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玥抬头看了看空无一树的荷塘顶,还是有点没想明白。
张重渡身上有凤阳阁内特有的香气,表示他的确刚见过大公主,可其他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不过他们既然不想让她知晓,自己又何苦咄咄逼问。
“哦,原是如此。”
王嬷嬷在辛玥耳边提醒,“公主,茶来了。”
辛玥看向荷塘不远处桂花树下的石桌,小灼正在摆放茶具,“我让宫婢沏了一壶热茶,天寒,两位大人可边等人捞腰牌边喝茶。”
继而又道:“小灼,再去准备些点心端过来。”
小灼应下后,去了后厨。
辛玥福了一礼,“两位大人请便,我就不奉陪了。”
谁知还未转身,就听张重渡道:“三公主留步!”
辛玥还是不敢看张重渡,她只快速抬头看了一眼又垂了眸,“张侍郎何事?”
张重渡见辛玥如此,心头柔软,从黄粱寺见面开始,三公主还没有正视过他,总是垂着眸。
他虽不想过早表达情意,以免让三公主认为自己轻浮和别有用心,从而失了对他的崇拜和仰慕,可也不能总是这样匆匆一面,毫无交流。他更想通过点滴相处,慢慢增进感情,让一切水到渠成。
“听闻三公主精通音律,擅长丹青,很想请教一二。”
辛玥有些惊讶,她在宫中能安然活到今日,言外之意话外知音还是听得出来的。
大多时候,想请教一二之时,要不就是斗文斗武不服气,是真的请教,要不就是欣赏对方某一方面才华,存了结交之意。
可依据梦中话本心所写,张重渡可是连见都不想见她的,很显然一点都不欣赏她的音律丹青。
不过张重渡说了这话,她自然求之不得。
若是两月后六皇兄不帮她,或是没帮成,父皇真的赐婚张重渡,他们之间能有些许交情,自己也不至于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被送去和亲了。
起码,她也能向张重渡表明不嫁他之心。
如此看来,现实倒是比梦中话本子所写的,要好一些。
辛玥似乎没那么怕张重渡了,她抬起了头。
眼前男子面如冠玉,眉似剑,目若朗星,鼻梁挺傲,唇微扬,真是一幅好皮囊。
“算不上精通擅长,张侍郎若不嫌弃,倒是可以一同切磋。”
姜霖一听马上道:“张重渡!你方才说你……你给我捞回来,怎么现在要去赐教音律丹青了,你说的话不算数了?”
张重渡对着辛玥笑笑,露出无奈的样子,那神情就好像是对着熟识的故人一般,“三公主可否等在下捞到腰牌后再行赐教?”
辛玥有点没明白,她看看荷塘,又看看姜霖,“怎么,姜统领没派些属下前来捞取?”
姜霖瞪了张重渡一眼,转过身,淡淡丢下三个字,“怕丢人。”
真正的理由说不得,若是用张重渡的理由,岂不真成了笑话,堂堂金吾卫统领,抓鸟将腰牌掉进了荷塘,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张重渡道:“三公主,还请揽月阁中的人对今日之事三缄其口。”
辛玥轻抿着嘴,忍住了笑意,柔声道:“水中寒凉,我让宫婢熬些姜汤侯着两位大人。”
张重渡揖礼,“劳烦三公主了。”
瞧着张重渡有匪君子模样,辛玥犯了狐疑,这人倒不像话本中写得那般可怕。
但很快她又觉得自己庸人自扰,不论真假,她都是要为自己选一门好亲事远离上京的。
张重渡或许本就是谦谦君子,父皇赐婚,因他有心悦之人,不肯又不能抗旨,这才设计让她和亲,如此站在对方立场上想想,也没什么错。
只要父皇不赐婚,她同张重渡有些露水之交也不错。
张重渡转身来到塘边,脱去外衣,取下银冠,无片刻迟疑跳入了荷塘之中,憋一口气,毫不犹豫潜进了荷塘下。
她还是头一次见大冬天跳荷塘跳得如此痛快之人,不由吃了一惊。
张重渡在荷塘底四处摸索,沉沉浮浮,每过一会就伸出头来大口呼吸,再潜入继续寻找。
如此二三十次,从未停歇,束起的头发,已松散,落下的发丝贴在脸颊,垂在肩头;石青色的中衣贴在身上,显露出男子坚实的胸肌;脸色发白,唇色发紫,眉眼之间却无丝毫懈怠之意,愈发显得男子有一种清雅坚毅的气质。
辛玥动了恻隐之心,对张重渡刮目相看。
若是旁人,这么冷的水,浮沉十多次还找不到,早就出水了,或是改天再寻,或是休息片刻再寻,但张重渡却不同,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意。
怪不得大皇兄总是夸赞张重渡,只要交办给张重渡的事,他总是很放心,因为不论多难,张重渡都会想办法做到最好,做到圆满。
连捞取一个小小的腰牌他都这般尽心竭力,就更别说其他事了。
这样的人,成大事,不稀奇。
可继续捞下去,身子怕是受不住。
当张重渡再次探出头来时,辛玥大喊道:“张侍郎,上来吧,明日再寻。”
张重渡露出灿烂的笑容,“无妨,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话音刚落,又沉入了水下。
辛玥总觉得那里不对劲,她转头看向端着热茶的姜霖,“姜统领,虽然我不知为何‘你’的腰牌落进荷塘,非要张侍郎捞取,但只让张侍郎一人捞取,恐怕不太妥当吧。”
那个‘你’字,辛玥说得重,言语间的偏向显而易见。
姜霖是有苦说不出,他还值守呢,就被拉到了这里来,虽说他确实应该下水帮忙,但他要时刻保持着警惕,万一发生什么事,他可是要护卫整个皇宫安危的。
他看着三公主一脸钦佩担忧的样子,终于明白了。
张重渡这招叫苦肉计。
“臣尚在巡守,剑不能离身,一旦有事,随时准备拔剑。”
辛玥点头,“哦”了一声,便不再同姜霖说话,专心看着水面。
话说张重渡可是个文官,这身子比不了武官,要是冻坏了,在她的揽月阁发生了什么事,她可担不起。
同时,看着张重渡毫无怨言地又是十多次浮沉,心里越来越柔软,吩咐小太监拿来了厚厚的锦被。
“找到了!”
