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抬头之时,天色已变。
他被拢在一团黑雾里,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只是体内的灵气在下意识排斥着黑墙。
他闭目敛息,正欲施法,陌生的威压倾倒,如同山海覆压。
这般威压,让他想起一个人,他的面容泛上恐慌。
腕上还有一根姻缘线,红艳生辉,仿佛救命绳索,他拉着姻缘线艰难地挪步——线断了。
足边滚过来一个头颅,截面光滑,是新娘子含笑的脸。
“师尊。”那声音阴恻 ,不亚于讨债恶鬼。
断了的姻缘线飘飘荡荡,又被人牵起,林秀站在原地,望着另一头一截枯瘦的指,不敢上前。
身形逐渐显现,红绳逐渐收紧,腕部勒出了痕迹。
她身穿红衣,青丝如墨泼洒,簪着一支白骨,面容熟悉又陌生。
“师尊。”
——如同情人间的呢喃。
林秀被她倏忽拉近,脚趔趄几步,望进了那双死寂又偏执的眼。
谢淮清的视线在他的婚服上驻足几秒,眸光不定。
她仿佛在问,又仿佛仅是单纯的陈述,说:“为什么,要把我的东西,给别人呢……”
在她的右手,是一根新鲜的,血淋淋的骨头,泛着微弱的荧光。
“孽障。”他的声音愠怒。
呵,究竟是谁,让她成了孽障。
谢淮清冷笑了一声,冰凉的皮肤突然压住他的腕,缚紧,皮下骨节分明。
她暧昧靠在他的耳边,轻轻说:“我还活着。”
林秀腕部的骨头嘎吱嘎吱,被挤压着,摩擦着,就像是冰裂了一样,“咔嚓” 一声,揉碎了。
她听到了一声痛咽,又问:“您失望吗?”
他的手无力的,软趴趴的,像是一团软肉。
“是不是很疼?”
她侧过脸,定定地看着他,她看到他脖颈上的青筋,滚落的汗水,反而加重了力道。
林秀吸着气,疼痛几乎要让他昏厥在眼前人的肩上,可他无法反抗,对方的威压明显更胜一筹。
谢淮清将那只碎了骨头的手像玩具一样揉捏着,恨不得捣碎成泥,又看着地上的头颅,道:“师娘真好看啊。”
她发出几声低哑的笑:“师尊不心疼吗?”
“你…想如何…杀刮…随你…”
谢淮清偏过头,踢了踢脚上的头颅,看向他微红的眼,皱眉,佯装无辜道:“师尊,我只是来取回我的东西。”
“杀了我。”
“现在吗?”她神色淡淡,并没有放心上,“师尊好天真。”
只是这种疼痛,便要寻死了吗?
林秀忽然笑了,笑得咬牙切齿:“你莫要说,你还想与我成亲。”
“谢淮清,你果真——恶心。”
话刚说完,他的口中就喷出了鲜血,血液顺着双唇流出下巴,在苍白的皮肤上哆嗦。
她轻柔地抚着他的背,顺着乌黑的头发滑到了绳结 ,手指按到他的腰际,熟练地找到了那块骨头。
一按,碎了半截。
他双瞳涣散,不堪的身体越发脆弱,在她的威压下发抖。
“师尊。”她道,“我让你亲眼看着我飞升,可好。”
在此之前,我要你生不如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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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问道◎
尸首分离的新娘面如死灰, 四肢僵直,那张含笑的,青白的脸, 睁着黑洞洞的眸,定定地看向他们。
正好对上林秀的眼。
张狂的魔气腐蚀着她的身体, 媚若春花的姿容渐渐长上尸斑,即将凋萎。
林秀终于没撑住, 下巴落在了谢淮清的肩上, 牙齿打颤。
她没有推开他,给予他最后的宽容。
仙骨断了半截, 灵气飞速流泻,林秀的丹田仿佛失了阀门, 原本充盈的,转眼空落落。
他的唇张着,微弱的呼吸打在她的耳垂, 仿佛失了神智, 整张脸木了般,显得麻木。
是痛极了吧, 骨头碎在身体的感觉怎会好受?茬子出不来,只能戳进肉里, 倒腾着他的皮。
谢淮清想像着林秀所承受的痛苦,只觉连痛苦似乎都变得甜美。
师尊不是还想飞升吗?
仙骨断了, 又怎么飞升呢?
可谢淮清又觉得可笑, 他竟然轻易把飞升的机会让给了别人,蠢得就像当初的她。
她平白给他人做了嫁衣。
“师尊, 你怎么不看看师娘?”
对着这副骷髅模样, 你可还觉得喜欢?
谢淮清故意松了威压, 只为了让他有力气睁眼。
她想,他定是喜欢得紧吧,不然为何会把仙骨让给那人,还会与那人成亲?
