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避免打草惊蛇,阿姩只率两百人北上,李猫紧随其后,一路护送,忠心耿耿。
尉迟嘉铎火烧邬鄯营帐时,李猫第一个冲了进去,将邬鄯身边的近卫军悉数斩杀,李猫并无过硬的打斗本领,加上身形瘦削,完全不是壮硕魁梧的西戎人的对手,他采用了智取的方法,与敌军近身搏斗时,吹响了胸前的木哨,虚晃一招,让西戎首领误以为檩军在召唤猎鹰,然后趁其不备,用利剑砍断梁架,使营帐失去支撑,轰然倒塌。
近卫军的尸体堆叠成山,邬鄯在肉盾的保护下幸免于难,出逃后,驾马日夜奔走数千公里,一路向东,不料被东戎的猎鹰探知了行踪,在北海的红柳滩上与檩军相遇。
檩军列队严整,来势汹汹,邬鄯环视一圈,从清一色的明光甲里挑出了一个身披薄衫的女子,一招声东击西,迂回到单枪匹马的阿姩身边,以强欺弱,刺伤了阿姩的坐骑,将阿姩挟持至北海边。
邬鄯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求荌莨交出骨哨,以骨哨换阿姩。
那枚骨哨是荌莨出嫁时阿塔交给她的救命稻草,不到万不得已,她断然不会拿出来,可后来却被邬鄯发现,邬鄯讨而不得,便将她关进毡帐,进行威逼利诱。
阿姩亦知骨哨的重要性,更何况李芫麾还在三弥山围救荌莨,等荌莨把骨哨送来,西戎的援军早就到了,与其拖延,不如当机立断,阿姩狠下心,用脚尖勾住邬鄯的腿,再用浑身的力气猛地向后倒去,压住邬鄯的身体,双双坠入北海,左右卫下马查看时,海水中再无踪迹。
檩军大队回撤,只有李猫一人留了下来,伏在北海边痛哭流涕,直到看见阿姩与邬鄯的衣服浮起来,悠悠地向下游飘去,才彻底死心,回去后,将所见所闻全部上报李芫麾,领翊麾校尉。
所以,李猫说自己“有靠山”,就是暗指秦王李芫麾。
“阿姩!”荌莨高声叫道,“你先带他们练习一遍,我去去就来。”随后拖着一席长裙,消失在门口。
荌莨的“去去就来”,足足“去”了四个时辰。
阿姩只好留在训鹰坊,接过荌莨的工作,继续教习其他弟子。
“训鹰五步法,二为识鹰。”阿姩说着,从笼子里抓出一只山鹰,放在胳膊上,指着鹰爪说,“看爪甲的颜色,白为贵,黑为佳,青灰黄次之;看指甲,锋利如刀为佳,细长而弯曲次之;看腿爪,有鳞甲、粗糙为佳,腿爪部光滑、细小次之……”
李猫挪到前排,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姩,嘴角上扬,眼里闪着星光。
阿姩一抬头,一张麦色的脸就飘在眼前,挥之不去。
“李猫,你既然听得这么认真,想必把王妃讲授的知识都记下来了,那你说说,识鹰还需关注哪几点?”阿姩甩锅道。
李猫粲然一笑,指着阿姩手里的鹰,“我觉得识鹰和相亲是一个道理,男女相亲看长相,识鹰也要看成色。比如看嘴,相亲时,女子会挑剔男方的面部,薄唇性寡,厚唇木讷,红唇康乐,黑唇病恹;看鼻,鼻翼宽厚者敦厚,但好色,鼻孔大张者勇猛,但鲁莽。”
众人交头接耳,掩面窃笑。
李猫继续道:“相亲时,男方也会挑剔女方,譬如看头,颅顶平滑头围大,爽直憨傻,颅顶圆润面廓窄,好胜爱美;看胸,挺身拔背无胸者,坚毅耐劳,低眉颔首大胸者,多情娇媚。”
周围的私语声逐渐扩大,进而爆发出一阵哄笑。
阿姩眉头微皱,指着门口,“出去。”
李猫左顾右盼,环视了一圈,而后错愕地看向阿姩,“我?”