张重渡举着腰牌游出了水面。
辛玥忙挥手让候着的宫人过来。
有人披锦被,有人递姜汤,还有小太监拿着帕子擦湿发。
姜霖三两步走到张重渡面前,还没开口说话,就见张重渡将手里的腰牌递给他,“我说话算数。”
辛玥道:“我为张侍郎准备了干净的衣物,身上的湿衣,宫人们会尽快烤干。张侍郎请到厢房更换吧。”
张重渡道:“那臣就不客气了,多谢三公主。”
他刚要迈步,又转头看向傻傻站着的姜霖,“姜统领不是还要巡守吗?如今腰牌已捞到了,还不赶快走。”
姜霖瞪了瞪眼,接着十分不自然地笑了笑,对辛玥抱拳行礼道:“三公主,那臣就先走了,张侍郎还烦请三公主照顾。”
辛玥微笑着轻轻点头。
张重渡看着姜霖离开,对辛玥道:“三公主,臣先去换衣服,之后再请公主赐教。”
辛玥道:“我在书房等张侍郎。”
张重渡跟着小太监去了厢房,辛玥先行到了书房。
揽月阁中的书房,她极少踏入,通常作画读书都是在自己房中,她不似旁的皇嗣,需要一个商谈事务的地方,书房于她而言,只是她存放书画的地方罢了。
故此,这里没什么装饰摆件,简朴冷清得好似不存在于华丽的皇宫。
她让小灼准备好笔墨,拿来琵琶等器乐。
等了不到一炷香时辰,张重渡走入了书房。
辛玥一看见张重渡的样子就笑出了声,“张侍郎,抱歉,这已经是我能找到最合适的衣裳了。”
揽月阁里唯一的正常男子服饰,是当初母妃在世时给外祖父缝制的,只是衣服做好了,却传来了祖父过世的消息,这衣服便留下了,她也没舍得扔。
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不过,瘦了些,短了些,衣服紧绷在身上,袖口缩到了手腕以上,下摆快缩到了膝盖。
张重渡穿着确实滑稽了些。
“凑合几个时辰,无妨。”张重渡穿着很不舒服,但能逗辛玥笑一笑,他觉得很值得,“这件衣服针脚细密,绣纹精致,瞧着比尚衣局的女官缝制得还好,臣就怕给撑坏了。”
辛玥淡淡一笑,“这件长袍是母妃为外祖父缝制的,祖父早已去世,还望张侍郎别嫌弃。”
她没见过外祖父,谈不上什么感情,但看见这件长袍,又想起了母妃,鼻头一酸,红了眼眶,忙转过身,不想让张重渡看见她流眼泪。
张重渡往前走了一步,下意识想要靠近,又停住了脚步,立刻道:“怎会嫌弃,能穿上这件长袍是臣的荣幸。”
辛玥平复了心情,转身对张重渡微笑,“张侍郎,我们先切磋音律还是丹青?”
第28章
“音律。”张重渡没有片刻犹豫。
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静静看着辛玥,静静等待。
谁知辛玥并没有拿琵琶,而是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母妃生前各类器乐都会一些, 除了琵琶我这里还有七弦琴、竹笛、箫、笙,不知张侍郎习惯用什么器乐?”
