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心里比谁都清楚,樊缃缃并不是他们的领头,只是军队里一个有名无分的丫头,秦王也不是太子,他们没有义务豁出性命去守护。
樊缃缃见骑兵们弃她而去,赫然大怒,头也不回地奔向秦王,打算与宵小之徒彻底割席。
罗荒野上气温骤降,气凝成水,水结成冰,过不多时,天上便降下了一寸宽的冰雹,像铁块一样重重地砸向驰骋在狂风骤雨中的将士们。
“保护秦王!”左右卫命士兵们撑起盾牌,用铁盾在头顶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铁伞”,以保护众人不被冰雹砸伤。
后排的一个侍卫突然喊道:“后面还有个兵。”
“好像是个女子……”校尉看了一眼,大惊失色,“该不会是阿姩吧?”
李芫麾听到“阿姩”二字,瞬即回头张望,因护卫们都挤在一起,他的视线全被挡住了,他不得已冲出了卫兵们的屏障,用胳膊护住额头,向暴雨中的孤影跑去。
天地连成一片,如暗夜般阴沉,雨点细密地打在脸上,像针尖一样。
李芫麾心急如焚,恨不得化成一只鹰飞过去,可随着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他才发现雨中之人并非阿姩,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
“秦王殿下!”樊缃缃用胳膊护住头,“我是奉太子旨意前来护驾的。”
李芫麾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一个大将军,需要被一个小女子保护吗?
他看了眼风雨中的樊缃缃,身下一匹金色马,手上一杆灰身枪,额头的刘海被雨打湿,黏在皮肤上,面色清润,唇如涂脂,说话时铿锵有力,带着些陇地口音。
李芫麾将头上的盔甲解下,转手递给樊缃缃。
“不用不用!”樊缃缃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戴上!这是军令!”李芫麾假意训斥。
樊缃缃的眼睛被雨水滋得完全睁不开,她一时半会儿也看不清李芫麾的模样,只能凭感觉把盔甲抓过来,胡乱戴在头上。
李芫麾见樊缃缃一顿操作下来,头上的红缨还歪歪扭扭地倒在一边,风一吹帽子就倒了,冰雹密密麻麻地砸下来,毫不客气地在她脑门上撞出“叮叮咣咣”的声响,李芫麾哭笑不得,索性让樊缃缃摘去盔甲,先去盾伞下避雨。
两人浑身都淋得湿漉漉的,归队后,众人见李芫麾头上没了盔甲,纷纷卸下自己的盔甲递了出去。
“不用。”李芫麾将自己的盔甲倒扣在半空,轱辘几下,从里面滚出十几颗晶莹剔透的冰球。
一开始,樊缃缃并不好意思挤进去,只敢站在外沿,结果被身边的士兵一把拥进护盾下,再睁眼时,面前洋溢着一张张亲和的笑脸。
“妹砸,你要是觉得冷,就再往里边挪挪,我们糙汉子不怕风吹雨淋,可你不行。”一个年长的士兵说。
樊缃缃笑道:“不冷。”
“妹砸,你笑起来眼睛就像弯弯的月亮一样,太好看啦!”士兵害羞地问,“你有没有对象呀?”
樊缃缃点了点头。
士兵霎时变了脸色,举盾牌的手也没力气了,颓然道:“唉,妹砸都有对象了,谁还管我这个三十岁的鳏夫。”
另一个士兵打趣道:“你可以学学李猫,三天两头就把阿姩小娘子哄到手了,现在阿姩小娘子没了踪影,你猜怎么着,李猫那小子也不见了,依我看呐,怕是……”
其他士兵七嘴八舌地接话:“怕是跟李猫私奔了。”
“估计再见时,娃娃都生一堆了。”
“哪能那么快,除非是泰山娘娘转世。”
李芫麾默默侧过脸,双眼逼出一道冷光,“你们的嘴要是闲得慌,可以割下来捐了。”
那位自称“鳏夫”的士兵还没从单身狗的阴影中走出来,抬头问:“秦王殿下,要是捐了我这嘴,能给我配个媳妇不?”
