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姩盯着荌莨垂在裙角的玉佩,“王妃多虑了,秦王并不在意我,若在意,之前在行军路上早就对我下手了,秦王只是觉得我有用,我于他而言,和田英、尉迟一样,都是可以借用的力量,而秦王对郡主却总是心心挂念,此次北上的主要目的,就是去邬鄯帐下将郡主接回来,且秦王腰间的玉佩一直都在,哪怕厮杀于腥风血雨的战场上,秦王也不会将那枚玉佩扔下。”
荌莨自然知道玉佩的涵义,当时齐王在成婚之日给她和李芫麾一人一个半字玉佩,拼在一起刚好组成一个完整的“秦”字,象征共赴伉俪,永结同心。
“你倒是仔细,平日没少留意秦王的一举一动吧?”荌莨笑着说,语气缓和许多。
“自然得时刻察言观色,秦王给我立功的机会,就是我的恩人,郡主是秦王的王妃,是我恩人最爱的人,我为秦王效命,为王妃分忧,都是我的分内之事。”阿姩躬身说。
“你倒是乖觉。”荌莨没想到阿姩活得如此通透,说完,引阿姩到槛车旁,指着铺在车里的草垫,问,“你能看出什么?”
阿姩在系统里待的时日并不长久,对于训鹰只学了些皮毛,况且有关前宿体的记忆一直在衰减,她面对荌莨出的难题,一时不知如何作解,只好诚实回答:“看出了……一堆粪便。”
没想到阿姩歪打正着,还真答到点子上了。
荌莨脸上浮出欣喜的微笑,又问:“你从中能看出什么?”
阿姩微眯着眼睛,思考了一会,“能从粪便看出鹰的肠胃是否健康。”
荌莨瞪圆了眼睛,惊诧道:“这你也知道?”
阿姩的回答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
她之前训的第一只鹦鹉,取名老大,白面红身,绿翅蓝羽,是几只鹦鹉中花色最好看的,只可惜运气不好,遇上内侍省的阉人,和阉人中的领头撞了绰号,四品的内侍为“老大”,鹦鹉也叫“老大”,内侍以为这是底下人在用把戏讽刺他,于是灌药将鹦鹉“老大”毒死,此后,内侍省就只有一个“老大”。
阿姩安葬老大之前,无意间看见它的粪便颜色和往日不同,从正常的白色或黄色变成了黑绿色,甚至泻下血水,阿姩猜测,老大可能是被人毒死的。
如今,鹦鹉换成了山鹰,这点照葫芦画瓢的本事,阿姩还是有的。
荌莨头一回在宫里碰上了如此懂鹰的行家,以为遇上了知己,喜不自胜,一下子将私底下的样子全然释放出来,她撸起袖子,用手臂揽过阿姩的肩膀,冲槛车里的鹦鹉指指点点。
“你看!”荌莨激动地说,“这辆车里有九只山鹰,一只游隼,前者的个头稍大,眼睛为黄色,爪子细长,尾巴长而宽;后者身形较小,眼睛为黑色,爪子厚而短,尾巴短而尖。”
阿姩看了眼架在自己左肩上的手腕,白白嫩嫩,戴着一环金镯,镯上系着红绳。
荌莨讲到关键处,总会用手指点着阿姩的脸,提醒她仔细听。
阿姩被王妃变幻莫测的性格搞得晕头转向,早上两人还合不来,现在又像亲姐妹一样,要不是荌莨突然把手臂放到阿姩肩上,阿姩还以为荌莨打算将她丢进槛车,投喂车里这群饥肠辘辘的鹰隼。
荌莨叽里呱啦说了一个时辰,口吐白沫,两眼放光,恨不得将毕生所学统统教授给阿姩。
阿姩比荌莨稍微高一些,被荌莨架住脖子的时候总有种不适感,像在肩头挂了一个秤砣,将她整个人往下压。
太阳匆匆下了山,辰光门外一片昏暗,荌莨结束讲解后,拍了拍阿姩的胸脯,“记住了没?”