张重渡顿时明白了辛玥的意思,这是要让他先奏。
“竹笛吧。”他的母亲出身名门,自然精通音律, 他自小跟着学习, 各样都学了一些, 只不过他觉得笛子不但拿着顺手,音色也明亮清脆,在习武之时吹奏, 更有一种蓬勃阳刚之气, 年少时的他, 很喜欢那种感觉。
辛玥走到屏风之后,拿出一把竹笛交到张重渡手中,“请。”
张重渡只觉得手中的笛子千斤重, 自入仕以来,他公务缠身, 哪里还有闲情雅致,别说吹笛子,连去乐坊听笛子的机会都不多。
“久不吹奏,臣献丑了。”
他也不怕辛玥笑话,自己是来赐教的, 喜欢听和擅长本就是两回事。
拿起竹笛,张重渡缓缓吹奏起来, 曲调还算流畅,气息是稳的,手指技巧也是有的,只可惜二者之间配合得实在算不上和谐,该高的地方没高上去,该低又低不下来,好似卡在半空,让人听着有些难受。
一曲结束,张重渡自嘲道:“真是让三公主见笑了。”
辛玥道:“哪里哪里,张侍郎公务繁重,不似我,闲暇时候多。”说完,她拿起琵琶,“请张侍郎赐教。”
拨动琵琶弦,乐声入耳,张重渡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好似漫步夏日稻田间,阳光和煦,暖风袭来,仿佛要将他身上的寒冷一扫而空。
感受到辛玥的用意,张重渡睁眼看过去。
却不料两人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乐声戛然而止。
片刻寂静后,辛玥垂眸,继续弹奏琵琶,她不过是见张重渡闭了眼,便大着胆子瞧了瞧,谁知这人会突然睁眼,吓得她手一激灵,这才断了乐声。
可张重渡的心却乱了,他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心跳骤停,胸口一滞,呼吸紊乱。
之后辛玥的曲调是如何,他是一点也没听进去,此刻对他来说,再温暖悠扬的曲调也是枉然,他只听得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直到一曲结束,张重渡还没缓过劲来。
辛玥放下琵琶,“张侍郎,已到晌午,我们用些午膳如何?你穿这身衣袍也无法走出揽月阁。”
张重渡稳住心绪道:“三公主这么一说,臣还真有些饿了,那就叨扰了。”
辛玥如此说,正合了他的意。
“张侍郎,请。”辛玥来书房之前就已让人去准备,张重渡和姜霖来时已过巳时,如此折腾一番,到晌午用膳,衣物定然还是湿的,她总不能不给吃的,就这样干耗到过了午时吧。
她不想得罪张重渡,自然不能被挑理。
张重渡起身伸臂,“三公主先请。”
将辛玥让出房门,他才注意到书房的布置。
陈旧的书案,简单的书架,几乎没有摆件,就连他方才坐的椅子也是皇宫中随处可见的那种榆木椅子。
同大公主宫中的奢华,天差地别。
他心里五味杂陈。
待他看见满桌的菜品,皆是普通的菜式,莲蓬豆腐、烧莱菔、千金丝拌芽苗,肉丝豌豆,还有藕丝羹和桂花糕。
也同在凤阳阁中看到的满桌珍馐,有着天壤之别。
张重渡心里更不是滋味,他觉得若不是他在,膳食只怕会更简单。
虽说这些吃食对普通百姓来讲已经算是佳肴了,可相比宫中其他主子,实在差了太多。
辛玥先行落座,“多有怠慢,张侍郎,请坐吧。”
张重渡缓缓落座,辛玥调侃道:“粗茶淡饭,将就着用些,别亏了肚子。”
说着给他各样都夹了些。
张重渡道:“今日真是叨扰了,改日定要重谢。”
辛玥只当是听客套话并没在意,低头吃饭。
张重渡吃了口菜,道:“若有机会,臣邀公主去朱雀街的清风居用膳。”
听到清风居,辛玥的筷子停了停,才将饭送入口中。
默默吃了几口饭,她突然说道:“张侍郎经常去清风居吗?”
张重渡道:“臣喜欢那里的菜品,常去。”
辛玥停下筷子看着碗,抿了抿嘴,“那里也经常有江湖人士前去吗,张侍郎可曾……”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噤了声。
她很想问问张重渡可曾见过一个同他说话声音一样的武林人士,可再一想,就算是见过又能如何?张重渡定会问起缘由,她却不想说给他听。
话没说完,张重渡也已经明白了辛玥所问为何。
幸好话没说完,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假装不知问道:“三公主可有事?”
辛玥抬头冲他笑笑,“无事,用膳吧。”
膳未用完,小灼进来禀告,“公主,张侍郎的衣物都干了。”
辛玥总算是等到衣物干了,她放下筷子道:“我用好了,张侍郎慢用。我有些不舒服,先失陪了,张侍郎更衣后请自行离去,我就不送了,丹青我们改日再切磋,还请张侍郎见谅。”
刚坐下用膳,她就觉得小肚子发凉,很不舒服,但用膳刚开始,她总不能放筷子走人。
她瞧着张重渡也用的差不多了,恰好小灼又进来禀告,这才放了筷子。
自己该做的也都做了,应该不算失礼,若是一会衣裙上见了红,那才是真的失礼。
辛玥起身告辞,张重渡也跟着起身,看着辛玥发白的脸色,心中担忧。
“三公主可请了太医前来?”
辛玥笑笑,“不用,歇息片刻就好。”
说完福礼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