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召早得了下人的通传,已经迫不及待地半靠在榻上等人。
那晚落水,因他不会水,在河中扑腾了许久踢到了暗礁,导致脚趾骨断了两根,此时脚肿得老高还不能下地行走。
袁召是纨绔子弟,平时最爱留恋烟花场所看美人,躺在榻上的这几日每天对着帐顶简直无聊至极,听闻江漓这个大美人主动上门来看他,自然喜不自胜,眼巴巴地望着门口。
见到江漓进内,袁召眼睛瞬间亮了,忙要屏退屋内的下人。
江漓绝不能忍受与此人独自呆在一间房中,阻止了想要避出去的下人,道:“不必,一会儿还有药没喝,需要人在旁伺候。”
袁召只得作罢,上上下下打量欣赏了眼前的美人一番,过足了眼瘾,才道:“阿漓妹妹来了,快请坐。”
江漓察觉到他露/骨的目光,浑没看见似的,在距离床榻一丈外站定,垂眸失落道:“袁召哥哥,那天真是对不住。要不是为了此事不影响江晚的婚事,更为了江府的声名,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抛下你先行离开了。”
袁召听了,又见到江漓一幕委屈又难过的样子,心里残存的几分生气早就消失无踪。
这位江家大小姐真是人间尤物,长得美若天仙不说,还如此善解人意,连继母的女儿的未来婚事都考虑到了,怎能不叫他怜惜!
姑母昨日还在自己面前说江漓心机深沉,简直是胡说八道!明明是姑母看着江漓样样出挑,样样都胜过江晚,出于嫉妒才诋毁江漓!
更何况,江漓手中还握着她生母带来的一大笔陪嫁,他绝对要娶到江漓,如此他就能得到这笔嫁妆,下半辈子守着这一大笔钱吃香的喝辣的岂不是乐哉?
想到这儿,袁召一扫心中的阴霾,笑得更加急切,道:“阿漓妹妹说的什么话,那日落水是我自己不小心,又怎么能怪到你。”
看到江漓站得远,他殷勤地将身子往外挪了挪:“好妹妹,站近些,让哥哥我好好看看你可受了惊了?”
这话一出,江漓顿时全身上下一阵恶寒,连看都不要再多看袁召一眼,转过脸对身后的灵心道:“药已放凉了,端过去给袁公子的侍从。”
灵心也很忍受不了袁召色/欲/熏/心的样子,听到江漓放话,连忙将手中端着汤药的托盘送到了床榻旁的下人手中。
袁召见到汤药,倒也没甚在意,由那下人伺候着喝下一口。
谁知,刚喝入口中,他的一张脸瞬间扭曲,下意识就要吐出来,可碍于江漓在场,到底还是忍住了。
一口苦水含在口中,吐不出咽不下,还说不出话,袁召的脸慢慢涨红了,脸色越来越难看。
江漓状似不解,道:“袁召哥哥怎么了?这药听说是姑母请名医专程为你熬制的,效用极好,可是有什么问题?”
袁召口中“呜呜”地叫了几声,想要说什么却说不清,只得两眼一闭,屏住呼吸强行将口中的汤药给咽了下去。
他深呼吸一口气,后背已经出了一身的汗,道:“不知为何,这药喝着比往日苦了许多。”
江漓便笑:“许是换了方子?阿漓听说大夫会根据病人的病情发展,更改用药的方子呢。看来,这位名医的医术了得,良药苦口,袁召哥哥还是快些喝下吧。”
“这……这……”袁召望着那碗黑漆漆的药,几次犹豫还是下不去口,这味道实在是难喝,一大碗喝下去,恐怕要吐。
这什么破大夫,竟然能熬出这么难喝的药!最最要紧的是,好巧不巧江漓也在场。
当着美人的面,连碗药都喝不下去,岂不是丢人?
正犹豫着,江漓又道:“袁召哥哥,快喝呀!”
那一声声“哥哥”将他的心都要喊酥了,袁召心一横,捏紧鼻子,端起那一大碗的药仰头“咕咚咕咚”地一阵猛喝。
直到“啪”的一声,他重重将空了的汤药的碗放回托盘,饶是强行忍耐,还是在咽下最后一口苦药的时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什么玩意儿,喝完药竟然要了他的半条命!
江漓见他明明想吐却强忍着还要维持风度的样子,心中一阵暗笑,仍装作佩服的样子,道:“阿漓从小最害怕喝药了,袁召哥哥真厉害。”
见到袁召被哄得已经有点飘,她口中话风一转:“不知有一事,夫人可曾对袁召哥哥说过?”
袁召轻飘飘如坠梦中,道:“何事?”
江漓道:“夫人曾与我提过出嫁后,我生母的嫁妆一事。”
嫁妆?这可是大事!
袁召脑子顿时清醒了大半,眼睛盯着江漓等着下文:“夫人说了什么?”