李芫麾白眼道:“那你还是别捐了。”
众人哄笑。
在如此热络的氛围中,樊缃缃仿佛回到了孩提时生活的四合院,每家每户都将邻家的小孩视如己出,人性不冷漠,彼此无私怨,秦王带的兵就是这样,如晴空的霓虹,会在落魄时互帮互助,在黑暗里撑起一片绚烂。
两个时辰后,风雨逐渐消退,远处的“龙吸水”也巧妙避开了盾伞,横着刮向东边,最终消失在若隐若现的彩虹里。
士兵们的胳膊已经举得僵硬发麻,雨过天晴后,众人坐在原地修整片刻,待艳阳高挂,草原上的翠色焕然一新,将士们重新整装出发。
“怎么称呼?”李芫麾骑在马上,偏过头问。
“樊缃缃。”
“方才听你已婚配,可否问一声你家相公是何处的人?”
“绛州万泉人,姓薛名讷。”
李芫麾脸上浮出一丝惊喜,“薛讷与薛仁贵是……”
“是父子。”
“哦?”李芫麾粲然一笑,“真是有缘,薛讷如今谋何职啊?”
“无甚职业,折冲府的一个小火长罢了。”
李芫麾摆手道:“屈才了,若是他父亲都这般有能力,儿子又怎会平庸,来日如有机会,我定要与薛讷见一面。”
“薛讷要是知道自己被秦王寄挂,肯定开心得手舞足蹈,我代薛讷谢过秦王恩赏。”
樊缃缃与李芫麾并排骑行,她平日见王爷们都围拢在太子身边,唯独秦王一人来去如风,也不与兄弟们结伴,她本以为秦王是个孤僻冷漠的人,可经过一番攀谈,她才窥见一隅,秦王的内心既有儿女情长,也有对世间的豁达明朗,恐是牵挂得太多,才致别具一格,不被旁人理解。
樊缃缃看着一望无垠的原野,似乎走不到尽头,于是对李芫麾说:“不知淮王置身何处,这里一马平川,除了成群的牛羊,不见人影。”
“我们先去北海。”李芫麾目视前方,扯紧手中的缰绳,夹住马镫,加快了行进速度。
樊缃缃只听闻皇宫里有东西南北四海,不知普天之下竟还有另一处北海,好奇道:“北海在哪?”
“乌海以西,贺兰山以北,黄河的分支,戎沧人叫它北海。”李芫麾指着远处一条银色的波带,“跨过那条河就到了。”
樊缃缃策马扬鞭,跟在李芫麾身后。
朝那山在北海西南方向,山体高约六百丈,重峦叠嶂,百草丰茂,山上覆盖着各色植被,角枫撒金叶,粉杏绣罗裙,红柳吐焰火,梨花映暖晖,一道清浅的溪流从山中穿过,弯弯绕绕,自南向北,将几幢低矮的土房串连,暴雨过后,上缘云雾缭绕,下麓泉水汩汩,初夏的郁金香铺满山野,将整座山点缀成一处斑斓的仙境。
“老五!”
阿姩穿着一席长袍,袍角印着豹头。
“走开!”
