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安手下不停,噼里啪啦在电脑上敲着纪要,但一半的注意力已经被湛钧吸引走了。
为什么他还不移开视线?他在看什么?他到底要做什么?
苏安试图揣测湛钧的动机,却发现这个人她根本捉摸不透。
若说是想让她反悔,苏安相信他不会愚蠢到这个地步。若说想重新追回她,苏安又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大的魅力。
她思来想去,最终只能归结为男人的劣根性。
得不到的永远是朱砂痣和白月光,永远像是手上扎的刺,口中的溃疡,平时没有感觉,但不小心触碰到时,便泛起一阵并不激烈,却引人烦躁的疼痛来。
或许现在的她,就是湛钧手上扎的那根刺,口中长的那块溃疡。
但溃疡总会愈合的,手上的刺也只需要轻轻挑出。
现在他们不过是在两相僵持,进行一场看谁耗得过谁的战争。
“那如果没有别的问题,我们今天就先到这,然后尽快安排管理层访谈?”邓善的收尾拉回了苏安全部的注意力。
她定睛一看自己写的纪要,乱七八糟不知所云。
“啪”的一声,苏安用力合上电脑,不知是发泄对谁的不满。
离开时,湛钧亲自送他们下楼,邓善和团队则先离开了。
湛钧和柏项明在前方并行,苏安微微落在后面,她也不知为何此时的听力如此出众,竟隐约听到了邓善他们压低声音的说话。
“老大什么时候对这个项目这么感兴趣了?”
“你居然不知道?苏安和老大是一对啊,不然为什么当时要把她安排到投资部。”
“那为啥没留下啊,结果不还是去了对面吗?”
“这谁知道啊,闹掰了呗。”
“看今天这样不像啊……”
随着他们渐行渐远,苏安终于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了。
到楼下后,见湛钧迟迟不回,柏项明连忙说:“湛总留步,千万别再送了。”
“柏总,我跟苏安说两句话?”湛钧表面询问,话中却没有商量的意思。
“你们说你们说,我先回去了。”话音未落,柏项明便迅速溜了。
“哎,柏总……”苏安恨恨地咬牙,亏她担心柏项明社恐,还经常陪他去和各种饭局,现在他竟然溜得这么果断。
“你有什么事?”因为被柏项明的“背叛”气到,连带着苏安面对湛钧都没好气起来。
她气鼓鼓的,皱着鼻子,嘴唇也抿成了薄薄的两片,是湛钧许久未曾见过的灵动样子。
看着她的样子,湛钧竟然浅浅地笑了下。
“你笑什么?”苏安语气很冲。
“没什么。”湛钧五指虚握,掩住嘴轻咳了一声,笑意也跟着消失了。
“你怎么看这个项目?”他问。
“我还需要再研究研究。”苏安敷衍道。
“不需要,你就说你的真实想法,你的第一想法。”
苏安冷笑道:“这算是什么,考试吗?”
面对苏安恶劣的态度,湛钧依旧充满了耐心:“就当成是闲聊吧。”
对湛钧的“闲聊”一词,苏安不置可否。但她思考片刻,却认真回答起了问题:“我觉得一般,市场天花板太低。而且语音芯片这个赛道技术壁垒一般,很难形成垄断,利润空间也不够。”
“嗯,不错。”湛钧点点头,似是肯定了她的答案。
但苏安却不见任何喜悦:“你有话就直说吧,不用演了。要不是你觉得项目可以,永昼怎么可能牵头做这个项目。”
“不是的,”湛钧否定道,“我不是在违心安慰你,相反,我非常赞同你的说法。这个项目并非万里挑一的S类项目,但选择投这个项目,我也确实有一定理由。”
“什么理由?”苏安问。
“DPI。”湛钧只说了一个单词,苏安便瞬间明白了。
永昼和黑湖,主要做的都是一级市场的盲池基金,这类基金虽然有很高的潜在回报,但要等到项目从早期成长至上市退出,往往时间周期很长,流动性较差。
而对于投资人来说,投出的资金也有时间成本,当然希望越早拿到分配的钱越好。因此,DPI作为衡量现金分配比例的数值,越来越被投资人重视。
苏安露出了然的神色,却见湛钧笑道:“很聪明。”
和刚才的浅笑不同,现在他嘴角不显,但眼尾却微微向下弯着,分明显出他的愉悦来。
“好为人师。”苏安嫌弃地翻了个白眼过去。
湛钧欣然接受了这个评价,他得寸进尺:“既然我在你心里是这么个形象,那我就多说两句。”
苏安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看他能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道理来。
可湛钧的话却朴实得很,他说:“你如果有时间,可以多了解了解二级市场。”
“二级市场?”苏安疑惑道,二级市场指的是股票交易的市场,是相对上市前的一级市场而言的。
他们这些投资人所投的企业都处在未上市阶段,她只需要对一级市场有足够的了解就够了,为什么还要研究二级市场?
