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沉目,“和这些人的账我本身就要亲自算,他躲不躲都无所谓,至于我和他的账,他想躲也躲不了。”
宫北先生看了谢衍一眼,慢悠悠翻搅煮沸的茶汤,半晌才缓声道,“你一向谋定而后动,但这次行动,心太急了。”
短短几日,就砍掉萧家另一条臂膀,很难不引起萧家的警觉,进而猜出谢衍的目的。
谢衍目光一顿,缓缓垂睫,“老师教训的是。”
宫北先生一脸严肃,“难道说你身边出现了,能影响你定力的人?”
谢衍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突然一跳。
从韶华书院出来,谢衍心里久不宁静,虽然他在老师面前否认了那个人的存在,却骗不了自己,他心境确实受影响了。
说不出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常常陷入失落的泥沼里,仿佛只有不停的复仇才能弥补心里巨大的空洞,彻底打乱了做事的节奏。
仿佛有些东西在慢慢失去他的控制。
斜阳已落,暮霭沉沉,他跨上马背,一勒缰绳,朝曲府走去。
到了门前,他缓缓勒马,目光对着那扇黑油的大门,凝了凝,才翻身下马,走了过去。
门房的小厮一看姑爷来了,不待通传,就放他进来,还不忘提醒道,“姑爷,少夫人在正厅。”
谢衍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听到“姑爷”二字,脚下不由的一顿,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抛给那小厮。
背后传来一迭声,“谢姑爷。”
谢衍径直往正厅走,路上见院中焕然一新,应是精心装扮过。
等走近正厅,目光穿过敞开的大门,一眼就看见曲筝穿着一身粉纱软绸,站在厅中间,夫人发髻散下来,黑绸般披在后背。
她仰着头,嘴角带笑,眸子亮晶晶的,手指向正前方,专心的纠正着什么,连他走到门口都没发现。
谢衍走进了才看到,原来沈泽在房梁上挂花灯,曲筝在下面确定位置,少年正踩着梯子,手举着花灯在梁上比试,每移动一下,都温柔的低头,笑看她征求意见。
谢衍脚步顿在门槛处,没往里走。
环视四周才发现,正厅和上次来大不相同,原本古板的桌椅全换成带雕花的,窗棂贴上了彩色琉璃,隔扇挂上轻纱软帐,梁上也全换成了花灯,处处彰显主人的心思。
这才是曲家大小姐想长住的地方,而听雪堂不是,因连最简单的布置都没有。
谢衍心口仿佛坠了一块冷石,沉甸甸凉津津的。
而对面的二人,终于将花灯挂好,沈泽旋身从梯子上跳下,轻轻落在曲筝面前。
曲筝仰起脸,嫣然笑道,“辛苦你了。”
沈泽垂着头看她,脸上带着淡淡的宠溺,“跟表哥还客气。”
而后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同时仰头,欣赏新挂的花灯。
谢衍慢慢敛回目光,自从做了那个梦后,她和别的男子站在一起的画面,他一眼都不愿多看。
“姑爷!”绣杏先看到谢衍站在门外,忍不住失声喊了出来。
曲筝和沈泽同时回头,看到谢衍,沈泽先走过来,惊讶道,“小公爷怎么来了?”
谢衍目光越过沈泽,看着曲筝的侧脸回道,“我来给她带句话。”
曲筝这才转过身,站在远处,也没有走过来的意思,轻轻一句,“公爷请讲。”
谢衍几乎是亲眼见着笑意怎么从她嘴角眉尾消失的,胸口仿佛被撞了一下,闷闷的。
他就应该让文情来的。
沉一口气,压下心中五味杂陈的情绪,谢衍才生硬道,“明日宫里举行晚宴,陛下邀你我同去。”
曲筝皱着眉,拒绝的意味很明显,“要我去参加宫宴?你难道还没和陛下说我们和离的事么?”
前几日他没去温泉行宫,就权且当他京中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今日已经是陛下回来的第二日,应该有不少机会呈送和离书。
谢衍目光突然变得有点冷,在她身上定了定才道,“没说。”
那声音理所当然极了。
曲筝心里突然隐隐不安,为何谢衍给她一种想“耍赖”的感觉。
他应该和自己一样,期盼着和离的。
是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她走?还是不知道再过几日陆秋云就要回京了?
