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此招十分奏效,屡试不爽,但当百余只金雕的尸体伏躺于市肆通衢,群雕才渐渐警觉起来,转而展开猛烈的反击。
它们的翅膀比普通的鹰隼更为锋利,从士兵身前划过时,不仅可以拍走射手的弓弩,还能刮伤他们的脸,待前排列兵溃散后,金雕又来了一招杀鸡儆猴,它们用爪子将受伤的士兵抬至高空,然后与同伴将其撕扯成凌乱的肉片,骨骸混着血雨从天而降,扬扬洒洒地落在将士们身上,见状者个个面如土色,无不惊恐张皇,一时间,介休城外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第14章 凯旋
风中卷挟着喑吼声,一席白裙在血海中旋开,带着遒劲的力度。
樊缃缃手持长枪,飞身踏马,似一架锋利的螺旋,将空中凶猛的大鸟尽数绞割。
士兵们抬头看时,见天上下起了纷纷扬扬的羽毛雨,尖厉的鸟鸣似闪电雷鸣,为这场悲壮的挽歌拉上了帷幕。
太子站在不远处观望,这场战争的结果算是在他意料之中,雕群覆没,檩军大胜。
在赶来介休的途中,太子命右将元仲铠去寻一镔铁铺子,为樊缃缃锻造了一支削铁如泥的尖枪,同时将自己的血汗马让予了她,有了良马精器的加持,打头阵的樊缃缃一举拿下百余名叛军,将狂嚣的雕群变成了纸老虎。
民众们从街头巷尾探出脑袋,窥望着触目惊心的战场,成百上千只金雕在血泊中挣扎,毛发遮掩的腹部微微浮动,翅膀残破,尾翼折裂,就连爪子也被剑刃切成数段,长箭将它们刺穿,三三两两地系成长串,几个肉贩开玩笑道:“若烫去毛发,撒上盐巴,放在炭火上熏烤一个时辰,可能比海里的鱼虾味道还要好。”
这些只言片语不知怎的就进了李晟炎的耳朵,作为整活大师,他当然不会错过任何品尝美食的机会。他当即命令几个贩夫走卒在场子上架起数口大锅,用沸水将金雕身上的毛发除去,然后用木棍将一只只洗濯干净的雕身串起来,再支起半丈高的篝火,赶在日落前为队里的所有将士们准备了一场金雕宴。
开宴前,还有一道工序——活捉叛军头子尉迟嘉铎。
然而,当将士们冲进县衙,将府署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之后,才发现尉迟氏已经不见踪影。
能否将尉迟氏枭首表功,是太子领军来此的最热切的目的之一,现在尉迟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檩朝的军队还在县城里制造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杀生宴,如果不能取贼头子的首级示众,这场威震四方的平叛就会成为一场宴饮享乐的闹剧,要是传出去,怕是不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太子再三考虑后,还是决定先遣李奕派一纵精骑北上追讨尉迟氏,再派李晟炎东回刺探李芫麾的动向,而他自己则哪儿也不去,留下来给李晟炎收拾烂摊子,将烤雕的馊主意饰为一场与民同乐的盛会,把赏给士兵的雕肉分给当地民众,借此展现自己善悯亲和的形象。
各街民众夹道喜迎太子临幸,每户都分到了四五只熬煮过的肉雕,薛仁贵抱臂坐在火堆旁,对此番炖雕的操作嗤之以鼻,薛仁贵尚且沉浸在太子的戏文中长吁短叹,却听见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唤。
“公公。”
他回头看时,见一女子身穿白衣,头裹孝布,摘去头上的帷帽后跪倒在他面前,哭啼道:“公公,我是缃缃……”
薛仁贵倏而立起,又惊又喜。
“公公,柳婆婆她……”
薛仁贵听了前话,便知道自己的拙荆先他一步去了,他顿时沉下面色,胸口像塞了一块大石头,气息郁结,头脑昏涨。
樊缃缃将山贼欺家一事从头到尾讲给薛仁贵听,泪如雨下,与方才的杀伐果断判若两人。
薛仁贵怅然若失,又问贼目是谁,一听儿媳说出“田英”二字,当即抄起长矛要回萆山剿匪。
“公公,田英现已归降秦王,萆山的王宫已人去楼空了。”樊缃缃说着,牵来一匹金色血汗马,从马上取下一支灰白长枪,枪身光亮莹泽,穿石刺骨如捅破一层薄纸,枭斩数百首级不沾一滴残血。
“这是太子赐予我的,希望我日后能效忠于鞍前马后。”樊缃缃说完,将长枪横过来,双手呈递给薛仁贵,“婆婆生前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死后我也要在坟前侍奉三年,以报疼养之恩,这把透甲枪,女儿想……献给公公。”
薛仁贵将樊缃缃的手摁了回去,婉拒道:“我已入秦王帐下。”
樊缃缃猛地抬头,讶异道:“公公为何投身于秦王?”
