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的话,她怎好不听?
师尊的要求,她怎能不满足?
转身,跪地,伏腰,谢淮清缓缓褪下红装。
光洁细嫩的脊背如画卷般铺展,精致的蝴蝶骨翩翩欲飞,白得剔透,月下泠泠。
林秀的手指顺着她的脊骨摩挲,那蝴蝶骨颤了一颤,指下的皮肤泛起了道道粉痕。
他往下,触到了一条扭曲凸起的疤,再细看,又似乎不止一条,只是道道疤痕堆叠,全聚在了一处。
那儿似乎是一个禁区,他感受到掌下的身体产生了一丝抗拒,不过很快,又被身体的主人掩饰。
谢淮清的手下意识攥紧,她不敢回头看,生怕看见师尊眼中的厌恶,毕竟,她的疤丑得很。
“他们做的?”他的声音轻柔又爱怜。
她却瑟缩了脊背:“是——还有我自己。”
“为何——”
“若不剔骨,我进不了天机门。”
天机门只招有仙根的凡人,可她那时算不得凡人,便只能亲自将自己的骨头剔了去。
那地方的疤——去不掉,抹不平。
“你分明还可以去别的门派。”
“徒儿只想去最好的。”
就像是师尊,她也只挑最好的。
从前她无事可做,一心只想证道,如今,她生了旁的念想,这所谓的道,似乎也ᴶˢᴳᴮᴮ不重要了。
师尊的模样如此可口,她怎甘心。
他带着温度的手指离开了,背上唯一的慰藉消失,换上了一把冷剑,剑锋恰好抵在她的伤口。
她绷紧了背,等待着久违的痛感。
这一次不同,这次她甘之如饴。
剑锋挑开了她的疤口,直直地刺进了脊背,露出森森白骨。
她的指尖痛到发抖,却依然咬着牙不吭声。
修为越高的人,仙骨藏得越深,根深蒂固,越是难剔,堪比渡劫。
剑锋再进一寸,断了她的经络,磨着她的骨,她面色惨白得像一具尸体,皮肉却依然包容地,不舍地,吻着他的剑。
背部发起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几颗滑进了伤口,渗入血肉,几颗停在了他的剑下。
她未说过一个痛字。
可只要林秀细听,便能听见她藏在呼吸里的疼。
皮肉中出现了一寸莹莹。
是仙骨所在之地。
林秀丢了剑,径直将手伸了进去。
他的手在里头搅,全然不顾及身下人的感受,就像是在倒腾一团烂泥,泥里湿润温软,还有几根未断的筋。
痛感几乎灭顶。
谢淮清撑不住了,她脖颈倏地扬起,又无力垂下,青筋一鼓一鼓,双眼充血发红,下半张唇血淋淋,只剩下呼吸吊命。
“唔——”
她闷声发出了痛哼,林秀紧跟着抓到了她的骨,她身体一折,倒在了地上。
双眼模糊,背后的神经似乎麻木,她侧着头,像烂泥一样躺在烂泥里,看着师尊的脸,看着他的衣角,染上她的血。
谢淮清非常庆幸今天穿着红衣,如若和师尊一样穿白的,到时白一块红一块,看起来多惨烈。
她竟还有心思想这个。
她感觉骨头在被往外拉扯,灵台里的生息一丝一丝地被抽走,她被动地感受着修为的流逝,原本是痛,现在又加上了一层近乎孱弱的无力。
她的呼吸脆弱又急促,身体似还在挽留,又被意志强硬逼出。
要结束了吗?
她的眼神涣散,松开的手里,鲜亮的衣服也成了和她一样的烂泥。
林秀手里拿着一节骨,骨头上还有几根未扯断的筋,他的手,就如同她背上的皮肤,裙下的草地,一样血淋淋。
她的背破了一个窟窿,却无人帮她治愈,腕上的银杏链,像是死了一样。
“师尊……”
她气若游丝,半张倒在地上的脸沾了污泥,却是笑着的。
“师尊……”
而他后退了一步。
——为何要后退?
谢淮清慌了,受伤的人极度敏感,可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双手攀着地上的碎石沙砾,半阖着被汗打湿的双眼,凭着直觉,一寸一寸爬到他的足前。
掌心被指甲攥出了血洞,又钻入了沙,脏脏的,而师尊的鞋履,白得如同遥不可触的云。
“师尊?”
“你已被逐出师门。”
她喉头发出了几声笑,仿佛还沉沦在甜蜜的幻想中:“那,我们是否该成亲?”
他又离远了一步。
明明只有方寸的距离,她却爬不动了,她的力气全耗完,连成为师尊足下的烂泥,也只是妄想。
如隔天堑。
她被迫听着宣判:“我何时答应过,与你成亲?”
痛。
心上的痛比剔骨的滋味难受上千倍百倍,要窒息,要溺毙。
“为什么……”她连发出的声音都是破碎的,难听得像是突然断了弦的琴。
林秀蹲下身,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眼里突然燃起的希冀,说:“我只是觉得——这根骨头,在我身上,会发挥更大的价值。”
她直视着他的冷漠,无助又荒谬:“那我呢?”
