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突然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冯瑛柳声音戛然而止,慌忙撩开车帘,正好看到谢衍的那张线条优美的侧脸,长眉如削,唇若含丹,只是面色冷硬,像千年寒冰。
右侧车道还是挤的水泄不通,左侧却不知何时清了道,只谢府一辆马车迤迤而行,蒋府的管家亲自出来引道,笑的满脸生花,“我们老爷恭候您多时了。”
冯瑛柳吓得瑟缩了一下身子,慌忙拉上车帘,她方才的话谢衍不会听到了吧?
冯瑛柳想想后,心里又释然,听到也没关系,她可是向着他说话。
听说谢大人的马车来了,右侧本就寸步难行的车道,彻底不动了,大家纷纷撩开车帘,拱手作揖道,“谢大人安。”
位于权利中心的人都知道,顺安帝带着丽妃和一群美姬在温泉行宫造人一个月,非但没播下一粒种,身体先倒下了。
顺安帝终于认了自己断子绝孙的命,转而去寻道问仙,整日和几个道士厮混,无心政事。
目前在北鄢掌权的正是这位出仕不过半载的辅国公,是以没人敢和他的车架并行。
曲筝感觉不对劲撩开车帘的时候,正看到谢衍的一角后脑勺消失在前方的车流中。
她已经做好遇见谢衍的准备,毕竟蒋大人曾经是他的上峰,宴客没有不请他的道理。
虽然见面时她可以做到陌然视之,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排斥和他在同一场合,夫妻和离就如破镜,最好的状态就是天各一方,没必要重新拼起来,重圆就更荒谬了。
裂痕那么大,怎么重圆?
她因为特殊原因没有办法回江南,和他生活在同一座城已属无奈,再常常见面,简直是种折磨。
可是为了彻底离开这里,她又不得不出来社交,如此一来,他们的交集就多了。
再忍一忍吧,曲筝默默劝慰自己。
等谢衍进了蒋府,车流才慢慢移动,好在这段路也不算长,曲府的马车很快就挪到大门口。
曲筝走出车厢,刚要下车时,突然感到对面一阵冷光,抬眼,看到冯瑛柳愤然转身的背影。
曲筝无奈笑笑,倒也没太放在心上。
曲筝刚进门,蒋夫人一眼就看见她,撇下身边的人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左右打量,“气色怎么比婚...之前还要好?”
蒋夫人差点说漏嘴,两人相视笑了笑。
蒋夫人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多可惜呀!”
曲筝怕她这个时候还做和事佬,忙笑盈盈道,“猜猜我带了什么好吃的来。”
因为还在年节里,北方人走访拜客时除了节礼,还会额外带五辛盘,所谓五辛盘既用大蒜、姜、椒、胡荽等辛料和食,制成春盘,互相馈赠,一则驱寒气,二则取其谐音“新”,寓迎新纳福之意。
蒋夫人顺着她的话问,“带了什么?”
曲筝朝门外招了招手,须臾就见吴常带着两个健仆抬了一个半人高的食盒过来,打开后,只见屉内铺着一层薄薄的白冰,冰上铺着造型各异的鱼片、贝肉、红虾,旁边还放着一小碟淡绿色的芥辛。
经过的人都忍不住驻足观望,好奇这稀罕物是什么。
蒋夫人一边命人将食盒抬去摆在长宴桌的正中,一边跟曲筝调笑,“你这春盘新颖精致,谁舍得动筷吆。”
曲筝谦谦一笑,说,“食物做出来就是给大家吃的。”
蒋夫人一听这话,忙对站在旁边垂涎已久的客人说,“曲大小姐都发话了,大家就别客气了,都来尝尝鲜。”
那三屉辛盘实在不少,从中间桌头摆到桌尾才堪堪摆开,宾客好奇的围过来,无不感慨曲家大小姐出手大方。
大家都纷纷围到长桌前,坐在上首一动未动的谢衍就显得特别明显,他深邃的目光穿过重重人头,落在曲筝身上。
离开镇国公府之后,她整个人变得明媚而鲜艳,今日这条石榴花的袄裙,暖红的颜色趁得她一张小脸芙蓉花瓣般清丽,眉眼上弯,嘴角噙一丝笑意,整个人温婉松弛,完全不像刚和离的女子。
反倒是他一个人乌沉沉的坐在上首,一副被抛弃了的模样。
谢衍这才相信她说的话,他好像真的不服气,她凭什么先离开?
