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太太心里一酸,有点心疼孙子,“你再试最后一次,说不定就成了呢。”
“不必了。”谢衍视线垂落在地上,长睫掩住眸中的情绪,“为了和离,她登闻鼓都敲了。”
北鄢的登闻鼓专为重大的冤抑而设,且有极其苛刻的惩罚制度,若非深仇大恨,没人会冒着皮肉之苦和牢狱刑罚击鼓鸣冤。
为了和离,更是前无古人。
得知她击登闻鼓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必须放手,再多的挽回都没有意义。
否则他只会成为她的仇人。
从寿禧堂出来,谢衍去了荣在堂,手里提着一壶椒柏酒。
推开沉重的大门,内里的颓败触目惊心,烧焦的帐幔,熏黑的墙壁,推的东倒西歪的家具,十年了,他保持着荣在堂当年被掠毁的模样,只逢节才来看看父亲母亲。
母亲生活精致,寝屋一张硕大的妆奁,他站在锈迹斑斑的菱花镜子前,仿佛看到她当年对镜贴花黄的样子。
每年元日她都会准备一壶椒柏酒,把他抱在怀里,点着他的鼻子道,“我的小飞卿快快长大吧,长大后就能喝椒柏酒了,和家人在一起喝了花椒酒,才算迎新岁啊。”
当年他有家人,但不能喝酒,如今能喝酒了,身边却空无一人。
十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孑然一身,如今却很想回到小时候,至少那时有人陪他一起喝椒柏酒。
这时,门外传来很轻很轻的敲门声,谢衍走到门口,看见谢绾站在门外。
谢绾余光瞥一眼黑黢黢的荣在堂,没敢往里多看,她知道荣在堂是谢衍的禁忌。
“这个给你。”她手上拿着一条彩穗塞了过去,“三嫂给的,每人都有。”
谢衍低头,那条彩穗已在他的手心,各种鲜亮的绞丝束在一起,上面挽一个吉祥结,下面长尾散开,既好看又飘逸。
他抬头,平静道,“替我谢谢她。”
“啊?”谢绾失望,“我以为你会亲自去谢三嫂。”
其实曲筝给现场的人分完彩穗后,把剩下的给了谢绾,请她后面再拿给不在现场的人,谢绾特意找到谢衍,准备给他一个见曲筝的机会,谁知他还不领情。
她怏怏的走了。
谢衍关上门,回到屋内,把那条彩穗挂在菱花镜子上,一室的昏暗仿佛都有了颜色。
*
镇国公府宴厅,膳后,谢绾不知道跑去哪里,曲筝和大伯母二伯母陪沈老太太说闲话。
沈老太太仿佛受到了什么打击,神情恹恹的,完全没有曲筝初来时的精气神,才说了两句话,就要回寿禧堂就寝。
大夫人和二夫人扶着她回去。
独留曲筝一人坐在炕榻上。
远处的偏桌上,坐着四夫人和长子谢玉,四房是庶出,非沈老夫人亲生,低调安静,从不往炕榻上去。
家里旁的男子用完膳就溜出去喝花酒,谢玉一直没动,陪母亲坐着吃五辛,喝屠苏酒。
他抬眼看了一下炕榻的方向,从桌上拿起一只酒杯,斟满,犹豫几许,默默捏了几粒花椒撒进去,五指握住杯壁,微微出神。
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他端起酒起身,还未迈步,猛然被四夫人拉着坐下。
谢玉诧异看着母亲。
四夫人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枉你这些年行事周全,这会子怎么犯起糊涂来了?”
谢玉脸微微一红。
自古后宫就有椒房之宠,而在民间,花椒亦有着特别的地位,花椒遇见酒,多少深情藏其中。
只是没想到母亲竟窥探到他的内心。
四夫人一看儿子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只能低声劝道,“你记住了,她是谢衍的妻子,就算和离,也不是你能肖想的。”
谢玉垂着睫道,“孩儿听母亲的。”
再抬眼时,炕榻上的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曲筝趁着大家都没回来,叫吴常带着绣杏去听雪堂收拾她留下的东西。
吩咐完,刚要回屋,谢绾正好从夜色中走来,神情沮丧。
曲筝问她去了哪儿,谢绾也没瞒着她,“我去给三哥哥送彩穗了,还想顺便让他过来跟我们热闹热闹。”
曲筝知道谢衍不会来。
她记得上一世每到元日这天,谢衍都去荣在堂待着,荣在堂是镇国公府每一任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住的地方。
想想也可悲,她当了两辈子的镇国公府少夫人,谢衍却从没让她进过荣在堂。
她倒不是意难平,就是有点好奇里面有什么宝贝,要知道上一世陆秋云住进去后,谢衍可是派吴常将其围的跟铁桶一样。
上一世谢衍什么都不跟她说,在一起五年,对他还是一无所知。
还不如这一世短短几个月了解他多。
不过好的歹的,都过去了,新的一年,她要开始新生活了。
谢绾和曲筝站在门口说了两句话,才发现外面还挺冷的,忙进屋找了个有炭盆的地方坐下来,边烤火边吃五辛小食。
不一会儿大夫人和二夫人从老太太的屋子里回来,方佩凤也从账房出来,大家都围在曲筝和谢绾坐的地方,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曲筝原本想着礼节性的过来拜个节礼,去听雪堂拿了东西就走,没想到这里的气氛温馨到让她舍不得离开。
辞旧迎新的大日子,还是热热闹闹的好。