眼泪一滴一滴晕开了血迹,打在他的手背,他皱了皱眉,嫌恶地挪开。
林秀用一条帕子擦拭着手背,确认干净后,将它散成了飞灰。
谢淮清被这一幕刺伤了眼,她垂下头,捂住自己的胸口。
胸口好疼,像是被刀绞了一样,却又跳得好快,义无反顾地撞在刀刃上。
她脊骨里那该死的玩意又开始生根发芽,榨取着她最后一丝精力,妄图浴血重生。
刚长出来的小仙骨细嫩得不堪一击,一剑便被劈成了两半。
她被他的剑钉在了地上,如同待宰的羔羊,绝望,疼痛,死寂。
他的声音居高临下:“淮清,此间得道者,只能是我。”
银杏链子发着光,却不是为了治愈她,它收紧,收紧,割破了她的皮肉,绞住了她的骨,一寸一寸,极耐心地磨着,似乎要将骨头磨碎。
她觉得无所谓了,左不过是变成一具尸体,再疼,还能疼到哪儿去?
师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曾经让她依恋的气息越来越陌生,钉在她骨头上的剑也离了她。
风一吹,她像是破碎的一块布,掉入了崖底。
魔气蒸腾,钻进她的四肢百骸,割裂她的皮肤,内脏,崖底封印的恶鬼们闻着腥味苏醒了眼,贪婪地看着被扔进来的人类。
食物,几万年未见的食物!
他们仿佛鬣狗,攀爬着白骨铸成的地毯,垂着涎水争食。
血窟窿里的仙骨熠熠生辉,裂口处察觉了危机,仿佛求生般,疯狂吸取着魔气,填补缝隙。
诛魔崖底的魔气忽然消失了大半,恶鬼们惊疑不定,迟疑不决,犹豫地看向魔潮中央的人。
食物,好像没了?
白玉般的仙骨仿佛被墨水浸透,乌黑光亮,散发着沉郁的色泽。体内四处破坏的魔气反而成了最好的补品,疗愈着她的血骸。
气息磅礴,离她稍近的恶鬼直接被卷入,化成了养料。
众鬼戚戚,越发不敢靠近,只顾蹲守一旁,好奇地看着异类。
不知过了多久,几月还是几年?诛魔崖底没有明确的时间概念,恶鬼们没有别的娱乐,只顾看着白骨尸床上的人发呆。
她那节苍白的手指动了动,围观的恶鬼们兴奋地昂起头,口中发着意义不明的嚎叫。
她被吵醒了。
终于,她撑着破碎支离的骨架,攥着身旁的白骨,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诛魔崖底的上方只能看见一轮血月,血月之下,她红衣破碎,袖中黑气翻滚。
那沉寂黑郁的眸往周围一瞥——刹那噤声。
她重拾了她的道。
她问,她该去哪儿?
她的道指向一剑,剑名——
不悔。
第119章
◎问道◎
万年前, 魔物横行,正道凋敝。
修仙界五位渡劫期大能联手,诛魔尊, 卫正道,以身铸阵, 封印了魔域 。
其余在凡间作威作福的魔修们失去了依仗,被赶至诛魔崖底, 日日浑浑噩噩, 堕为恶鬼。
饥饿,暴戾, 混沌……
他们自相残杀,互嗜其肉, 共化白骨。
崖底中央,累累白骨之上,是他们的王剑, 也是阵眼。
谁是他们的新王?谁是他们的新主?谁能拔起那剑?
那清冷红衣仿若艳鬼, 迎着罡风走向阵眼。
万鬼期冀,密密麻麻的头颅蠕动向前, 拥簇着,窥视着, 最后停在十丈之远。
十丈之内,白骨高砌, 法罩威严。
斑驳的红袖中, 伸出了一根枯瘦苍白的指,那手指蜻蜓点水, 碰了一碰, 法罩震出道道灵波, 崖谷之底,似有长鸣。
白色的波纹吞噬了血肉,余下一小段黑色的焦骨,幽幽缭绕着魔气。
勿入,勿近。
恶鬼们在法罩的威慑下瑟瑟发抖,灼热的灵光洞穿着他们的魂,哀鸣四起。
谢淮清敛眉,眸光沉沉,她忽地将手一收,腕部青筋绷紧,袖摆翻飞,崖底魔瘴登时扫荡一空,会于一掌。
恶鬼瑟缩着匍匐在地,又惊又惧。
突然,法罩灵光大亮,她拳中魔气亦不甘示弱,墨色腾涌袭上,黑与白分庭抗礼。
“嘭——”
磅礴的气劲剿灭了白骨,飞灰震荡,恶鬼慌忙逃窜,乱成一锅粥。
——法罩碎了。
透明的禁锢四分五裂,瞬间倾坍。
烟尘之中,众鬼小心翼翼地探起头颅,望着中央破碎的红衣,眼中逐渐漫上狂热。
新主!我主!