阿姩一挥手,将歇在头上的鹦鹉驱走。
溪水清澈见底,溪边的鹅卵石上放着一方木盒,盒中是当地人用木槌捣碎的海棠果,橘色的果肉中掺杂着各种植物的碎叶。
阿姩取下发簪,将头发散开垂在水中,黑色的发丝如瀑布般悬在溪水上,太阳一晒,闪着点点星光。
她蹲下来,将海棠果酱抹在头上,细指拂过发梢,待酱汁抹匀后,低头伏在溪中,撩起清水,将头上的泡沫冲洗干净。
耳边响起一阵玉佩声,阿姩以为李奕躲在背后准备吓唬他,便将头发闷在水里,待发丝全部浸湿后,再猛地仰起头,向后甩去。
阿姩已经能想到李奕浑身粘满泡沫的样子,他一生气,情绪全写在脸上,因为皮肤太白皙,所以稍微有些怒色,旁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阿姩憋着笑,静静等候,以为李奕会站在身后朝她怒吼。
然而过了许久,阿姩并未听见李奕的声音,周围一片寂静,就连老五也变得沉默寡言,呆呆地盯着她身后的人,像只立在石头上的雕塑。
阿姩见身后的人半天不吱声,便懒得搭理,重新将果酱抹在头上,一边梳理头发,一边自言自语:“不是淮王,那我得再猜猜,嗯……难道是猫大人?还是……巴駼?不可能吧,那群外邦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
身后的人还是不吱声。
阿姩说累了,便闭上嘴,一边洗濯头上的泡沫,一边盯着水中老五的倒影。
忽然,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倒影中,高额深目,冷面薄唇。
阿姩打了个趔趄,一屁股栽进水里,湿哒哒的头发贴在脸上,水珠顺着发丝淌到袍子上,将袍角的豹头浸成深色。
“李芫……不是,秦……秦王,你……”阿姩吓得语无伦次。
李芫麾蹲下来,盯着阿姩袍衫上的豹纹,“这是……淮王的衣服?”
“啊,对。”阿姩把湿发拨到背后,用双手揩了把脸。
李芫麾脸上佛过一丝不悦,“你跟淮王……”
阿姩用肩膀擦着脸上的水渍,等着李芫麾说下半句。
有些私事,李芫麾也问不出口,不问就一直惦记,问了又显得没有涵养,他卡着半句话,抬眼盯着阿姩,习惯性地伸出手,将阿姩歪斜的领口理正。
“秦……秦王……”阿姩结巴道,“其实我……我当时是诈尸,就是怕邬鄯的部下赶过来把我一刀捅死,他们杀……杀人有点可怕,不刺心脏,喜欢用刀砍人,要么砍肚子,要么砍肩膀……”
阿姩想让李芫麾深刻理解她当时处于何种危险的境地,于是她一边模仿敌人拿砍刀的样子,一边在李芫麾身上划拉来、划拉去。
李芫麾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任凭阿姩在身上点来点去,阿姩的手像狸花猫的爪子,每次不经意碰到他胸口时,他的心就会痒痒的,直到心痒难耐,实在忍不了时,他就会一把抓住阿姩的手,牢牢地捂在掌心。
阿姩的手背像被一只暖炉烘着,她尝试过缩手,但奈何李芫麾的手劲实在是太大了,将她带人带胳膊一块拽过去,她一抬脸,一条红布从天而降,裹在她头上。
李芫麾将甲胄上的红襟取下,覆在阿姩头上,帮她包住湿发,而后低声道:“跟我走。”
阿姩扶住头巾,不情愿地挪着碎步,“走去哪儿?”
“去换衣服。”李芫麾斩钉截铁。
阿姩被李芫麾带到一间木屋前,屋里坐着一个身穿白裙的女孩。
“进去换衣服。”李芫麾指着门口,“我让樊缃缃去牧民家里买了两套干净衣服,你俩去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
阿姩打量着自己的袍子,“我衣服不湿。”
李芫麾急躁道:“哪里不湿,你刚跌进水里,背上湿了一大片,我的马不喜欢湿衣服,你要是不换,就上不了马。”
阿姩觉得莫名其妙,“我有淮王的马,为什么要坐……”
阿姩话还没说完,就被李芫麾粗鲁地抱进屋里,等再次出来时,他将门锁“啪”的一声合上,背过身站在门外催促道:“快点!”
阿姩气呼呼地坐在床边,翘着二郎腿。
樊缃缃把两套衣服拿过来,小声道:“你挑一件,剩下的我穿。”
“随便。”阿姩说完,忍不住瞥了一眼,见樊缃缃手上叠着两条长裙,裙上连着短衫,一件绣着槐花,一件绣着杏花,她小心翼翼地改口道,“那个……有槐花的那件短衫可以留给我吗?”
“当然!”樊缃缃爽快地答道。
阿姩在换衣服的间隙问樊缃缃:“你也是军妓吗?”