阖家团聚的好日子,还有人兢兢业业在岗位上,诏狱抓到一个要犯,需要连夜提审,谢衍穿好黑色大氅,往出走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顺手拎起了那壶椒柏酒。
刚走进宴厅,目光就定住。
对面,曲筝白到透亮的小脸,在一群人中特别显眼。
不似和离前的沉闷,她显然是精心装扮过,唇红齿白,两颊砣红,额头上还描了一朵粉色的桃花,整个人气质绝佳,颜色如新。
看来愉悦的心情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容颜,她以前美则美矣,总觉得结着一层淡淡的郁色,如今整个人仿佛在发光,让人移不开眼。
谢绾眼尖,一下就看到谢衍,声音忍不住惊喜,“三哥哥来了。”
曲筝循声望去,和谢衍的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
没有笑容消失,也没有冷漠回避,她大大方方的冲他颔首致意。
敏锐如谢衍,一下子就感觉到,她这一眼,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质,说明她彻底放下了。
从此之后,她将视他同旁人,亦或是...可有可无之人。
心底仿佛开了道口子,漏进丝丝寒风,阴暗的想法也在悄无声息的滋长,仿佛情愿她怨他,恨他,也好过熟视无睹。
谢衍缓缓沉了一口气,默默打消这乍然而起的扭曲心态。
谢绾拉着谢衍坐到曲筝身边,几个长辈借故散到别处。
谢衍未解大氅,看起来只是临时坐一会,原本热闹的气氛却因他的加入变得莫名僵硬,曲筝突然觉得没有意思,心里默默酝酿着开口告辞。
谢绾打破沉默,问谢衍,“三哥哥为何又改变主意,找我们玩了?”
谢衍把手里的酒壶放在桌上,摆开几个酒杯,边倒酒,边漫不经心的说,“这会我要去诏狱一趟,顺便请大家喝杯椒柏酒。”
谢绾在镇国公府这么多年,可没见他请过谁喝椒柏酒。
她会心一笑,等谢衍倒满第二杯时,一把接过酒壶道,“我拿那边去给大家倒酒。”
谢衍手中一空,余光瞥了一眼曲筝,把其中一杯推到她的面前,“尝尝?”
曲筝摆手,“我们家乡元日没有喝椒柏酒的习俗。”
那杯酒又被推了回来。
谢衍看那酒液在杯中晃动几许,又慢慢归于平静,垂眸淡笑,“好。”
曲筝起身,说天色不早,向众人告辞,大家挽留不住,只好将她送到门口。
天突然就变得很糟,乌云在天空翻腾,预示着大雪将至。
曲筝穿着凤翎披风还觉得冷,她裹了裹衣襟,转过身,盈盈一笑,正要同众人拜别,身子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而后眼前多了一杯酒,酒液里飘着几粒花椒,谢玉正色道,“夜里凉,三嫂喝下这杯花椒酒,驱驱寒。”
曲筝接过,缓缓饮下。
辛麻和甘冽融为了一体,身体一下子就热乎了。
她感激的对谢玉道了声谢,把酒杯还了回去,一抬头,见谢衍冷森森的走了出来。
他正好要去上值,曲筝同他一起朝府外走。
一路无言。
一同踏出镇国公府的大门,就见曲家的马车边站着一个挺阔的人影,长身玉立,清隽秀雅。
沈泽见曲筝和谢衍一起走出来,目光微微一冷,忙迎了上来。
曲筝疑声,“表哥?你不是说今天账房忙,要到很晚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泽把手里的那条细羊绒大方巾围在她的肩上,道,“我看变天,怕你冷,先来接你,之后再回账房。”
“嗯,那我们快走吧。”
曲筝说完,就跟着沈泽朝马车走,仿佛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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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她凭什么先离开◎元日一过,曲筝又忙碌了起来。
先是要找合适的铺面。
曲父曲母走后,留在京城的除了沈泽,还有三叔公。
三叔公是曲老爷一个远房小叔,辈分虽大,年纪却比曲老爷还要小两岁,他脑子活络,又善人际,当初自荐毛遂打理曲家在京城的业务,后来卖铺子也都是由他一手办理,只因河道的那条航线衙务未完,当初没能和曲老爷一同回江南,留下来正好助曲筝一臂之力。
分析完利弊,三叔公为春熙街的那一排铺子惋惜,“早知如此,当初不卖就好了。”
曲筝虽然也萌生过同样的想法,可仔细考量后,觉得也没什么可惋惜的,“春熙街虽繁华,做的却都是男子的生意,外行不容易介入,再者我不感兴趣。”
所谓男子生意,就是赌坊、有艺伎的酒肆茶楼、当铺、文玩、斗鸡等等此类。
当初曲家贸然闯入春熙街,也曾引起不少仇视,最后见曲家的铺子并未什么建树,那些仇视才慢慢淡下去。
此次重新置业,曲筝还是想把江南好的商品带到上京,只是要重新选择坊市。
经过这几天全城走访,她发现,上京的老百姓衣服上的补丁太多了,要说他们没银子买衣服,也说不过去,京都聚集着整个北鄢的财富,老百姓怎么也比其他地方过的好。
走访几家布行才发现,这里常卖的布还是麻胚布,这种布又硬又没韧性,很容易磨出大窟窿,而江南早就出了一种掺棉纶的布,不仅柔软还耐磨。
京中只有三家商行卖这种布,但他们垄断了价格,原本进价比丝锦便宜很多的布,售价却比丝锦便宜不了多少,大多数老百姓还是买不起。
曲筝想在京打开这种布的市场,买铺子的第一目标就选择在老百姓聚集的城东,她问沈泽,“福同坊的铺子拿了几间了?”
