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惊喜实在太大了,秀竹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这真是太好了。”她拉起展风的手,“走,我们去醉春楼吃雪花鸡淖和灌汤黄鱼。”
站在远处看着他们离去的张重渡,一脸凝重得望着这高高的宫墙,站立了片刻,深呼一口气,抬步往护城河行去。
他以为自己到得早,却没想太子比他还早。
刚走上画舫二层,就见中间的厢房门口站着两名东宫护卫。
推门而入,太子懒散地躺在美人榻上,四周几名衣着轻薄的女子为他捶腿喂食橘瓣。
太子听见开门声,瞟了他一眼,继续眯眼享受。
张重渡也不说话,安静站在一旁。
太子没听到张重渡说话,终是忍不住起身,一挥手,周围的女子鱼贯而出。
厢房中只剩下了张重渡、太子、太子的护卫周凌三人。
太子辛照泰手肘撑着腿,手背抵着额头,挑起眼皮看他。
“张侍郎大驾,倒是孤怠慢了。”
张重渡脸色如常,躬身行礼道:“殿下严重了。”
未曾否认怠慢。
辛照泰起身坐到左侧桌案前,对着周凌挥手。
周凌手中利剑出鞘,架在了张重渡的脖颈上。
就在张重渡下意识还手的当口,他屏住了呼吸,调整了内力,由上而下将内力全都泄了出去。
他会武功这件事,还未到示人之时。
但眼中的凛厉却未隐去。
毫不畏惧地斜看周凌一眼,将头颅又扬地更高了些。
辛照泰眯起眼眸,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当真不怕死?”
张重渡淡淡道:“怕。只是臣不信太子会在此刻杀臣。”
第26章
辛照泰笑了两声, “为何?”
“太子殿下还未从臣嘴里知道想知道的。”张重渡往前走了一步,锋利的剑刃瞬间划破了皮肤,留下一道血痕, 很是刺目。
“只是太子想知道的, 臣确实不知。”
辛照泰见此,猛然起身,一把夺过周凌手里的剑指向张重渡。
却见张重渡眼睛都未眨一下,毫无畏惧的看着他。
“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
张重渡淡淡道:“臣不知。”
“你不怕?”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与其死得战战兢兢, 不如坦然以对。”
“哈、哈哈、哈哈哈……”辛照泰将剑扔给周凌, 转身瘫坐在桌案后的太师椅上,“孤杀过那么多人,从没见过不怕死的, 那些求饶的话都听腻了。张侍郎不愧是被大皇兄重用的人。”
他笑了一下道:“张侍郎可知, 孤可是羡慕大皇兄羡慕得紧, 我知晓五弟明日邀你去醉春楼,你可是打算扶持五弟啊?”
张重渡道:“臣只忠于明君。”
他原以为太子是要问林永被谋害一事的证据,没想到还想着拉拢他, 而他自己也不能彻底将太子激怒。
“你既是如此说辞,又为何前来赴约?”太子心里充斥着愤怒, 可还是不想杀张重渡。
他是嗜杀,却也知道何人杀得,何人杀不得。
张重渡跟着大皇子时,乃是那一拨人中最有话语权的,同许多年轻的文官都交好。
且不说金吾卫统领姜霖、礼部左侍郎梁宽、右佥都御史齐山玉这些人, 单单就朝中欣赏他的老人也不得不考虑。
话说,他也拉拢过这三人, 姜霖十分干脆,说他只忠心于大晟皇帝,若他继位,自然忠心。
梁宽嘴上答应,给他交办事,总是找各种借口推脱。
齐山玉就更不用说了,滑头一个,击鞠之后,干脆找了个由头,让父皇派他去了西北,这明显就是躲着他。
除去一些本就与他为伍的,其他人大抵都是如此,还有一些主动来投靠的,都是些他都看不上眼的。
还有一个或许不怎么重要的原因……
可这个不怎么重要的原因总是让他痛心,那就不作数了吧。
此番给张重渡送拜贴,本以为张重渡会找借口推辞,没想到答应了。
试探他们调查自己毒害大皇子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终究还是不死心,还想再试着拉拢张重渡。
“殿下传召,臣不敢不来。”张重渡说得坦然。
辛照泰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问道:“你难道就没想过,今日你拒绝孤,孤登基后会如何处置你?”
张重渡笑了起来,“殿下指的是林永之死,还是其他?”
“张重渡,你明知故问,自然都是。”辛照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看着他。
“公孙寺卿调查之前,臣只以为林院使是告老还乡,之后虽略知一二,恐也同殿下所知并无不同,方才臣才会说不知,只因当真不知。殿下又问五皇子拉拢,臣会如何,臣所言忠于明君也是真心话,臣不知殿下为何气恼,为何臣还未发一言,周护卫就已将剑架在了臣的脖子上。”
目前激怒太子对他实在没什么好处,还不如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辛照泰眯眼冷笑,“你的意思是,只忠于父皇?”