“什么?”樊缃缃正头疼裙子的绑带坏了,束腰的地方本应收拢,现在却像水母似的散开。
“我问你是什么身份?”阿姩问。
“我是……”樊缃缃突然想起来,太子将她纳入军中,却并未给她任何头衔,今日与秦王的军马在暴风雨中患难与共,与太子帐下那群背信弃义的骑兵形成了鲜明对比,此番经历些许动摇了她之前效忠太子的想法,她迟疑道,“我算个士兵吧,以后打算跟着秦王。”
阿姩惊呼:“哇哦哇哦,你说你是士兵?”
樊缃缃被阿姩夸张的表情逗笑了,“怎么了?”
“太帅了!”阿姩拍着樊缃缃的肩膀,“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女兵。”
樊缃缃一脸认真:“女兵如何,男兵又如何,若男子涂脂抹粉,喜戴花钗,旁人说他是女人,他便真是女人了吗?若女子纵马天下,奋勇杀敌,旁人说她是英雄豪杰,她便成男人了吗?这世上的种种身份,本就不论男女,而是以肩挑的责任大小区分的,若女子能夜以继日地为百姓奔劳,能忍受寒窗之苦,不怕血,不畏权谋,能防小人,亦不怕加害恶人,那她就有王者风范。”
阿姩仔细听着,如沐春风,她从此番话中看见了樊缃缃的未来,也看见了更多和樊缃缃一样的女子的未来,兴许某天,女子也可坐上檩朝的皇位,倾其一生励精图治,安定四方。
“你的衣服……”阿姩才发现樊缃缃束腰的绸带断了,她联想到樊缃缃刚才说的那番话,“既然不以男女论职位,而以责任论尊卑,那裙子又何必得用绑带束腰,不如像花瓣一样散开,岂不更方便?”
樊缃缃觉得有道理,便不再顾及衣服的样子,她理好衣服后,准备开门出去,被阿姩叫住。
“别急!”阿姩伸手“滋啦”一声扯断了腰间的束带,短衫下的裙褶瞬间散开,“我们穿成一样的,出去后,才不会有人踩一捧一。”
樊缃缃佩服道:“论思虑周全,还是你厉害!”
两人笑嘻嘻地从木屋里出来,阿姩一抬头,见李芫麾身边多了个人。
李奕在山上捕了两只野兔,本想回溪边架火烤了,结果回去后连半个人影都没见着,只看见鹅卵石上放着一个木盒。
“阿姩,你下次走的时候,能不能提前给我说一声?你知道我刚才寻不着你,有多心急吗?”李奕埋怨着,目光落在阿姩的裙子上,“你的束腰呢?”
阿姩见李奕脸上挂着怒色,面颊泛红,便不想再用自己的任性刺激他,柔声对李奕说:“束腰可以留下来绑兔子,我放屋里了,现在就去拿。”
李芫麾揣起胳膊,怀里抱着一把剑,淡淡地看了眼李奕,模棱两可地问了句:“你喜欢看阿姩穿束腰的裙子?”
李奕呛声:“不是我喜不喜欢看,而是檩朝的裙襦都有束腰,像她这样散开,我倒是第一次见,行军就罢了,这要是走在檩都的大街上,就不太合日常的规矩了。”
李芫麾走过去,绕着阿姩转了一圈,“挺好的呀,我之前经常看阿姩这样穿,奕弟若是第一次看,那以后多看几眼就习惯了。”
李芫麾说完,牵起阿姩的手,“走,上马。”
阿姩急忙向李奕解释:“我以前没穿……”
李芫麾高声打断:“阿姩,我记得你说你喜欢槐花来着,我刚才在朝那山下看见几株槐树,一会儿驾马路过,我摘给你。”
阿姩想甩开李芫麾的手,无奈他越抓越紧,她也只能放弃挣扎,被李芫麾强行抱上马。
“本想单独给你牵一匹良马,但侍卫们没找到,我也不能让你骑牛羊回京,对吧?”李芫麾放置好马镫的高度,以方便阿姩落脚。
“我谢谢你。”阿姩仿若一尊被李芫麾运回京的观音像,端端正正地架在马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