沉寂了万年的王剑斜插在旧人的尸骸上,缭绕着丝丝黑气,凛然不可犯。
谢淮清踏过层层尸灰,用那根焦黑的指轻慢地敲了敲剑柄。
“铛铛。”
尘垢尽褪,华光大盛,择主之剑展露泠泠锋锐,剑柄之上血痕交错,依稀能见——
不悔。
魔气顺着剑柄勾缠着她的残缺,修复她的肤骨,似在臣服,似在邀请。
一双双空洞的眼,寂静地,热切地,见证着新主的诞生。
她按住了剑柄,掌心恰好遮住二字,剑身的抽离,剑鸣铮铮——破阵!
黑色的尸骸毫无征兆化成齑粉,盘旋升腾,铸成一道门。
魔域的大门徐徐打开,门内,万魔俯首——
“恭迎我主。”
阵眼被破的消息席卷了各宗各派,诛魔崖内空空荡荡,连鬼影都见不着半只。
魔域开了。
天机门作为宗派之首,自然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不过此时,他们正筹备着混虚仙尊的双修大典。
万年老树开了花,那新娘竟还是个难得的渡劫期大能,生得妩媚娇艳,谁不得说一句郎才女貌?
天大的喜事撞上了这档子意ᴶˢᴳᴮᴮ外,果真晦气。
形势似乎迫在眉睫,婚礼的诸多事宜依然进行得有条不紊。
一向素寡的轻云殿红绸铺张,旖旎的胭脂色从出岫峰漫延到了相思峰,绵绵不断,止在姻缘殿的阶前。
无怪他们如此淡定,那魔域被封印了万年之久,即便如今卷土重来,也未必能恢复到从前光景。
更何况,他们天机门有两位渡劫。
料想那新来的魔尊不会如此不长眼,先挑他们这块硬骨头。更何况,还未曾听闻有哪位渡劫期的大能想不开,堕了魔去。
仙尊大喜,八方来贺。
姻缘殿前,山盟台上,说不尽热闹。
魔域一事依然有人忌惮,以防万一,天机门漫山遍野的红绸上,布满了缚魔阵。
喜事将近,林秀还坐在屋内品茗,神情平静得不像个要成亲的人。
吉时已到,俞子顾到他门前来催,他才放下凉尽的茶,草草理了理头发,换上大红婚服。
俞子顾与他的夫人成亲已有三百多年,感情甚笃,江南柳氏如今是半个修仙世家,为了避人耳目,暂且隐居林中,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林秀路过他旁边时,只听他忽然惋惜地叹了一声:“若是师妹在就好了……”
“她不是你师妹。”他顿住脚步。
俞子顾看了看严肃的师尊,不情不愿道:“……好吧。”
师妹当初不知为何犯了浑,竟直接被逐出师门,还一下子消失了三百年,音讯全无。
若说她是飞升了,这三百年间倒也不见劫云。
俞子顾回门的时候,完全没想到谢淮清会干出劈剑冢的事,而且还死不悔改,敢逃思过塔,幸好师弟师妹们伤势不重,否则,非得狠狠削几下才出得去。
虽然他们做师兄妹的时间并不长,但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就这么离开天机门,总觉亏了。
新娘子梳妆罢,盖着盖头,出了轻云殿,盈盈挽上了林秀的手。
盖头鲜红欲滴,更红的是她的唇,似翘非翘,欲张未张,仿佛能听到里头银铃般的笑意。
“郎君——”
分外娇媚。
俞子顾好奇地看了几眼,就不敢再看了,他默着声给二人的手腕缠上姻缘线。
没想到师尊在外游历了个三百年,就给他找了这么厉害的师娘。
林秀盯着腕上的那抹红,对面前的新娘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
“走吧。”
他的手将线一拉,新娘子婷婷袅袅,与他同乘一剑。
山盟台上,有人高唱:“新人到——”
魔殿座中,红衣女人玩着白骨簪,睁开了郁郁的眸。
大典开始。
新娘子凤冠霞帔,美艳非常,众仙客推杯换盏,饮尽琼浆。
天地为证,上三香。
第一支香,敬天。
画着鎏金凤凰的红线香燃起通明一点,林秀对着姻缘殿微微躬身。
祥云绕日,百鸟千响。
司仪正欲张嘴,突然,妖风大作,刚燃起的线香突然灭了,一声“拜”字被吹碎在风中。
“怎么回事?”
“仙尊呢?”
“哪来的妖风?”
“是魔!”
众仙客叽叽喳喳乱作一团,张皇失措,相思峰顶,掩上了一大片黑色雾瘴。
天机门前,凭空出现了好几道传送阵,一个接一个,应接不暇。
黑鸦似的魔修从空中降落。
风越来越大,大到让人睁不开眼,火红的绸缎运转道道阵法,灵光大动,又瞬息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