“自然是当今圣上,臣愿陛下万岁。”张重渡睁眼说瞎话,大气都不喘一下。
辛照泰大笑了起来,“你说你是纯臣?哈哈哈……”
他起身走到张重渡身边,“我若登上皇位,你忠于谁?”
张重渡十分郑重地道:“臣只忠于天子,不论是谁。臣只想做个为民的好官,只愿大晟百姓能安居乐业,吃饱穿暖,不受冤屈。”
后半句,这才是他的真心话。
他用一双正义凛然的双眸盯着太子。
辛照泰迎上他的双眸,用一副看笑话的口吻道:“那你就等着吧。”
说完又重新躺在了美人榻上,闭上了眼睛,“张侍郎应该也不想同孤一同用膳吧,周凌,送张侍郎出去。”
张重渡行礼道:“臣告辞。”
出了画舫,天色已暗,张重渡站定在护城河栈桥上,望向灯火辉煌的皇宫,又望向上京城边贫民所居之处,那处地界好似隐在了黑暗之中,无论怎么他都看不清。
也不知五皇子能否为他们在黑暗中点上一盏烛火。
翌日酉时,张重渡准时来了醉春楼。
五皇子的侍卫将他引入暖阁后退了下去。
暖阁中只有他同五皇子两人,中央摆着一桌丰盛的饭菜。
“张侍郎,请坐。”五皇子先行落座。
诺大的梨花木圆桌,只有两张凳子,除了五皇子落座的,还有一张摆在五皇子身旁,不太近又不太远的地方。
他落座后,先为五皇子斟上一杯酒,再为自己斟上。
辛照荣拿起酒杯,“这醉春楼的红尘醉实乃佳酿,入口香醇,张侍郎,来。”
说完一饮而尽。
张重渡端起酒杯也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他再次将两个酒杯斟满。
辛照荣拿起筷子指着满桌佳肴,“张侍郎,来。”
张重渡哪里有心思吃,拿起筷子象征地夹了两口菜。
辛照荣独饮一杯后,又自行斟满,“听闻最近张侍郎忙于刑部公务,可需要人手帮忙?”
张重渡道:“多谢五殿下,臣尚可应付。”
辛照荣点点头,又饮下一杯酒,接着问了些有的没的,大多是刑部最近可有什么重案,府里还需要添置什么物件,或是上京各酒楼的酒类。
一壶酒就在不知不觉中喝完了。
辛照荣又让人上了一壶,看着有别于方才的酒壶,他为自己斟上一杯,又为张重渡斟上一杯,“这逍遥酿同红尘醉不同,更为泠冽,张侍郎,来。”
张重渡端起酒杯道:“五殿下,臣不胜酒力,再喝恐要醉了。”
都说五皇子好酒,他今日算是见识了。
这么一说,辛照荣放下了酒杯,沉默半晌道:“有些话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大皇兄薨逝后,之前很多跟在他身边的朝臣要不就投靠了太子,要不就不问世事,张侍郎作何想法。”
“臣没什么想法,在其位谋其政,办好刑部事务,为陛下分忧。”这是张重渡早就想好的说辞,未加思索便说出了口。
辛照荣道:“之前在紫宸殿前,张侍郎得罪了太子,若是太子登基,恐对张侍郎不利。”
张重渡笑笑,“臣只做对得起良心之事,若因此得罪了太子也是无法,但我相信为君者,不论是谁,理应能明辨是非,有容人之量。”
‘不论是谁’四个字,他说得很慢。
辛照荣眯了眯眼,问道:“张侍郎可愿助我为君王?就如你当初助大皇兄一般。”
张重渡为五皇子斟一杯酒,“那是因为大皇子对微臣有知遇之恩。”
“但我能让你光耀门楣,待事成之后,我封你为国公,世代承袭爵位,如何?”五皇子一幅笃定的姿态。
在他看来,张重渡已经得罪了太子,不站在他这边又能如何呢?况且他还许下了国公这样贵重的爵位。
张重渡淡淡一笑,“我入仕,志不在此。”他不想点破,有些话他自己说出口,就变得毫无意义。
“五殿下,臣有些醉了,先告辞了。”
说完,他起身躬身行礼,转身离去。
独留辛照荣怔怔坐在原处,想不明白张重渡为何会如此,难道他忠于大皇兄为的不是权势?