阿姩点了点头,神色不改。
李猫嘟囔着:“亏我刚才还送你玻璃呢……”
阿姩瞟了一眼李猫,“不就是片玻璃吗?我回头用十倍的数量还你。”
“我不要。”李猫噘着嘴,缓缓站起来。
“那你要什么?”阿姩抬着眼皮。
“我要你冲我笑一下。”说完,李猫拔腿就跑,以迅雷之势躲过了阿姩砸出去的一只黑靴。
前排的弟子帮阿姩把靴子捡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她脚边。
阿姩蹬上靴子,把目光从欠揍的李猫身上收回来,“识鹰,除了方才提及的腿爪,还有嘴,后宽前尖短而锐利为佳,长而弯曲次之,喙蓝为佳,黑色次之;看鼻,孔大为佳,小者次之;看头,大而圆、平而滑者为佳,小而尖、秃而糙者次之;看胸,宽胸骨利为佳,瘦削少肌次之。”
众人听着,觉得有几分熟悉,不时回头看一眼站在门外的李猫。
阿姩从弟子们的表情中猜出了其内心的想法,打圆场道:“如果你们记不住,就用李猫方才类比的例子去记吧。”
李猫在门外听见阿姩喊自己的名字,登时走进来,应声:“在呢!”
众人笑道:“没叫你!”
“赶紧出去待着吧!”
“人家博士让你进来了吗?”
李猫背过身去,脸上的嬉笑渐变为失落,他盘腿坐在台阶上,从手边摘了根狗尾巴草。
“训鹰五步法,三为熬鹰。”阿姩继续讲,“鹰隼性烈,喜爱自由,熬鹰的过程,就是要消磨鹰的傲气,让其甘愿顺从。现在,你们每人按照方才教授的识鹰法,为自己挑选一只爱鹰。”
阿姩让给使打开鹰笼,弟子们纷纷围上去,热烈地讨论着。
其中有只花斑鹰,虽被皮罩遮住了眼睛,却毫不畏惧地迈开脚爪,昂首挺胸地从笼子里出来,挥动翅膀,飞到了阿姩肩上。
阿姩扭过头,看着这只黑白杂色的猎鹰,其喙底用极细的铁丝烙印了两个字——邬鄯。
这是邬鄯的爱鹰,名唤“雷霆”。
雷霆的品貌为鹰中上乘,经过一次换羽,身上纵向的长点已变为横纹,站立时如倒置的劲松,上圆下尖,毛发亮泽,光滑如梭,翅如刀脊。
“这鹰真神气!”众人赞不绝口。
阿姩看出一丝端倪,旁人说话时,雷霆一动不动,只有旁人用手碰它的翎羽时,它才抖动身躯,将身上的毛发竖起。
阿姩伸出手,在雷霆耳边打了个响指,雷霆并无任何反应,依然岿然不动。
它兴许丧失了听力,阿姩这般想。
一只听不见号令的猎鹰,只能通过嗅觉辨别敌友,如果敌人披着己方的铠甲潜入,致猎鹰判断失误,就会招致难以预料的灾祸。
阿姩让弟子们甄别鹰群中是否还存在此类聋鹰或盲鹰,经过一番试验后,共筛查出三十只患有残疾的鹰隼,剩余二百七十只身体健康。
阿姩一听数字,顿时惊叹:“何来二百七十只?”
给使回禀:“五十只为尉迟北伐西戎时缴获的战鹰,一百只为尉迟护送淮王的路上被沿途的牧民赠予的山鹰,另一百只为戎沧可汗此前许诺赠予檩朝的猎鹰,剩余五十只为新罗所赠的海雕。”
“被沿途的牧民赠予?”阿姩质疑道。
“是的。”给使再三确认。
阿姩在心里思忖,戎沧可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从东戎的草原上凑齐一百只猎鹰,怎么尉迟不费半点心力便被牧民慷慨赠予一百只山鹰,尚不知这些牧民的底细如何,要是送的山鹰染有疾病,和健康的鹰隼混居时,自会提高染病的几率。
事后,阿姩让工部打制出颜色不同的铁环,分别束在来源不同的鹰隼的腿上,每晚将标记不同的鹰隼隔开圈养,避免混同。
荌莨作为教坊训鹰课程的主持,将所有理论内容倾囊相授后,把实践环节托付给了阿姩,一开始,荌莨还负责任地坐在边上指导,可后来就没了踪影,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数月。
“训鹰五步法,四为养鹰。”阿姩站在前面,手臂上戴着一只皮质的防护套,“养鹰和养猫是一个道理,李猫,你说是不是?”