薛仁贵瞥了眼坐在不远处的太子,见太子正和众人围着篝火吃肉饮酒,一旁的炉架上挂满了雕鸟的赤身。
“太子固然超群绝伦,但我在渤海边操兵的这几个月,与海上的飞禽走兽结下了善缘,习武之人崇尚儒道精神,太古神圣之人先会鬼神吃美味,次达八方人民,末聚禽兽虫蛾,言血气之类,心智不疏远,我总觉得将战死的鹰雕烹食,和茹毛饮血的野人没有什么分别,无天地,无秩序,无自然。”
薛仁贵是借列子的言论表述对太子的看法,《黄帝篇》讲到人类的原始祖先都是介于人神之间的样子,比如伏羲和女娲都有蛇的尾巴,圣人知道众生的心理,完全了解异类的各种声音,所以能与万物和谐相处,甚至驯化领导它们。相比祖先,太子的做法有失道义,也罔顾人伦。
樊缃缃听完此话后,知道公公心意已决,断然不会改投太子营下,她瞬间也摇移不定,不知何去何留。
薛仁贵将透甲枪推到樊缃缃怀中,示意她拿好。
樊缃缃见公公此举,顷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公公是想让她安分地待在太子身边,履行作为臣子的承诺。
“斯人已去,哀事已了,你的孝心天地可鉴,不必跪守墓前寸步不离。”薛仁贵把樊缃缃扶起来,语重心长道:“你虽为女儿,但自小习从薛家武艺,也算练就了一身过人的本事,我方才在阵前看你奋勇杀敌,丝毫不弱于军中的强兵猛将,我女未来可期,若能以智勇之气护苍生,戍黎民,日后定能担大任,垂青名。”
公公一席话将樊缃缃说得心潮澎湃,她想起小时候村口有个算命先生,说她情寡缘薄,此生难有相守之人,但一路走来,她遇到了形形色色的贵人,有的如衣食父母,有的如伯乐知音,她庆幸自己颠扑了命运的魔咒,也感激贵人们的知遇之恩。
次日隅中,太子收到李晟炎传回的飞鸽,信中说李芫麾已带兵北上,太子遂撤去炉架,清理狼藉,命将士们修整仪容,启程前往塞上与淮王的军马汇合。
李奕自从奉命追讨尉迟氏,行军途中就没得过片刻安宁,不仅夜间遭受鹰狼的侵袭,日间还要同敌军作战,且敌众我寡,成分不一,两兵交锋时,他见对面既有人穿戎沧的黑齿甲,又有人穿檩军的明光甲。
敌军的战术也十分奇怪,击锣时喊声震天,待李奕率兵杀出,敌方又后退数里,既不派伏兵暗杀,也不诱降,反反复复出没于李奕军队的前行路上,像是在故意拖慢他的行军速度。
几日后,李奕终于赶到了右屯卫,在檩朝与东戎的交界地带先后与两方队伍汇合,后方队伍是太子,前方是李芫麾。
李奕眺望远处的赤色马上有一男一女,男的身披金鳞甲,左手持长戟,右手执缰绳,女的身披裘绒,腕上歇着一只红鹰,鹰的羽翼尚未长成,毛发稀疏,看起来像一只秃鹫。
“嫂嫂!”李奕豁然开朗,一见马上坐着荌莨,才知秦王此前私自行动,原来是瞒着大家去西戎抢老婆了。
两月不见,李奕见荌莨消瘦许多,一双瑰丽的荔枝眼憔悴深陷,眼窝泛青,双唇殷白,和刚得知荌莨失踪时的李芫麾一个样,都被相思之苦折磨得病骨支离。
李奕在心里笑道,这两人可真有夫妻相。
荌莨靠在李芫麾怀中,冲淮王微微点了点头,整个人显得十分内敛。
太子骑马缓缓走来,先是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李芫麾,随后向荌莨施拱手礼,“郡主辛苦,当日父皇得知郡主下落不明,当即从幽州兵府遣出万名战士彻夜蹲守北境,以期俘获关于郡主的寥寥讯息,以便及时搭救。”
荌莨施躬身礼,谦声言谢。
