚出锅的枣泥油糍,你尝尝。”
孙婶娘出身不高,嫁给孙晋的时候,对方还没有功名在身。如今当了官夫人,她也学不来高门贵女待客那一套,平日里寒暄娇客很是拘谨,怕闹笑话,不敢多加攀谈。
偏生府上来了这样一位仪容出众的小娘子,言行举止亦落落大方,她想着这回待人接物,定要出丑,怎料沈香对长者恭敬亲厚,同她一见如故。
主与客两相得宜,结下善缘,又怎让孙婶娘不喜小香呢?
孙婶娘喂了沈香一块吃食后,方才回答她的话。
“哦,咱们地方每年都会有‘提点刑狱公事’受诏到管辖的地方州县巡查官衙案件,还要审问牢狱里的囚犯,避免冤错。往常来的那位刘提刑是夫君早年的同窗,很好相与,只可惜他升迁入了吏部,提刑官便换了个官人。”孙婶娘忧愁地道,“这回来的,据说是刑部的主官,铁面无私得很。我也是听夫君说起的,他就连世家交好的挚友都敢弹劾,还把人拉下马了,这样的郎君啊,若是一个不顺心,交了恶,真不知怎样对付呢!咱们还是留个心神,好生款待吧。”
沈香听得这话,一阵头晕目眩。
她强笑了声,问:“这位刑部主官,姓甚名谁?”
一年过去了,保不准谢青已然升迁了,衙门主官早换人了?
孙婶娘抓耳挠腮,想了会子:“嗳,叫什么来着?哦哦,我想起来了!是什么……谢青!”
“……”沈香面露菜色,鼻翼也生出了热汗。
前夫来了么?那她要不要逃跑?
而正在外派地方路上的谢青,凝望阴郁的青色雨天,微微蹙起眉头,心情不是很好。
他总觉得哪处出了差池,难道是天阴教人烦闷吗?
当然,唯有神佛知晓,此乃预感——有“歹人”厚葬了他追妻之事,不仅填了一层土,还为坟茔添砖盖瓦。
第59章
当沈香得知, 谢青要留容州督查地方州府至少四个月时,她人都险些要吓晕过去了。
不过容州那么多府县, 谢青逐个儿拜会衙门, 再同官人接洽,详复往年案卷,三个月能完成诸多公事都算是夙夜在公了。
届时再遇上年关, 各地休假, 又得留上一留。一来二去,谢青怕是要赖在此地半年光景。
不过细思下去,沈香也知官家差遣他暂离京城,不算个巧合。近年来,他明面上累积的政绩太漂亮,官家有意拉他一把, 可谢青太年轻了。皇帝又不想宠臣这时太遭人嫉恨,故而采取一招明降暗升, 为他挡一挡暗箭明枪。
他一走, 刑部衙门主官的位置便空出来了, 皇帝定会挑一名老资历的刑部官员代管秋官。等谢青再回都城的时候,或许这名刑部官人就由副官转正了,而谢青也就能顺理成章能受官家提携,入阁拜相。
他是真要平步青云了, 沈香想来又觉得怅然。
“竟有几分羡慕。”
旧相识在庙堂, 春风得意日日登高;而她在外地, 颠沛流离踽踽而行。
沈香又想到了孙家的种种。
她难得遇上这样好的东翁,这样和睦的家宅, 而有了明府(县令)孙晋撑腰,衙门里原本瞧不上女子的县尉与主簿也待她客气得很。几桩案子合力办下去, 他们对沈香更是心悦诚服,俨然将她视为官署里头的二把手。
老实说,她舍不得眼下操持起的家业。若是每见一回谢青便逃一回,那她这一生都过得不快乐。
况且……谢青从前不是说他知错了吗?倘若他有心,今后或许不会再毁了她,那她何必杞人忧天呢?