李猫手臂上站着一只黑鹰,色如墨锭,鹰姿勃发。
“是,阿姩博士说的对!”李猫笑眯眯地站在队列里,抬头恭敬望着台阶上阿姩。
此前的熬鹰环节,李猫已经被折磨的身心俱疲,若不是为了在阿姩面前展现自己驭鹰的本事,他早就撑不下去了。
其他弟子也心力交瘁,熬鹰期短则一周,长则半月,每日和鹰蹲在一个房间里,夜以继日地摇晃着吊篮,以防止鹰打盹,鹰不睡,他们也彻夜不眠。熬到最后,弟子们各个面黄肌瘦,眼圈发黑,浑身像退了层皮。
熬鹰期间,李猫好几次都徘徊在崩溃的边缘,实在受不住的时候,就会在鹰房里大吼大叫:“这哪是熬鹰,分明是熬人!”
此时,就会有明事理的同伴出声安慰:“熬鹰只是几天,熬人可是一辈子啊。”
纵使每天叫苦不迭,弟子们还是狠下心,逼自己啃下了这块硬骨头,毕竟训鹰是皇家的差事,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训手,得军队重用,也算是凭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了。
“养鹰的阶段比熬鹰轻松许多,你们只需顾好鹰的饮食。”阿姩站在教坊门口,对阶下列队整齐的众弟子说,“野生的鹰捕食时会一同吞下皮毛和骨肉,之后会把体内的毛团吐出,这点和猫相似。如果你给它们喂食去毛的猎物,久而久之,就会降低它们吐毛的能力,等它们回归野外,就会因捕食带毛发的猎物而死,因为毛球长期堆积在体内无法排出。”
一个弟子问道:“训好的鹰难道不是一辈子跟着主子吗?还能回野外?”
“你当然可以让它一辈子跟着你,如果你未娶,它未嫁。”
阿姩说完,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名弟子,嘲笑道:“你都想娶老婆,你以为雌鹰就不想嫁人?”
之所以多用雌鹰作为训养对象,是因为雌鹰的个头比雄鹰大些。
被嘲的弟子挠着后脑勺,“我……娶不了老婆。”
原来这名弟子早被净了身,之前一直在掖庭做杂役。
众人听后安慰道:“没事,和鹰过一辈子也挺好。”
“等鹰被彻底驯化后,可以投喂它们带血的肉。”阿姩说着,向远处一队骑兵示意。
骑兵们收到指令后,骑着马冲过来,他们脸上都绑着带血的猪肉,作为猎靶,训练猎鹰啄食人脸的能力。
阿姩的肩上歇着一只身高三尺的花斑鹰,她摘去蒙在鹰眼上的皮罩,将它放飞,只见花斑鹰腾空而起,拍打着翅膀,直直地朝士兵脸上袭去,尖喙在靠近士兵眼睛的地方将那块带血的红肉叼走,差一点造成误伤。
花斑鹰飞出不久后,在空中盘旋几圈,又落回阿姩臂腕,将叼在嘴里的红肉吐出,扔在阿姩手里,俯身去找拴在阿姩腰间的布袋,里面装着切好的鸡丁。
眼前一幕惊心动魄,又曲折离奇,弟子们正疑惑花斑鹰为何不吃红肉,而选择啄食布袋里的肉丁,阿姩随即解释:“养鹰的过程,就是建立一对一的信任关系,特别要培养猎鹰的进食习惯。”
阿姩当众给弟子们演示,她借来骑兵的坐骑,上马后,将腰间的布袋举在手中,敞开袋口,让花斑鹰盯着袋子里的食物,然后猛地扬起手臂,让鹰飞在半空,紧跟马的步伐。
花斑鹰前后飞舞,每次都在与食袋近在咫尺的地方,被阿姩轻轻推开,与袋子里的肉丁失之交臂,如此反复,鹰越是吃不到袋子里的食物,就越心急,扑得越猛烈,追赶主人的速度越快,潜移默化中,鹰逐渐养成了对布袋里的食物如饥似渴的心理,还有对阿姩惯性的依赖。
李猫看得入迷,他一方面对阿姩训鹰的技艺佩服得五体投地,另一方面,他也愈渐联想到阿姩平日里对他的态度,不也像训鹰一样,让他求而不得,长此以往,便让他养成了鞍前马后的仆从心态。
阿姩演示完毕,众弟子皆喟叹不已。
“你们以后就按照这种方法磨砺鹰的心性,好教它进食的规矩。”阿姩翻身下马,将坐骑归还士兵。
弟子们面面相觑,问阿姩:“博士,我们大多都是白身,没有马可驾呀!”