阿姩都快听睡着了,困倦地撑着眼皮,点了点头。
“太棒了!”荌莨开心得像个稚童,一把揽过阿姩,“原以为咱俩不对付,但现在本郡主改变主意了,本郡主要和你拜把子!”
阿姩听得云里雾里,顺着荌莨的意思应承着:“谢王妃……”
荌莨摆动手臂,摇头道:“别跟我这么客气,以后就叫我阿恰吧,要不还是用你们汉人的称呼,叫我姐姐吧。”
阿姩点头道:“谢谢姐姐。”
阿姩不知荌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姐姐”这样的称呼真是奇怪无比,她被荌莨亲昵地挽着手臂,回义安宫后,看见秦王与一个道士坐在殿内攀谈。
这个道士十分面熟,阿姩见过。
她此前被流放环洲时,遇见了一个长须白发的道士,道士说:“荧荧火光,离离乱惑。”
道士的意思是,荧惑自西向东,遮盖了辰星的光芒,他从天象推测,李芫麾可能在辰光门遇劫。
当夜,李芫麾平定金城的势力后,率军回京,确实在辰光门外被齐王一党陷害,参与此次行动的首领之一名叫毗沙门,受审时道出了阿姩与道士的名字,事后,李芫麾便派人去环洲将此名道士接进宫中。
李芫麾之所以停在相思殿前与掌饰交谈,是因为他从殿外的窗户看见了一个长须白发的道士,身披鹤氅,手持佛尘,慈眉善目,温和谦逊。
李芫麾觉得道士面善,一问殿前的掌饰,才知此名道士正是他要找的真人,名唤王远知。
王远知当时坐在相思殿内,与张婕妤等人相谈甚欢,余光一瞥,见殿外站着一位身高八尺、器宇不凡的弱冠男儿,便假借托词躬身言退,出殿门,在掌饰的带领下,向西行至山池院,见丛中掩映一道背影,便开口问了句:“此中有圣人,得非秦王乎?”
李芫麾闻之大喜,转身相迎,二人久坐院中,直至日落。
“闻真人慧眼识人,可否解本王心中之惑?”李芫麾谦声问。
“秦王有何惑?”王远知将佛尘藏于袖中。
“本王心系一女子,不知能否迎娶。”李芫麾隐晦地说。
王远知捻须一笑,“秦王所指,可是上官氏?”
李芫麾不禁惊叹:“先生真乃神人也。”
王远知此前在环洲修行时,与阿姩有过一面之缘,他能从阿姩的言辞中窥见她对秦王的仰慕之心,奈何阿姩是戴罪之身,几遭贬逐,早已声名狼藉。
“秦王有鸿鹄之志,岂能为燕雀所累?”王远知旁敲侧击,“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何况秦王有志不止于此,上官氏人微言轻,小材岂可大用?”
王远知方才与张婕妤等人洽谈甚久,对宫中之事略有耳闻,知道阿姩是淮王看中的人,秦王若强求姻缘,定会导致淮王爱而不得,不得而生恨,而后与太子合谋,让秦王陷于独木难支的境地。
李芫麾听后慨然长叹,不料终日心心念念,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答案。
王远知从袖中取出一块阗青白玉,上面用阴线绘出龙纹,色泽晶莹,美琼无暇,“此玉,是婕妤赐予在下的,婕妤喜好美玉。”
李芫麾并未意识到此话的深意。
紧接着,王远知又提及李晟炎赠予秦王的玉佩,“半字为碎玉,不吉。”
王远知是想提醒李芫麾尽早做准备。
李晟炎居心不正,送出的两块半字玉佩,明面上寓意才子佳人,双玉合璧,实则暗喻秦王玉碎珠沉,兵败山倒。
如今,秦王带在身上的半字玉佩被鹦鹉叼走,王远知认为此兆大吉。
李芫麾便暂且搁置了重新佩玉的想法,待月升,邀王远知前往义安宫做客。
刚落座,门外便进来了两个婀娜的身影。
李芫麾一抬头,见荌莨与阿姩手挽手,肩靠肩,情同姐妹,亲如手足,心中大为不解。
“这位是……”荌莨看着坐在对面的长须白发的道士。
“上清派茅山宗道士。”李芫麾介绍道。
王远知向王妃道了声万福,随后看向阿姩,“小娘子别来无恙。”
阿姩道了声安好,又看向李芫麾,“秦王若是没有别的吩咐,阿姩就先回去了。”
李芫麾打量着阿姩,似笑非笑,“你回去哪儿?”