“阿筝,剩余的花灯还挂么?”沈泽突然问曲筝。
曲筝回过神来,道,“挂,怎么不挂。”
京城曲府很可能就是她后半辈子生活的地方,这是事实她无力改变,但可以尽量让自己住的舒适些。
*
昨日和谢衍见面,生气归生气,曲筝第二日还是得去宫里赴宴。
看谢衍的态度,他定是没把自己的话带给顺安帝,那么曲家的危机还没有解除,她必须自己想办法让顺安帝相信曲家对他别无二心。
曲筝派吴常去告诉谢衍,她明日在宫门口等他。
翌日,曲筝盛装出现在皇宫正门的时候,看见谢衍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
她下车,走过去,隔着窗帘叫他,“公爷久等了。”
谢衍一手掀开车帘,另一只手拿着一卷书,目光穿过车窗静静看了她两眼,放下车帘,从车厢钻了出来。
他外穿黑色大氅,颈部一圈黑色的濑兔毛,显得他线条优越的五官更加的寂冷、肃穆。
下车后,他径直朝宫门走去,曲筝跟上,到了门口,他突然转身,曲筝还在往前走,待反应过来停下,鼻尖几乎蹭着他的衣领,她细条的身子,宽度还不到他的一半,仿佛他敞开大氅,就能把她裹的没影。
曲筝默默后退半步,抬眼,见谢衍没看她,而是对沈泽冷冷道,“你不能进。”
他们是夫妻,进宫只能带文情一个侍卫,曲筝转身,温声对沈泽道,“表哥先回曲府吧。”
沈泽长身玉立,和煦一笑,“你安心去赴宴,我就在这里等你。”
父母走后,沈泽对她几乎寸步不离,她感激道,“那就辛苦表哥了。”
说完转身,正撞上谢衍晦暗不明的目光。
她一避眼,径直朝宫内走去。
曲筝随谢衍来到宴殿,才知道这次宫宴是顺安帝回京的接风宴,参加的都是肱股之臣及其妻子。
萧国舅也在。
萧国舅外表看起来温和又儒雅,上次她闯进醉仙楼,他却能以礼相待,绝对是个城府极深之人。
快开宴了,顺安帝才姗姗来迟,坐在高大的樨台上,彰显他一国之君的优越。
陛下入座后,宴席开,宫女们端着精美的菜肴,流云般穿梭在一个个食案面前上菜。
群臣同乐,酒过三巡,顺安帝好像才发现曲筝,突然问她,“你父亲回江南了?”
曲筝恭恭敬敬的回答,“启禀陛下,父亲来京小半载,江南堆了些冗务,急需回去处理。”
顺安帝目光转了转,又问,“听说他走之前把京城的铺子都卖了?”
大殿突然变得很静,所有的目光集中在曲筝身上,这里面的大臣,不是皇帝的心腹,就是萧国舅的同伙,多少对江南曲家微妙的地位有了解,都想知道曲筝怎么回答。
谢衍也侧过头,看了一眼曲筝,正要替她解围,却听她施然开了口:“回陛下,曲家的铺子,原都是为方便小女而买,占着春熙街小半条街最好的位置,并没有好好经营,家父怕长此以往影响春熙街的客流,于是就把铺子转给真正想做营生的人。”
顺安帝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你父亲也是个远见之人。”
曲筝知道这番话很难消除顺安帝的戒心,又道,“陛下容禀,曲家的这些铺子短短半年一进一出就盈利千金,家父深感皇恩浩荡,百姓安居乐业,商业才能如此兴隆,他愿意将卖铺所得及其盈利凑成一万两黄金,捐给朝廷做城墙修补专用,愿吾皇万岁,北鄢千秋万代长青。”
上京的西城墙年久失修,一直用木围栏凑合。
其实国库并不是拿不出修城墙的钱,只因为顺安帝在民间时生活拮据,最怕往外掏银子,后来即便当了皇帝也本性难改,这件事就一直耽搁下来。
听说曲家愿意掏腰包,顺安帝晦暗的眸子一亮,朗声赞许,“曲家真不愧为我北鄢商行翘楚,果然远见卓识,胸有丘壑,朕会记住曲家为朝廷做出的贡献。”
曲筝谢恩后,抬头就见谢衍正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着她,曲筝面色一沉,朝旁边侧了侧身子,默默和他拉开距离。
她心里对谢衍是有气的。
虽说捐钱修城墙是父亲走前就定下来的事情,但要不是谢衍不帮曲家给陛下带话,她一个女子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邀功么?
她在他面前一向平静,疏离冷漠都刻意隐藏起来,今日却不想掩饰,直接把生气挂在脸上。
谢衍见她真的生气了,只觉心里一股燥郁无处纾解,端起食案上的酒盏,满饮了一杯。
他向来看不懂借酒消愁之人,可当冰凉的酒液一入喉,辛辣沿着血管一路灼烧,暂时麻痹了内心。
嘴角才勾起一丝苦笑,酒某些时候,还真是个好东西。
即便如此,接下来直至宫宴结束,他还是忍住了想再喝一杯的冲动,再没碰酒杯。
而身边的曲筝,则早就退席,和丽妃蒋夫人她们去了偏殿。
直到散席才出现。
两人一起走出殿门才发现外面下雪了,谢衍吩咐文情,“去殿里给少夫人借把雨伞。”
他自然而然的说出“少夫人”三个字,曲筝几乎是下意识皱眉,“我不喜欢下雪天打伞。”
谢衍只好摆手示意文情不必去了。
两人就裸着头走进雪中。
洁白的雪花漫天飞舞,像扯不散的棉絮,交织错绊着飘落下来,地面很快就变得白白软软。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宫道空寂,两人一前一后,脚踩在薄雪覆盖的青石板上,发出咯吱的摩擦声,此起彼伏,有轻有重,像一曲奏鸣。
谢衍走在前面,听着身后轻软的脚步声,很想转头,看看她头上是否挂满晶莹的雪瓣,长睫是否被融化的雪花濡湿。
可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毫无意外,转身后,他一定会看到一双冷眸。
“公爷。”快走到宫门的时候,曲筝突然出声,谢衍脚步顿住,回头,见她停在同他不远不近的地方。
眼睛看过来,似乎有话要说。
谢衍朝她走近了几步,宽阔的胸膛罩住她纤薄的身子,她今日穿了淡蓝色素锦披风,冰晶玉肤,像是漫天雪花幻化出的冰雪精怪,揽进怀中就能化了。
他垂着头看她,轻声问,“何事?”