李奕察觉出一丝异样,荌莨郡主对中原的习俗一直都很感兴趣,常在私下谒见皇帝或太子时以汉人的礼数回敬,现在却对太子行戎沧部落的躬身礼,言谈举止间,皆与往日的习惯不大相像。
李奕环顾四周,又见李芫麾身后多了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广额阔面,颏留长须。
那人见太子来,急忙翻身下马,礼谒道:“臣幽州总管尉迟嘉铎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蹙眉,又看了几眼李芫麾。
李芫麾解释:“尉迟嘉铎真心悔过,不仅协助我军北击西戎,烧了邬鄯的营帐,还缴回五十只猎鹰,并安排槛车送回檩都,现已重新归顺檩朝,只待回宫叩见父皇,负荆谢罪。”
太子听得脸都绿了,早知秦王如此神速,当时就不该久攻介休,还顺齐王的意在城内大摆宴席,耗磨了出兵的最佳时机。
“奕弟!”太子不满地看向淮王,“从介休至右屯卫不过八百里,你率精骑起码日行五百里,再慢也应在三天之前路过右屯卫继续北上,这都第五天了,你怎么还在此处怠工?”
“回殿下,此路多野林,夜间常有豺狼出没惊扰军队休息,将士们晚上要提防野兽,白天还要精疲力竭地赶路,导致进军速度只可日行百余里。”李奕说着,看了一眼尉迟嘉铎,他见尉迟身上披的明光甲,和这几日在路上围堵他的士兵所穿的甲胄如出一辙,便知那些虚张声势、故意耽误他行军的士兵皆来自尉迟部下。
李奕不知尉迟是何时勾搭上李芫麾的,但就从笼络人心这一点来说,太子远不及秦王,可能是某种机缘巧合,致使太子出手的速度总落于秦王之后,日积月累,双方的实力之差就越现端倪了。
李奕又在李芫麾身后的队列里巡视了一圈,骤然发现少了个人。
“阿姩呢?”李奕焦急地问。
李芫麾垂下目光,沉默良久。
“秦王殿下。”李奕第一次这样称呼李芫麾,他紧咬牙关,神色逐渐变得愠怒,“臣弟斗胆问一句,阿姩的身首还在吗?”
荌莨帮李芫麾解围道:“阿姩被邬鄯挟持至北海,我们赶到时,海面上飘着邬鄯的裘袍,还有……阿姩的短衫。”
李奕拔剑相向,愤懑道:“秦王说过,要替我照顾好阿姩的。”
荌莨怕淮王一时冲动伤了旁人,便俯身挡在剑刃前,劝慰道:“淮王息怒,莫要为了一个婢女伤了兄弟情分。”
李奕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荌莨,未料想此番话竟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李芫麾注视着李奕手中的长剑,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愧疚道:“是我的错。”
李芫麾说得那样平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度让李奕觉得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
“你这句话,不应该对我说。”李奕收剑踏马,径直向北境驶去。
李芫麾看了眼天上的鳞云,吩咐道:“尉迟,你率护手跟着淮王,务必保护好他的安危。”
“是。”尉迟随即领着三千射手出列,朝淮王离开的方向追去。
荌莨回头看了眼李芫麾,见他的目光定格在远天下连绵起伏的山脉线上,眼神忧郁黯淡,整个人无精打采,与往日相比,此时的他与身上这副流光熠熠的金甲显得格外不衬。
“去吧。”荌莨在李芫麾耳边呢喃。
李芫麾垂下眼眸,“去哪?”