阿姩扣着手背,吞吞吐吐了半晌。
“之前,我说过要给你骑曹参军的职务,今后,你就住在陇华府。”李芫麾移开目光,“荌莨,你若有空闲,就带阿姩去府上,一者熟悉环境,二者腾出一间空房,安顿她住下。”
陇华府在东都,与檩京相距三百多公里,李芫麾随口一说,荌莨就要为此事奔波四天,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秦王真是日理万机。”荌莨压着心中的火气,“把妻子当成了一头拉磨的驴。”
荌莨当着外人的面如此言语,李芫麾脸上有些挂不住,王远知也看出了王妃遭受秦王冷落,所以故意在客人面前用自嘲的口吻撒泼出气,便用天色已晚的理由先行告退,好让秦王处理家事。
王远知一走,荌莨彻底卸下面具,气鼓鼓地席地而坐,端起桌上的酒壶,一股脑地往嘴里灌。
李芫麾抢过荌莨手里的酒壶,冷言道:“你想怎样?”
荌莨的眼睛顷刻变成一汪深泉,泉水喷薄而出,肆意流淌。
阿姩立于一旁,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见荌莨眼下的泪珠似金豆一样,吧嗒吧嗒地掉在裙襦上,便小心翼翼地递出一方丝帕。
荌莨正在气头上,见阿姩丝帕上绣着槐花,瞬间明白了什么,起身走到插满槐花的瓷瓶前,抬起两臂,将花瓶狠狠地摔在地上。
瓶身碎裂的一刻,殿内回荡着刺耳的声响,阿姩像烛台上的火光,在凉风中抖动,她后退几步,倚住门框。
荌莨哀眸一转,泪水化成一道长线,挂在悲戚的面容上,“李芫麾,我远离家乡,孑然一身嫁给你,把我的身心都托付给你,你却不以为意,只把我当作一件束之高阁的贡品,你如果不爱我,又何必留我,既然夫妻间的情分已断,你大可一纸休书了结这段孽缘,我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李芫麾将手中的酒壶放在桌上,缄默着,缓步向荌莨走去,他盯着面前的人,挤出一抹凉薄的笑意,烛光映在他眼中,浮浮沉沉,好似捉摸不透的人心。
“对不起。”李芫麾轻声说着。
荌莨听得恍惚,许是刚才的酒冲昏了头,她感觉有一只温热的手游走在腰间,尚未反应过来,她就被李芫麾拦腰抱起……
置身迷雾中,无情却有情。
阿姩掩门而出,跑去义安宫外的一棵柳树下,回身望向飞拱下的轩窗,那一排排窗格,远看似一盏盏灯笼,风起时,笼中的烛光摇曳不定,风停时,烛光却骤然而逝。
她望着大殿上的琉璃瓦,月光撒在上面,明黄变暗绿,瓦脊凸起,连着鸱尾,一个雄健,一个秀挺,缓坡向下,飞檐深出,墙饰素漆,柱生侧角。
良宵梦短,孤影夜漫,阿姩数着坊内的钟声。
一声——
两声——
三声——
……
她遥望微明的星河,直到东方显出曙光。
第18章 训鹰坊
“训鹰有五步法,一为捕鹰,秋季为佳,捕法有三,或登悬崖峭壁捉崽,或结网立柱置诱饵,或投放捕夹套锁环。”
荌莨说着,拿出一只兽夹,在夹环上垫毛毡,放在一只田蛙旁,命给使摘去山鹰头上的皮罩。
山鹰拍着翅膀,笨拙地飞过去,一双黑爪在兽夹间游走,趁其不留意,给使牵动细线,夹子瞬间合拢,将山鹰的腿爪死死钳住。
一声“咕咕”叫,山鹰卧倒在地,有气无力地挣扎着。
给使掰开兽夹,将皮罩重新戴在山鹰头上,稍事安抚,重新关进鹰笼。
“阿姩!”荌莨忽然抬眼,看向蹲在后排的阿姩,“我昨日与你说过,这蒙眼的皮罩有何作用?”