曲筝微微仰脸,对上他的目光,缓缓问道,“您明日可以把和离书呈给陛下么?”
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柔软,话语却疏离、冰冷。
谢衍站在三九寒天的冬日,身体里却燥热腾涌,压入五脏六腑的酒气被激活了般,脖颈慢慢充了血,眼尾也爬上一抹淡淡的红。
他一把扼住曲筝的手腕,火气看起来很大。“曲筝筝,你只会同我说这句话么!”
曲筝对他身体的反应太过熟悉,隔着大氅都能感受到他胸脯在微微起伏,浑身散发着男子的压迫感和侵略性。
这种感觉同他上一世喝了猛药一样,彼时他也是这般喉结变粗,肌肤充血,黑黢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仿佛拆骨入腹才能解恨。
上一世他的愤怒大约是因为,当他需要一个女人的时候,在身边的人是她。
而眼下的愤怒也很好理解,男人都是进攻性的猎手,怎么允许她先提出和离。
按理来说,此刻她应该像之前一样,避其锋芒,说个软话,等他慢慢回归理性,或者等陆秋云回来后再慢慢同他提和离的事。
而不是像今天这样逼他。
可是她已经没有那样的耐心。
重生以来,唯有心中的两个信念压制着她不去计较前世的爱恨怨念。
这两个信念,一个是同他和离,一个是同父母回江南。
如今江南她大概率是回不去了,那么只有痛痛快快的和离才能抚慰她心中的意难平。
所以她已经没有耐心理性分析利弊对错。
也不会为了满足他一时的猎性,再婆婆妈妈和他纠缠一阵子,甚至一辈子。
她轻轻落睫,淡笑一声,再睁开时,眸光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利,“我和公爷之间,不说和离的事,还能说什么呢?”
“说我一个女子,不知矜持,主动向公爷许了芳心,就应被冷落?还是说我一个商女,祖上积德嫁给公爷,应该感恩戴德,即便以后如草芥一样被丢到别处,也要无怨无悔?亦或是说,我鸠占鹊巢,棒打鸳鸯,活该全家替我赎罪?”
他不是两世生人,她本不愿把上一世的情绪发泄在他的身上,只是他连一个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损失的和离都不能痛快给她,心中一时积愤,这些话就脱口而出了。
说完眼圈忍不住一热,那些压在心底的怨念仿佛一下子都被释放出来。
谢衍第一次听曲筝在他面前说这么多话,虽然说到后面,他有点听不懂,似乎是她附会牵强的臆想,但这是她第一次向他敞开心扉。
原来,她心里对他有这么多不满。
他承认自己生性冷漠无情,可看不起她商人的身份、认为她鸠占鹊巢,他不认。
谢衍扯了一下扼住她腕部的手,将她身体拉近,另一只手臂绕腰一揽,几乎将她箍在怀中。
他眉眼深蹙,脸部的线条崩的棱角分明,声音暗沉带着一丝燥意,“谁说我嫌弃你了?谁说我以后会把你像草芥一样丢出去?”
“曲筝筝,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大恶人么?嗯?”
曲筝很想说你前世就是大恶人,可她并不打算跟他解释前世,所以面对他此刻的质问,转过脸去,不想回答。
雪越下越大,落了两人满身满头。
谢衍看着她乌发上蓬着薄薄的一层雪花,突然就想到成亲前和她见的第三面。
那天也是这样的下雪天,他刚走出书院,看到她站在门口。
一看见他出来,她慌忙垂了眼,雪腮飞上两片砣红,而后转身从绣杏手中接过一把油纸伞,向他走来。
到了跟前,她将那把油纸伞递过来,“这个给你。”
他不带任何感情的拒绝,“我下雪没有打伞的习惯。”
她眼里划过小小的失落,缓缓将伸出的伞收回,抱在怀中,嗡嗡的“哦”了一声。
他没再停留,抬步就走,她竟也红着脸跟了上来。
绣杏在身后帮她撑伞,她俏皮的从伞下逃出来,任性道,“以后我下雪天也不打伞。”
说着就裸着头和他并肩而行,雪花落了他们一头一身。
快到镇国公府的巷道,她突然转身,指了指头发上雪,眼睛亮晶晶的道,“霜雪落满头,也算共白首,谢飞卿,我们也能一路共白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