阿姩突然意识到这个棘手问题,兵部的马大多外出征战,回京后需要长久的修养;内仆局都是御下的马,随时听候帝妃差遣;太仆寺都是亲王的马,只在皇帝游猎时抽调。
但是,陇华府的马……
阿姩灵光一闪,“我们现场有多少名弟子?”
给使答道:“总计一百名。”
阿姩在心底盘算着,陇华府现喂养了五百匹良马,其中三百匹已被调走,出兵济州,剩下两百匹整日待在马厩里养膘,倒不如拉出来减减肥。
想到这,阿姩让弟子们分成五组,每组二十人,每隔两个时辰去陇华府报道,府后开一小门,而阿姩则在小门处安置领马事宜,登记名册,确保人手一匹。
阿姩暗自庆幸,她以骑曹参军的身份,在陇华府给李芫麾喂了数日的马,如今可终于派上用场了。
第19章 请辞
北邙山角,护城河畔,有一座巍峨肃穆的宫殿,殿西树木葱茏,花草争奇斗艳,常有将军持长弓、骑骏马游猎期间;殿东平地阔场,营房垒石高筑,常有军队操练于此,星河日上,喊声震天。
大抵一月前,阿姩搬过来,住在偏殿的一间厢房里,隔着直棂窗的木栅格,她偶尔能看见几只野鹿在林中觅食。
这里是陇华府,是李芫麾在东都的兵营。
阿姩很少在府上见着李芫麾的身影,或许对他来说,最好的住处不是在府邸,而是在行军路上。
此次出兵济州,李芫麾带着府上的五千将士倾巢而出,余下的,多半是阿姩这样不打紧的参军事。
阿姩清点了马厩里的马匹数量,总共四百匹,比预想的多了两百匹。
日上三竿,她见府门大开,几支部队鱼贯而入,士兵脸上不见笑意。
她去营房寻了位士兵打探消息,从士兵的言语中,她能听出李芫麾被挤兑的风声。
“太子既在济州,就无需秦王的人马。”士兵说着,卸下刀剑,坐在营前的门槛上,怅惘地盯着头顶的太阳,“这日头亮得刺眼,却不晒人。”
阿姩离了营房,回马厩给马添饲料,马能闲下来静心吃草,碌碌终日,也不知是福是祸。
按照她与鹰坊弟子们约定的时间,酉时会有第一批学员前来取马,若能知道弟子们的行进路线,她想让老五飞去通知弟子们一声,取马的时间往后延。
由于军队回撤,现在的陇华府人数剧增,各个门口的侍卫数量有增无减,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偷偷往外送马,她和弟子们可能会被抓起来。
她在陇华府后墙开了一处小门,平日她通过这扇门上山摘果子,今日她要用这扇门往外送马。
她战战兢兢地在门口溜达,时不时回头瞄一眼,以确保没有“尾巴”跟着她。
好消息是,直到戌时,她都未曾在门口等来任何人。
坏消息是,她被李芫麾传召了。
一个侍卫站在不远处,扯着嗓子喊了句:“阿姩,秦王要见你。”
“哦。”阿姩答应着,将小门锁上,跟在侍卫身后,绕过几个营房,走到正殿门口,沿着阶梯上去,她看见殿里正跪着几个人。
“糟了。”她心里咯噔一下,跪着的人身边,还有几只蒙眼的猎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