思及此,不甘,嫉妒,她内心的情绪又在争吵,嚷嚷得烧成了火,然后被她极耐心地安抚,磨平棱角。
“师尊,师娘在看你呢。”
她连语气都掌控得极恰当,多了一分循循善诱,少了一分盛气凌人,态度竟显得可亲。
可林秀却听出了——刺骨的冷。
他缓缓抬起尚还完好的那只手,星碎灵力在掌心汇成了光,微不可查。
谢淮清没放在眼里,她再清楚不过怀里人的实力。
她还想抬起他的脸,细细欣赏那落魄又怔忪的神情,可下一刻,林秀就出乎意料地,挣脱了她的桎梏。
一柄利剑破空而来,剑意昭昭,带着渡劫期余威,仿佛鱼死网破般,直指她后心。
她被一股出奇的气劲推开,马上就要撞向剑锋,瞬息之际,她旋身一避,袖口“撕拉”一声破开,露出了皓白的腕。
腕上盘亘着一圈黑色ᴶˢᴳᴮᴮ纹路,像一条满怀恶意的蛇,格外醒目。
剑中有灵,一击未中,打着“铮铮”的剑鸣,又来一击,似要致人死地。
剑气凛凛,魔气更盛,她眼中升腾杀意,挥手召出不悔,两剑相擦,碰撞出龙吟。
“哐当。”
他的剑掉在了地上,断成了废铁。
林秀猛然喷出了一口血。
她提着剑,血丝布满眼眶,杀意未消。
林秀胡乱抹了抹唇上的痕迹,双眼混沌。他直不起身子,狼狈地用手肘撑地,咬着牙,一步一步爬向面前的尸首。
身后,剑尖滑着地,尖锐刺耳。
她仿佛故意折磨他,盯着他,走得极慢,如同闲庭散步,顺便给他倒数死期。
一步,两步……
剑声越来越近,道道魔气化成利刃,刺破他的婚服,割伤他的身体。
血迹蜿蜒,他支着皮肉模糊的手肘,终于爬到尸体旁边。
剑锋停在了他的脖子旁,他浑然不觉。
另一只手还完好的,他趴在地上,极小心地将尸首拼好,尸体已经腐败得看不清脸,散发着阵阵恶臭,他的动作珍重到让人嫉妒。
林秀没有躲闪那柄剑,脖子处早就鲜血淋漓。
“动手吧。”
他闭上眼,抱着完整的尸体,等着她的审判。
那柄剑顿住了,颤抖了一瞬。
半晌,一双手摸上了他的发,指尖温柔地流窜在发梢,如同爱侣间的轻触,让人沉迷。
脖子旁的剑消失了。
忽然,他的头发被暴力地扯住,头皮瞬时绷紧,他措手不及,被迫向后仰起,直视她阴郁的眼。
那双眼阴沉,翻滚着浓重着黑墨,乌云密布。
他清晰地感受到头发断了几根,两眼几乎翻白,呼吸尤其困难。
唇上挂着的血极红,极艳,让他苍白的脸色越发脆弱。
她蹭了蹭他的鬓边:“师尊,急不得。”
威压逼吓,怀中的尸体转眼碾成齑粉,只在他掌心留下一个硬块。
他立马拢紧那个东西,没有泄出分毫,明显是在防她。
“拿出来。”她又将他的头发向后拉了一寸,听着他喘息里的痛苦,淡淡威胁。
他反而攥得更紧。
不听话是吗?
谢淮清贴近了他的脸,碰着他微凉的面庞,手指沿着他的肩,滑到了他的腕,拢住他紧握的拳。
拳头上青筋凸起,用尽了力气。
那只环着分明黑纹的手缓缓描摹着他的经络,绕住他的骨节,绞住,拧紧,蛇盘住玉石,毫不留情缠碎。
她听到压抑的闷哼。
又一只手废了,连同他掌心的东西毁之一旦。
不听话,就毁掉。
师尊断的两只手,全是自找的。她冷漠地想。
冷汗和血渍混合着淌下,谪仙般的师尊沦为了她的阶下囚,认知到一点,她隐隐升腾起愉悦。
林秀的头发被汗浸湿了,温热地贴在颊侧,黏在嘴角,颓靡凌乱。
她帮他将湿透的头发捋至一旁,从嘴角别至柔软的耳廓,然后伏倒在他血淋淋的背。
她又一次听到了——心跳。
师尊的心跳好快,比他的呼吸还快,让她沉醉,让她心悸。
“师尊听到了吗?”她按在他的心脏处,“您怎么就——心动了呢?”