“去找阿姩。”荌莨盯着李芫麾的眼睛,“与其左右顾盼,不如轻身前往,我回檩都等你们的好消息。”
李芫麾眼眶一热,“可我好不容易将你寻回,应当尽责陪伴你,亲自送你回家,以弥补此前对你的亏欠。”
荌莨浅笑,“我们还有一辈子,既为夫妻,我自会无怨无悔地支持你,可淮王此去,难免与你生出嫌隙,现在不解决,日后水满则溢,终会留下遗憾。”
李芫麾本以为荌莨只是让他回去找阿姩,没想此举到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他深深凝视着眼前之人,不知这两个月在她身上发生了何等变故,以致于让一个毫无防备之心的女孩突然变得如此胸有城府。
“好。”李芫麾握住荌莨的手,嘱咐道,“一路小心。”
“你也是。”荌莨说完,转身在李芫麾面颊落下一枚浅浅的吻。
李芫麾心头一颤,这是荌莨第一次主动吻他,唇上一点冰凉,正好贴在他滚烫的侧脸上,他低头看着她细密的睫毛,长长的,在眼尾的地方高高翘起,像狐狸尾巴,隔着厚重的甲胄,轻轻撩拨着他的心房。
荌莨还是那个荌莨,肤白貌美,面若桃花,笑起来嘴角有两个酒窝。
可又不太像,不说话时隐隐透出一丝愁绪,沉静谦卑,袖里玄机。
李芫麾有些恍惚,他以前只听得一些道士会摄魂术,还会炼制什么长生不老的丹药,原以为诸如此类的法术都是招摇撞骗的,可随着见识越来越丰富,他也逐渐分不清真实与虚妄,看见一个亲近之人的面相,却感知不到对方熟悉的内里,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却总能唤起他的回忆。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疯了,荌莨明明就在眼前,他却摸不透她的心思,也体会不到往日嬉笑怒骂时的欢喜,对方的谄媚似乎能勾起他的□□,却维持不了感情的纯粹。
李芫麾向众人告别后,带着五百近身侍卫向北境走去,太子为表诚意,命樊缃缃率一千精骑在后方护送,若能救回阿姩,女子之间也方便照应。
打点妥当后,太子决定班师回朝,又派飞鸽知会李晟炎,希望他能尽快物色出统领幽州的合适人选。
第15章 情起
樊缃缃率兵跟在李芫麾身后百步远的地方,抬头时,见天上的白云似鳞片状,不一会儿汇成水波,随后又聚成团状,颜色渐深,空中时有雷鸣电闪。
直至太阳彻底被乌云遮住锋芒,大风刮过,地上的枯草被卷到空中,就连樊缃缃头上的白巾也一并裹走,她撤马回身,本想顺风去追,却被一旁的骑兵拦住。
“不可。”骑兵说完,指着远处一道直通天际的白线。
樊缃缃遂将两只手竖在脸侧以抵挡飞来的砂石蓬草,她眯起眼向前方望去,见一柱狭长的漏斗与天上的乌云相接,如龙王吸水,从地面向万丈高空旋流。
“那是什么?”樊缃缃问。
“我们叫它龙吸水。”骑兵指着一块低洼的地势,“快去那里,要是那柱狂风卷过来,我们还能幸免于难。”
樊缃缃见李芫麾的军队还在继续前行,“不可,秦王还在前面,我们得去护驾。”
“秦王久经沙场,这点风浪吹不走他,何况现在阴天蔽日、电闪雷鸣,定是暴雨的前兆,我们得赶紧去找庇护所……”
骑兵话音未落,樊缃缃便驾马疾去,挥手示意身后的一众精骑快步跟上。
骑兵并未照做,而是朝着反方向去洼地避雨,那里有两只破损的毡帐,可能是牧民迁徙时留下的。
有遮风挡雨的地方,总好过涉险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