江漓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本心想,出嫁从夫,既然是嫁到了夫家,我便也想要将生母的嫁妆带到夫家,毕竟那是笔不小的财物,对夫家来说定会增添许多助益。可夫人说,我生母的嫁妆是带到江府的,合该留在江府,我是嫁出去的女儿,她自会给我额外准备一份嫁妆。”
这些话江漓可没冤枉袁氏,被关在柴房的那几晚,袁氏每次来都要将这话说一遍,是以方才江漓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原原本本将袁氏的话复述,一字不差。
闻言,袁召已经色变,还是不死心地追问:“你说的句句属实?这些话都是我姑母亲口跟你说的?”
江漓点头。
袁召有些怀疑,可细细一想,忽然恍然大悟。
姑母之前一力撮合他和江漓的婚事,的确说过江漓生母的嫁妆,可,姑母没有说娶了江漓之后,这笔嫁妆要给谁啊!
他原本以为,娶了江漓这笔巨额嫁妆自然而然是给他这个夫婿的,原来姑母自己都在打嫁妆的主意!
到头来,他是白白给姑母做了嫁衣裳?!
姑母是将他当作傻子一样的纨绔公子哥吗?
这绝不能忍。
江漓见他脸色越来越沉,心知“火候”已差不多,便客气告辞:“袁召哥哥,时间不早,阿漓先走了。”
大笔嫁妆即将流入别人手中,袁召已经没了看美人的心情,敷衍的“嗯”了声,又陷入了沉思。
江漓也不管他如何,轻轻行了一礼,带着灵心径直离开。
――
及至傍晚时分,袁氏照理去看望袁召。
进入内室时,袁召正躺在榻上,见到她却没有了往常的热情与恭敬,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后就没有声儿了。
袁氏心中不快,但也没表露在脸上,关切道:“召儿,姑母来看你了。”
袁召态度依旧淡淡的,转头冷冷地看着她,问:“姑母可想做什么瞒着侄子的事?”
袁氏心头一跳,有种不安从心底升起,疑惑道:“姑母一向都是以你为先,处处替你操心,哪里会瞒着你什么?”
袁召冷笑了一声,道:“姑母难道不想打江府原配的嫁妆的主意?”
“你,你从哪里听来的胡说八道之言?”袁氏脸色转变了好几次,是被戳中算计的难堪,“你人都还没娶进门,就已经打算着江漓生母的嫁妆,还将这脏水泼到你姑母身上来了?”
她看着袁召冷淡的直视,心中升腾起了怒火。
转念一想,老爷已经明确表态这门婚事成不了,袁召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她还好心好意看在娘家的面上这几日对袁召细心照顾,没想到却是照顾了个白眼狼。
袁氏当下也不想再忍,也换了冷漠的口吻,道:“更何况,你已不被你姑父喜欢,他绝不会将江漓嫁给你了,她生母的嫁妆,你做梦也得不到。”
袁召本就是纨绔的脾气,只有别人顺着他,没有他受别人气的份,见到袁氏一改原先软和的态度,加上在婚事上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心里顿时燃起了怒火。
他觉得浑身血气上涌,怒火越烧越旺,近乎冲破理智。
他不管不顾道:“姑母还想操纵江漓的婚事,小心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果哪一天京城那家大族得知了江漓的身世,我看姑母还能不能站在这里趾高气昂!”
袁氏陡然变了脸色,指着袁召的脸气得手指也在颤抖:“你,你怎么……”
袁召继续冷笑:“姑母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此等密事的吗?姑母,听侄儿一句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初江府不显,你只能借助娘家袁府的力量做成这件事,而当时年幼的我,作为袁氏宗子,正在耳室中听到了这一切。”
“你……你,召儿,此事非同小可,”袁氏被吓得魂飞魄散,心虚着怕袁召乱来,立马软了语气哀求,“刚才是姑母说错话了,召儿别同姑母一般计较……”
袁召见她这样,心中的胆气更甚,又想到到手的大美人飞了,怒气也更加上涌。
要不是姑母惹怒了江城,顺带抹黑了他袁召,江城至于直接拒绝了这门婚事吗?
越想越气,袁召拔高了声音,立起了上半身,大声道:“姑母,你现在才知道错……”吗?
那个“吗”字还没说出口,袁召忽然觉得口中一苦,因为太过激动,刚才喝苦药时的恶心感骤然涌上,他脸色发白,大口地呕了出来。
难闻的秽物喷涌而出,淋了袁氏满身。
袁氏何时受过这种污秽,尖利地叫起来,用帕子捂住口鼻,也开始躬身干呕。
顿时,室内尖叫声、咒骂声、脚步声乱作一团。
……
不同内室的混乱,院落外却因荒凉偏僻十分安静。
一个小小的身影猫着腰蹲在靠近窗边的杂草丛中。
听到里头响起了动静,她谨慎观察了四周,确定无甚人看到自己,便加快脚步迅速离开了此地。
第6章
一路小跑,灵心气喘吁吁地赶回了院子。
江漓正歪在小榻上看话本,见到灵心进来,将手中的话本卷了一卷抵在下巴,含笑道:“怎么样,可有消息?”