阿姩回过神,睡眼惺忪地看向荌莨,“皮罩遮眼,防止鹰隼看见移动的物体,比如人、马、狸猫之类,它会对活物展开凶猛的攻击。”
“大家听明白了吗?”荌莨环视着周围的弟子们。
众人纷纷点头。
荌莨今日红光满面,精神焕发,言谈举止间神采奕奕,似有使不完的力气。
工部花了两天的时间就将训鹰坊修建出来了,在延明门以南,恭礼门以北,隶属殿中省,由阉人们充任给使,辅助坊内训鹰之事。
阿姩和其余五个被俘虏回京的训手,则充任教坊博士,负责掌教弟子,李芫麾为他们六人取名“神鹰六杰”,阿姩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名号上,而是同情其余五个战俘,他们在进宫的第一天,就被拖去蚕房净了身,再见时,每个人仿佛都老了十岁,容貌沧桑,两股战战,双脚内收,低眉顺眼,俨然一副阉人的作态。
鹰坊内的弟子都是宫内外的手艺人,有的在菜市上表演过胸口碎大石;有的在马戏团耍过猴、训过狮;有的则骨骼清奇,从武寺里出来,在街头卖过艺;还有的……从小就擅长掏蛋遛鸟。
“阿姩!”李猫从前排向后挪着步子,蹲回阿姩身边,小声嘀咕,“你怎么不去前面听呀?我觉得王妃讲得挺有意思的。”
阿姩有气无力地看了眼李猫,将下巴埋进膝盖。
李猫见阿姩闷闷不乐,便想了个法子逗阿姩开心,他从口袋里取出一片圆形的玻璃,放在眼前。
阿姩瞥了一眼,见李猫的两只眼睛一大一小,大的那只仿佛碗口,连瞳孔里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阿姩忽然起了兴致,要伸手去夺李猫手里的玻璃。
“诶?”李猫拦住阿姩的胳膊,“你想要我这宝贝,得先冲我笑笑。”
阿姩冷脸道:“不给算了。”
李猫见阿姩不为所动,心也跟着凉了半截,“阿姩,你这几日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阿姩心里很拧巴,她既不想与李芫麾有任何纠葛,又不得不奉命在陇华府里喂马养鹰,每日与李芫麾抬头不见低头见,尴尬倒是其次,难受才是真的。
李猫用袖子把玻璃擦得干干净净,转手递给阿姩,“我刚才开玩笑的,这宝贝本来就是送给你的。”
阿姩接过,细细研究了一番。
“这东西可不得了,跟纣王手下的高明似的,可眼观千里,可明察秋毫。”李猫乐呵呵地解释着,露出两排大白牙。
阿姩当即觉察出这东西的精妙之处,要是行军打仗,不用派哨兵探路,只需这样一片能够放大的玻璃,便可窥知百里开外的敌人的进程。
“谁送给你的?”阿姩侧过脸问。
“谁还能送我这东西?这是我捡的!”李猫一脸骄傲。
“捡的?”阿姩狐疑道。
李猫压低声音,邪魅一笑,“嘿嘿,没想到吧,我现在也有靠山啦!这东西是我从王府旁的石榴树丛里捡的。”
当时阿姩与薛仁贵带着一千多人离开渤海湾时,提前放飞老五,去向身在檀洲街李芫麾汇报已经寻到李猫的消息,四天后,老五衔回一根花斑鹰的羽毛,阿姩拿过那根翎羽时,听见老五嘴里一直喊:“邬鄯,邬鄯。”
她便知李芫麾定是在北境与邬鄯的部队碰面。
荌莨已被邬鄯关在毡帐内长达两月,这根翎羽是在提醒阿姩,檩军为营救郡主,正在西戎对抗比自身凶狠数倍的鹰军,而作为檩军将领的李芫麾,此刻无比需要一个懂训鹰术的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