湛钧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他解释道:“投的好,确实能体现一个投资人的眼光和功底。但退的好,往往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苏安的神情认真起来。
湛钧继续说道:“股票市场的价值变化之快远超一级市场,很多时候泡沫的产生和破灭,也都在一瞬之间。如果能把握住时机,便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你知道九川吗?”湛钧问。
苏安点头,这家公司的投资是湛钧的成名作,他在公司天使融资轮次便投资进去,此后公司逐渐庞大,直到成为千亿市值的互联网巨头。
此前坊间传闻是湛钧在这个项目上获得了百倍的回报。而直到苏安在永昼借调时,看到了内部数据才知道,准确的回报倍数是二百八十七倍。
也就是说,当时他投资在这个项目上的一千万,在退出时已经变成了将近三十亿。
“很多人都说投中九川是我投资生涯最大的成功,但我却觉得,我最大的成功是在最高的时点退出了。”
九川的股价近几年一路下滑,这件事连苏安这个不炒股的人都知道。目前的市值已经不到最高点的五分之一。
如果湛钧没有选择好退出时点,那么虽然依旧可以实现高倍数的回报,但绝不可能有这样传奇般的数字。
提起这样辉煌的过去,湛钧却像是在讲曾吃过的一餐饭一样平淡。
“而且不仅如此,二级市场往往是一级市场的风向标,如果一个行业的公司股票集体下跌,那么一定会影响一级市场的投资热情。”
“我明白了,”苏安点头,“谢谢。”
话题至此为止,友好又自然的交流好像是纸糊的一般,转眼就被尴尬的沉默捅破。
“我先走了。”苏安的手稍稍抬起又垂下,搭到了肩膀的包带上。
“等等。”湛钧喊住她。
苏安驻足,挑起眉尾:“还有事?”
“你要是想,随时欢迎回来永昼。毕竟这里,不会像你现在这么累……”说着,湛钧自己都开始没底气了,和讲到专业时侃侃而谈的样子判若两人。
苏安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她笑得有些为难,边笑边指了指自己的锁骨。
无需任何言语,湛钧的脸色转瞬就变得苍白。
苏安挑了挑眉,笑着说道:“你看,我就说你会后悔的。”
说完,她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湛钧确实是在后悔,但却并不是因为知道了纹身的含义。
分明只是一步之遥的距离,他却觉得他们之间隔了千山万水。
她看他的眼神不再有依赖和眷恋,不再盛着满盈的爱意,而是变得疏远,变得抗拒。
而他们本不该是这样的,他们本该是最亲密的人,本该像曾经那样肌肤相贴,彼此没有一丝缝隙。
但这一切都被他毁了,他是始作俑者,是罪魁祸首。
不过万幸的是,她看着他的眼睛中并不是全然的冷漠和陌生,或许这意味着,他还有一线生机。
*
和段柏章的会面约在早饭时分,地点就在路边一家朴素的早餐摊中。
一进店,苏安就被烟火气包裹了。
不大的小店中坐满了人,有送孩子上学的妈妈,着急地催促着孩子快点吃。有穿着西装夹着公文包的男士,小心翼翼不让衬衫溅上油点。也有互相搀扶着来吃早点的爷爷奶奶,因为牙口不好,只是点了两碗豆腐脑。
苏安找到了一个空桌,刚坐下,段柏章便出现在了店外。
他戴着黑色毛线帽,运动长袖外面是一件薄马甲,下身是运动裤和跑鞋,一看便是刚晨跑结束。
而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同样穿着运动服装的男人,双手撑着膝盖,累得气喘吁吁,眼看就要晕过去了。
段柏章和他说了两句话,便自己走进了店中。
苏安朝他招手:“段总,这边。”
段柏章走过来,额头还微微泛着一层薄汗:“不好意思啊,让你一大早过来。”
苏安笑笑表示没事,她问:“刚才那位就是……”
提起那人,段柏章表情有几分无奈:“就是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个为了拿份额,天天陪我晨跑的投资人。”
苏安没忍住,笑出了声:“怎么回事?他跑了这么久,体力也没好一点?”