灵心抚着胸口顺气,缓了好半天仍未平复,一颗心“砰砰砰”剧烈地跳动着,一个劲地点头。
江漓心里本对那件事的猜测有五成,如今见到灵心这副惊骇紧张的模样,已知道那事应当是八九不离十。
她沉了眉,面上的笑容也淡去,静静等着灵心的回话。
灵心终于缓过劲来,结结巴巴道:“姑……姑娘猜得不错,奴婢自黄昏一直靠在袁公子院子的墙边角落里,继夫人进内后,袁公子因为陪嫁一事和继夫人起了冲突,激动之下说出了姑娘身世的蹊跷之处。”
江漓神色一肃,坐起身急问:“袁召可有说与我身世相关的是哪户人家?”
灵心想了想,道:“具体倒没有说,奴婢就听袁公子警告继夫人,说什么‘哪一天京城那家大族得知了江漓的身世,我看姑母还能不能站在这里趾高气昂’。可却始终没说究竟是京城的哪户人家。”
那就是了。
江漓眸中露出思量,心头五味杂陈,也不知是心头猜测终于被证实的尘埃落定,还是身世飘茫不知何处才是归宿的茫然。
前世在闺中时,她一直都以为自己是江府的嫡长女,从小丧母,生父不怜,被继母终日虐待,还被算计嫁给继母侄子袁召,失去了生母留下的陪嫁。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命中注定皆是如此,她逃脱不开被继母磋磨,被算计出嫁的命运。
因为她姓江,她永远逃脱不开江府。
可后来有一回,袁召酒醉后胡言乱语,竟然提及了江漓被错换了十多年的身世的密辛。
按前世袁召口中所说,袁氏嫁入江府前,曾与男子媾和生下一女,此女为袁氏祖上蒙羞,袁氏族长决定将女童送出江南任其自生自灭。
可袁氏执意不肯,将女婴藏到了客栈。
后来正好有一京都来的大族女子在看望亲妹的路上,动了胎气紧急临盆,匆匆落脚在客栈。
袁氏当时就藏在此客栈中,竟然铤而走险将大族女子生下的女婴偷走,换成了自己的孩子。
据袁召所说,当时被换走的女婴就是江漓。
可,明明江漓被换下后,该面临被袁氏族人强行送出江南的命运,为什么到最后却到了江府?
更诡异的是,她刚出生那几个月,江府先夫人尚在,是先夫人对她细心呵护。
而她的模样,与先夫人的长相的确有几分神似。
如果她真的是被袁氏从大族女子那儿掉包来的孩子,这又该作何解释呢?
得知袁召口中的真相时,江漓一度难以接受。
重活一世,再细细想前世袁召口中的种种,终究是难以放下难以甘心,今日才想着用计激怒袁召,让他在怒火下口无遮拦与袁氏对峙。
这一对峙,果然证实了前世袁召所言是为真。
江漓只觉得眼前像蒙着一团雾,一层又一层的疑点包裹着她,让她难以抑制地想要挣脱,却只觉得徒劳。
灵心见主子的神情几番变换,担忧道:“姑娘,您……您没事吧?”
江漓蓦的回神,见到了灵心担忧的脸。她敛了眸中的悲凉,挤出个笑容:“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恶人互咬扯出一桩陈年旧事,我正想着还有没有其他法子惩治他们罢了。”
灵心半信半疑,试探道:“那姑娘可有想出法子了?”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姑娘最近奇奇怪怪的,自从柴房解困回来后,性子变得刚强坚毅不说,行事也更加干净利落、不着痕迹。作为奴婢,见到姑娘不再甘于受欺凌,她心中自然高兴。
可,姑娘发呆的时候好像也变多了,总是忍不住就陷入沉思,那神情也让人看不透彻,觉得心里怵的慌。
姑娘莫不是被关在柴房后中邪了吧?她需要买只公鸡,杀鸡取血给姑娘辟邪吗?
江漓还是笑,用手指弹了弹她的额头,道:“你家姑娘又不是神仙,哪里来的这么多整人的法子。”
她放下话本,歪在榻上闭上眸子:“早些睡吧,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灵心一头雾水:“什么硬仗?”
有了前几日老爷的训斥,继夫人近日不会为难姑娘。
袁召公子瞧着也不像是要来找姑娘麻烦的样子。
还有谁会上门找茬呢?
刚想向江漓一问究竟,无奈主子却已闭上了眼,一副不欲多言的架势。
灵心只得作罢,心中默念着明日行事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打了二哈欠也去沐浴睡下了。
――
第二日清晨,江漓早早用过了早膳,便仍是一身苏白色襦裙,配银质蝴蝶流苏簪,端坐在花厅之中。
那模样,远远望去,就如一位九天仙女高高端坐,不可亵渎。
灵心沏了盏玉莲白茶,江漓浅尝了一口,缓缓放下。
目光落在院子里的影壁上看了片刻,道:“也该来了。”
话音刚落,院子外忽然起了喧哗。
一道带着恼怒的跋扈女声清晰传入:“你们的眼睛是瞎了吗,本小姐也敢拦?江漓人呢,让她滚出来!”
院子里的小厮哀求声一声接着一声,却被那女子更加恼怒的斥责,最终齐齐噤了声,再也不敢劝阻半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