沈泽从袖中拿出账本,确认后,回她,“已拿下八间。”
曲筝点头,“表哥辛苦了。”
她若想把营生做大,填饱顺安帝的胃口,光做穷人生意还远远不够,贵人所在的西城才是主要目标。
西城这边的地段也已基本确定,只是售卖什么还有待斟酌。
金楼、银楼、成衣店、绣坊这些盘踞江南百年的行当,曲家当然有优势,也都在曲筝的计划清单。
但这些无论在江南还是上京,都是充分竞争市场,曲家这么大的体量一旦入驻上京,利润必然摊薄。
除此之外,还得想别的出路。
午时,曲筝还在账房拨算盘珠子,绣杏拿了一张请帖进来,原来两日后蒋大人长孙百日宴,蒋夫人请曲筝赴宴。
谢衍升任一品辅国公后,御史台一时名声大噪,蒋大人又是正三品大元,蒋府的宴会,一定会聚集京城的大部分名流。
绣杏怯声,“您和姑爷...不...公爷和离的事京城人尽皆知,昨日应天府又刚正式宣判,姑娘眼下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咱回了蒋夫人,不去了吧。”
曲筝思索片刻,摇摇头,“派人去回蒋夫人,我明日准时赴宴。”
她知道自己若想在京城站住脚,绝不能闭门不出,不和人结交。
就流言来说,你越是想躲避它,反而给了有心之人想象的空间,会永无止尽的流传下去,不如大大方方的站到众人面前,即便被当场嘲笑两句,但没了神秘感,这件事也就没人传了。
曲筝虽是娇养的大小姐,但跟着父亲,也算见过三教九流,这点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再者两世为人,外人的评判早就看淡了。
宴会那日,曲筝穿了一件石榴花金缎薄袄裙,化了个淡妆,驱车来到蒋府。
蒋府来的人果然很多,巷子里车水马龙,堵得密不透风,曲府的马车跟着右侧车流缓缓往大门走。
速度行进的很慢,马儿难免焦躁。
突然“嘭”的一声,曲家的马车和旁边的车辕碰在一起,绣杏慌忙撩开门帘,探头出去看了一眼,转身对曲筝道,“是康平侯府的马车。”
是对方撞过来的,还好两车都无大碍,曲筝拉开窗帘,准备礼节性的和对方打个招呼不予追究。
正好对面的窗帘也拉开了,一个明艳的美人脸伸出来,一脸焦急的做出道歉的口型,抬眼看到时曲筝,面色僵住,而后啪的一声拉上窗帘。
曲筝认出来她是康平侯府庶出的大娘子,冯瑛柳。
她诧异,就算自己因和离不被待见,冯瑛柳的反应也太激烈了吧,好像跟她有仇似的。
可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侯门大小姐。
马车继续缓缓前移,两辆车被夹在车流中间,还是挨着走,曲筝嘱咐车夫,“避着点旁边的马车。”
话音刚落,只听冯瑛柳“嗤”了一声,“敲个登闻鼓就能掩盖被小公爷抛弃的事实么?你们呀可千万别被她那点花花肠子蒙蔽。”
又有另一个女声怯怯的道,“可她真的敲登闻鼓了,我觉得好勇敢。”
“呵,这叫勇敢?”冯瑛柳的声音有点气急败坏了,“难道你忘记人家祖上是干啥的了?商人呀,无奸不商听说过没!她成亲时倒贴着才进了镇国公府的门,满京城谁不等着看笑话,如今小公爷一跃成为辅国公,第一个休的就是她,她倒是心眼多,还大张旗鼓的告御状?不过就是想面子上扳回一局罢了。”
冯瑛柳声音又高又细,生怕别人听不到。
绣杏气的脸色涨红,掀帘就想和对方理论,曲筝将她拉回,轻轻摇了摇头,“今天是蒋夫人大喜的日子,不能给她添堵。”
仿佛还不解气,冯瑛柳又道,“一个商家女,占了小公爷四个多月,够便宜她的了,若非...”“谢大人快快里面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