段柏章也笑了起来:“他要是跑这几天就能赶上我,那我这十年可是白跑了。”
他们点了早餐边吃边说,段柏章点了豆浆油条,苏安点了一碗小馄饨。喝着热腾腾的汤,苏安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当年从舞校附中退学后,她的课业落下不少,要在最快的时间填补上没打牢的基础,还要追上高一的进度,学业压力极大。
她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去学校,那个时间家里的保姆也还没起,倒是学校附近的早点铺开着。
早点铺的大娘包的小馄饨堪称一绝,馄饨皮入口即化,馅料不大却极香,热腾腾的汤更是鲜,苏安每天早上都能吃两碗。
只是后来老板娘的早点摊越做越大,在另一条街盘下了个门面搬走了,苏安便再也没吃过。
“怎么了?”见苏安走神,段柏章问道。
“没怎么,只是上次在这种店里吃早餐,好像还是小时候。”
“是啊,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来这种店了,”段柏章说,“桐桐就从不和我来,她说中式早餐都是高油高碳水。”
提起谈桐,段柏章的眼中先是甜蜜,然后又现出一丝不自觉的烦恼。
“是……发生什么了吗?”看着段柏章的神情,苏安不禁在想,难道她的担忧成真了?
段柏章叹了口气,他有些无助地问道:“桐桐最近好像不太开心,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那您为什么不问她呢?”苏安反问道。
“什么?”段柏章下意识愣了一下。
苏安放下勺子,稍稍前倾身体,认真地看着段柏章:“您和她沟通过吗?或许她不是生气,或许她只是在矛盾,或许她也有一些事没有想通。”
段柏章突然紧张起来,他放下筷子,紧盯着苏安,问道:“你知道一些事情,对吗?桐桐她和你说过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苏安沉默着,没有回答。
但她的沉默却让段柏章却彻底慌了,语气几乎带上了恳求。
“我之前做错过事,我曾经让她失望难过。所以我现在只想尽我所能,让她不再有任何不开心。请你……请你帮我。”
苏安叹了口气,她从段柏章的眼中看到了真诚,还看到了切实的爱意。
她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说道:“我冒昧问一句,是她曾说想公开关系,但你坚决反对吗?”
“没错,”段柏章说,“她成名后本就经受了很多议论,我不想让她再承受更多的恶意了。”
“你不想。”苏安强调着这几个字。
“什么意思?”段柏章问道,但他却好像已经懂了苏安话中的意思,他原本搭在桌上的手紧攥成拳,微微颤抖着。
苏安以问代答:“她想吗?”
说着,她看见段柏章浑身一震,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她便知道,段柏章已经想到了。
她说道:“你想保护她,想做出对她更好的决定。但你是否想过,谈桐她根本不是需要被保护的人,她比任何人都坚定、坚强,你自以为是的保护,只会让她觉得受伤,会让她越发没有安全感。”
见段柏章的表情变得痛苦,苏安尽可能放轻了声音:“段总,保护一个人的方式,并不是替她决定要去做什么,而是尽可能地帮助她去完成她想做的事。”
苏安言尽于此,却见段柏章的手越握越紧。突然,他猛然起身,朝着店外面冲去。
苏安也没有叫他,她知道,段柏章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此前他或许并非不明白这一切,他只是陷入了一个思维惯式,需要外人的刺激来打破这个平衡。而苏安正好同两个人都熟识,便成为了那个解开死结的人。
而段柏章刚冲出去几秒钟,又跑了回来:“我们好像还没说正事。”
苏安哭笑不得:“您先忙吧,我们晚些时间电话说也是一样的。”
“不好意思,谢谢你。”说完,段柏章这次是真的冲出去了。
而苏安心情不错,不紧不慢地吃完了一碗小馄饨,又要了一碗,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
当天晚饭前,段柏章给她打来了电话,连连声称要请她吃饭。
苏安一听,便知道他和谈桐之间的误会应当是解开了,她只是笑着说:“不用您请,我去蹭我姐妹一顿饭就行。”
而本来早上就要谈及的正经事,也放到了电话里。
“因为我这轮融的金额不会很大,计划是一共融两个亿,跟投方不超过三家,我最多只能给你五千万,你能接受吗?”
“能能能!”苏安没控制住音量,差点跳起来,她连忙遮着嘴走到外面,对段柏章道谢。
“只是有一点需要让你知道,”段柏章说道,“你也知道,我和湛钧是老朋友了,所以这轮应该还是永昼领投。”
“我明白,您放心,工作和私人关系,我分得开。”苏安说道。
“那就好。”
得到了段柏章的口头约定,苏安没有张扬,只是单独和柏项明汇报了一下。
而柏项明顿时露出了刮目相看的眼神:“所以现在能说了吗,你是什么途径拿到份额的?”
苏安犹豫了一下,开玩笑道:“我说我是每天早上去陪段总晨跑,靠毅力感动了他,您信吗?”
柏项明露出了“你看我像傻子吗”的表情。
最终,苏安还是摊牌了:“您就当是我和他夫人关系比较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