张重渡早已料到第一次会面会是如此情景,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此前因为寻找三公主,他耽误了很多公务,又因这两日太子与五皇子邀约,更是有几桩案件没有处理,今日过后,他打算好好办几桩积压的案件。
如此过了半月,一日天色将晚,辛照荣突然登门拜访。
按照五皇子以往的做派,通常都会提前知会,张重渡着实没料到五皇子来得这般突然,他刚看完一份文书,正要用晚膳,听见通传,筷子还未及拿起,就赶忙迎了出来。
“五殿下,臣有失远迎。”
辛照荣身后跟着几个壮汉,抬着几个大箱子搬进了院中。
“入冬了,让下人采买过冬物资时多买了些,想着张侍郎公务繁忙,恐是还没来得及采买吧。”
张重渡道:“的确还未顾上。”他看着院子里一箱箱的东西,“臣向来不怕冬日寒冷,怕是用不了这么多。”
辛照荣抬抬眉,皮笑肉不笑,“怎么?张侍郎这是要拒绝?这么多大箱子,你让我抬进来又抬出去,我这面子还要不要了?”
“臣不敢。”张重渡躬身行礼道:“臣受之有愧。”
“什么愧不愧的,我说你受得就受得。”辛照荣往前走了一步,“张侍郎不请我进去坐坐?”
张重渡挡在辛照荣面前,弯腰打开手边一个箱子,本想随意拿件裘皮手炉之类,就算是领了五皇子的心意,其余的并不打算留下。
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并非什么棉被裘衣,手炉脚炉之类,而是一箱白花花的银子。
他蹙眉,又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是玉器铜器,又打开一个,则是些书画文墨。
其余的不用看也知道里面装的绝非什么普通的过冬物品。
张重渡立刻躬身道:“这些东西太过贵重,恕臣无法留下。”他大喊一声,“展风!”
“公子。”
“找几个人将这些抬到五皇子府。”
辛照荣脸色阴沉,冷冷道:“那日许你国公之位,你没接受,怕你认为这许诺乃镜花水月,太过遥远,我不够诚心,今日给你送来这些实打实的,你也不要?张重渡,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帮我?”
张重渡目光坦然,看着辛照荣道:“五皇子看中臣什么?”
辛照荣道:“你的忠心,你办事的能力。大皇兄曾说过,凡是交给你的事,他总是放心的,你会处理得很圆满。”
除此之外,曾经大皇子麾下年轻的朝臣,若是知晓张重渡支持他为帝,应该也会站在他这边。
不说别人,就说姜霖,根本不用拉拢,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他的人。
掌握了金吾卫,就是掌控了皇宫内的兵力,若父皇驾崩之前没有废太子,他也绝不会让太子坐在龙椅上。
张重渡淡淡一笑,“大殿下重用臣,并非如此。”他伸臂道,“臣还有公文需要批阅,今晚还要去刑部大牢提审,就不留五殿下了。”
说完径直走到大门口。
辛照荣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待辛照荣离去,展风问道:“公子,这些箱子要还回去吗?”
“恐怕此时五殿下正在气头上,定不会让你们抬进府,明日你带几个人去送吧。”
张重渡眉头紧促回了屋,看着未动筷的饭菜,他一点胃口都没有。
通过这两次的接触,他未从五皇子口中听到一句有关民生民计之言,未问过他治国之思。
让人将满桌饭菜撤下去,他吩咐展风备马,去了刑部大牢。
近日来,民告官之事颇多,被告官员的背后不是皇子公主,就是后宫嫔妃,要不就是朝中重臣。
他无法严格按照法度,对这些昏官严惩,只能在保证百姓最大的利益的前提下办案,从宽惩处。
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自己得罪了不少人。
这些人都在等着看他笑话,毕竟大皇子已经薨逝,他又那般大明大方同太子不对付。
不论是从哪一方面考虑,他都应该支持五皇子坐上皇位。
只是,他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有无数个不同的声音在他脑中嗡嗡作响,各说各话,各有各理,让他心烦意乱。
到了刑部大牢问审了两个人后,他拖着疲惫的步伐回了侍郎府。
躺在床榻上,身体累着,心累着,眼睛却不想闭上。
张重渡不由想起在郊外小院那一夜,辛玥的琵琶声。
自从黄粱寺归来,白日的忙碌,他无暇想起,每到夜晚,思念就溢了出来,挡也挡不住。
那块辛玥给的玉佩早已被他揣在了怀中,那个护身符他也从不离身。
他想见她,却没有理由相见。
虽说大晟朝后宫干政已是常态,坤宁宫、凤阳阁等宫殿朝臣你来我往,汀兰殿每日更是有不同男子出入,他还笑话姜霖,说他作为金吾卫统领,难道就不怕别有用心之人入宫行不轨之事。
姜霖却苦笑着说,朝臣他自然都识得,不轨之事他们要做姜霖也拦不住,那些拿着二公主令牌的男子,他也拦不住,本来许多人做的就不是什么能见光的事,就算图谋不轨遭殃的也是别的宫殿,只要紫宸殿安好即可。
张重渡翻个身,叹口气,自护国寺回来后,大公主大明大方开始支持五皇子,定然是认为太子乃杀害大皇子的凶手,绝不能让其登位,仅此而已。
想到大公主,张重渡突然翻起了身,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见面。
待明日,他就入宫去见大公主,再想办法同三公主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