只有破碎的抽气声回答她。
林秀的两只手不受控制地痉挛,双瞳一缩一缩的,细白的眼皮无力耷拉着,仿佛任人糟蹋,这副模样触动了谢淮清的某根弦,让她越看越欢喜,仿佛二人的地位,天生就该如此。
她不倦地数他的心跳,直到听不见他的抽气声,直到节奏趋于平稳。
她抬眼,才发现人已经晕过去了。
师尊这身体,当真是弱。
谢淮清站起身,拖扯着他的头发走了几步,又觉费力,干脆把他抱起。
未干的血液顺着衣摆湿哒哒地滴着,沾染了她的裙。
她刚温起的眸子在触到那婚服的瞬间,又冷了下去。
谢淮清随手将他的婚袍揭了,里面只剩下一件单衣,破了几道口,红得诡丽,比那身婚服顺眼多。
她下意识要脱下外袍披他身上,脸色几多变化,终是止了动作。
她眸中怔忡,有时当真分不清,谁比谁更可恨。
魔障之外,大喜的红绸扬成了幡,血色混战,刀光剑影,破了山门阵的魔修早就失了心智,他们饥肠辘辘,凭着直觉和满腔怨气大开杀戒。
上万魔修围堵天机门,姻缘殿内魔气冲天,掌门等若干大能竟破不进这障,无奈作罢,先去山下修补护山大阵。
魔修来势汹汹,一个个仿佛不要命似的,蚁群般前赴后继,杀不完,斩不尽,倒把自己落得手酸。
俞子顾守在相思峰等师尊,相思峰的魔气最盛,冲上来的魔修却寥寥无几,俞子顾杀了两三个,便再无动静。
他紧张地望着魔障,虽说凭师尊和师娘的修为,应该没什么大碍,但此番这般久还未出来,总觉发生了什么事。
忽然,层层魔障中出现了两道红影,俞子顾下意识认为那窈窕的是师娘,话到喉头,待看清时,又急忙变了个调——
“师妹!”
他脸上迸发出喜悦,可转眼凝滞,师妹身上的,分明是魔气——与魔障同出一源。
为何会如此?还有师娘呢?师尊为何伤痕累累?她的实力,为何如此可怖?
怀里的人晕时还皱着眉,谢淮清垂眸看了一会儿,听俞子顾还没动静,才抬眼回望了他。
不出所料,俞子顾缓缓地,不可置信地,挣扎着,将剑指向了她。
“你入魔了。”
她轻笑了一声,还饶有兴味地回了一声:“嗯。”
似乎很期待他接下来的反应。
“不,你不是师妹,师妹她绝不会入魔。”
他忽而又口中喃喃,手里的剑依然举着,不曾放。
谢淮清顿时失了兴味,师兄与她,总归不是一路人。
“请师兄让一让。”她尚还保持着礼貌。
“把师尊留下。”俞子顾举棋不定,打他打不过,也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旧情。
她与师尊,是发生了什么过节吗?
谁料谢淮清闻言,眸中泛寒,虽不说话,但明显看出不愿意。
悬了。
俞子顾不禁咽了咽喉,目光紧瞪着她,却不知所措。
天空忽然出现一道青影,是掌门,俞子顾瞳孔微缩,掌门手中白光乍现,目的明确,可他——静默不语。
他的立场,不该提醒,也不该劝阻,他与师妹,已是殊途。
青袍迫近,她并未回头,一股黑气凭空涌动,聚成一团,直击掌门肺腑,老骨头簌簌坠地,口中黑血吞吐,怒目而视,似还要咒骂。
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魔气于他胸中又是一击,他两眼一翻,昏死了。
谢淮清逐步逼近俞子顾,在剑前一寸停下,他的剑,不稳了。
谢淮清淡淡道:“嫂子还在家中等师兄。”
这一掌,他受不起,何况她未施全力。
俞子顾颓然放下剑,作出让步。
莽莽的血腥煞气掠过他身边,他突然道:“你纵容魔道,生灵涂炭,将让天地不容。”
“与尔等何干?”
他恍然,一句尔等,便将他们的瓜葛分得明明白白。
魔域一旦破开了口子,三界不得安宁,新任魔尊行事惫懒,带领万魔重创了天机门后,便长居魔殿,许久未出。
混虚仙尊生死不明,修仙界动荡不安,谢淮清的名字沉寂了三百年后,又一次被提起。
林秀醒来时,周围已经换了个地方,身上只着单衣,单衣上血的凝固冷硬,像沙砾般磨损着皮。
脖子上像条狗一样拴着链,仿佛是怕他跑了一样,链条铸得虽细,却很重,压着要喘不过气。
他的手骨碎了,尝试着用手背调整着链,结果越缠越紧。
有风,有烛火。
烛火只有一盏,在黑黢黢的风里颤着,比他还脆弱。
他没有感受到灵气,也没有感受到魔气,静得只能听到心跳和呼吸,空得很。
残破的手掌哆嗦着伸开,飘逸出丝丝碎光,融进烛火,消失殆尽。
断了半截的仙骨起了应激反应,汲取着他的精气,填补空缺,倒成了累赘。
他先是痛觉被放大,细微的摩擦都会引起皮肤战栗,然后感觉到冷,冷到恨不得被烛火烧个干净,最后是永无止境的饥饿。
饿到提不起力气,饿到想生吞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