不如再留一留,静观其变吧。
要是谢青还是一如既往傲慢与蛮横,那她再跑也不迟啊。
主意打定了,沈香松了一口气。如今想来,或许这些就是她真实的想法。她好不容易攒起的冲劲儿与野心,她舍不得毁去。
谢青来得比沈香想的还快,午时才知会了她,晚间府外就围满了各地州府赶来的官员。大家都是为了第一时间拜会上峰谢青的,免得被说不知礼数,日后他督查旧案时,还会被他穿小鞋。
看来谢青凶名远播……
沈香原本还想出府一趟,眼见着里里外外都是身着公服的官人,人都吓得愣在原地。
正巧撞见送食的孙楚,少年郎热切地朝她挥手:“小香姐!”
“阿楚,屋外怎么回事?”
她原本是喊他“阿楚小郎君”的,可孙楚嫌太生疏,硬是逼她改口。沈香若不改,他就蹲在窗棂底下成日碎碎念。被催得头疼,沈香只得应允了他。
沈香从未有过弟弟,在她眼中,孙楚开朗热情,正如她的小兄弟一般,很得她偏疼与呵护。
孙楚对着乌泱泱的官人们翻了个白眼:“都在等那位谢提刑呢!谁让容州一入境,最先撞上的县城便是咱们的金垌县。谢提刑要来家府上落脚,他们听到消息,苍蝇似的,全来了。”
“是‘趋之若鹜’。”
“都一样!”孙楚把梨花木食盒递给沈香,“小香姐,你今日就别出门了。要买什么,你和我说,我帮你带。这个给你,是我娘特地喊我送的吃食,说有大酱酥鸭,还有卤羊油……最丰腴的一条羊油羔子呢,她背着宾客,特地先割下来留给你的,说吃了大补,就连我都没份儿。”
沈香忍俊不禁:“你要想吃,我让给你?”
“不必不必,我和小姑娘家家抢食,多跌份儿啊!”
“是家姐!”
“是是,小香姐姐。”孙楚从怀中摸出一张字条,“还有这个,孟东城拜托我带给你的,是他新的诗作,说想请师父瞧瞧。”
孟东城便是一年前要默背沈香诗句那位郎君,他对沈香低了头,服了软,自个儿带了拜师礼在孙府外头跪拜。
沈香认下他,倒不因他灵心慧性,而是太丢人了。
郎君一见她就提着自家养的鸡鸭登门,怕沈香鞋上沾尘,还提出以人身为垫,庇护师长一程。没日没夜缠着沈香,更耽搁她查案办公。
烦人便罢了,偏生他早晚在衙门口蹲着,点头哈腰像个家厮跟班,嘴里喊着“小香师父待我搀你”,亲送沈香归府。
沈香至今还记得,孟东城脸上端着的笑,比宫中小黄门还谄媚。若不是她知他乃全须全尾的郎君,还当他祖上真有内侍的血脉,伺人工夫学得这样惟妙惟肖。
比起应科举试入仕,沈香想,他寻门道自宫入内侍省,没准晋升更快些……
沈香看了一眼纸上的诗句,道:“一昧追求平仄格律工整,却忘记诗赋用词的意境,有匠气而无灵气,你让他再参悟参悟《尚书》与《礼记》的经文。”
沈香推荐这些书籍是有自个儿深意在内的。
如今常科科举里,明经一门要加试贴经,而贴经的经文取自这类书籍。只要熟知诸经的经意,再以自个儿对经文的理解辨明义理,就能过试。
她在提前帮孟东城打基础,免得日后省试落榜。
哪知,听得这话,孙楚尴尬一笑:“又看啊?孟东城说,你可能在耍他,不想教他,天天喊他看书。”
沈香瞥了孙楚一眼,欲言又止。
县城里的县学先生大多都是乡贡的举人,没过尚书省的考试,中不了进士,做不了官。归乡以后,要么去县学里教书,要么就是自荐给地方官当幕僚,权看东翁会不会器重。
而沈香,正儿八经的常参朝官,如今纡尊降贵给他们讲通考要点,他们竟不珍惜?要知道,她若暴露真身,在外开价都能一两黄金一个时辰的授课呢!
沈香叹了一口气:“既如此,我与他师徒缘分已尽,让他重新挑个不耍人的师父吧。”
沈香作势要回房吃饭,孙楚也没再拦她,只挤出官员重围,把坏消息带给孟东城——“呃,我姐说你写的诗狗屁不通。哦,还说要和你断绝师徒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