为什么主动的是她,先冷的也是她?
心里仿佛打碎了油酱铺子,一时间酸、涩、苦、辛全涌了上来。
曲筝虽然余光看到了谢衍,也感受到了他冷冷的目光,却并没回应,只当不知。
有那尝过曲筝带来辛盘的,对味道赞不绝口,问她用的什么食材,肉质为何如此新鲜。
曲筝解释,“这是深海里捕捞的冷水海产,自凌海港上岸,而后运至上京,鲜切后装盘。”
这吃法可太新鲜了,还带着股淡淡的矜贵,有人叹气,“就是不知道哪家酒楼有卖?”
有人接话,“没有卖的,我在上京活了三十年,还是第一次见。”
曲筝心如电转,突然就有了想法,她可以在京城开一个生鲜酒楼,利润巨大,且不可复制。
她细细观察,发现大多数人的接收度都很好,吃了一口都会去夹第二口。
有大胆的青年夹着贝肉问她品名,她都耐心解释,不一会儿身边已经围了一圈的贵家公子。
谢衍看着曲筝身边心猿意马的公子哥,搁在锦袍上的手不自觉攥出了青筋。蒋大人刚给谢衍拣了一盘辛食端上来,见他整个人凛若霜雪,手一抖,差点把盘子打翻。
忙小心翼翼的问,“公爷,可是有哪里不妥?”
谢衍收回视线,黑瞳显出不悦,声音却淡淡问道,“为何还不开宴?”
蒋大人心想,这辛盘还没尝完,哪里能开宴呢,但他素来了解谢衍,这个表情说明他已经动怒了。
虽不知哪里惹他不喜,蒋大人也不好问,只能硬着头皮对下面喊,“撤五辛,开宴。”
蒋府的婢女鱼贯而入,端走了长桌上所有的盘盏,准备上正宴的菜肴。
围在曲筝身边的人只能依依不舍的散开,涤手的涤手,正冠的正冠,为开宴做准备。
曲筝惋惜,她还有给大家介绍完食材呢,怎么这么早就开宴了?
蒋夫人这才得空,拉着曲筝去暖阁见清乐公主。
清乐正坐在炕榻上,塌下围坐着几圈贵女,她见曲筝进来愣了一下,忙摆手让曲筝过来跟自己坐到榻上。
曲筝刚坐下清乐公主就迫不及待的手挡着跟她咬耳朵,“我以为你今日不敢来呢。”
曲筝大方的笑笑,“我总不能一辈子不出来见人。”
清乐公主悄悄给她竖了个大拇指,“那我以后可敢叫你出来玩了。”
曲筝点头,“只要有空我肯定出来。”
炕榻下的贵女原本见曲筝来了,还想看她的笑话,瞅着机会了挤兑两句,这会子见公主和她不分彼此,谁都不敢开口,只在底下悄悄的递眼色。
冯瑛柳更是气愤,她一下马车就进了公主的暖阁,挤了半天才挤进第二圈,曲筝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凭什么坐到公主的榻上?
看看周围,很多人都跟她一样,眼睛瞟着炕榻,嘴角淡淡不屑,她心里舒坦多了。
正在这时,蒋夫人带人端着盘碟进来,笑盈盈道,“这是曲姑娘带来的辛食,还好我留了一屉,否则早被外面的人抢食完了。”
来的都是达官贵族,什么东西值得大家“抢食”,不禁令人好奇。
端上来后,首先漂亮的摆盘就让人眼前一亮,再夹一块放入口中,鲜甜软糯,既有肉的脂感,又有鲜果的绵甜,吃了一口忍不住夹了第二口,很快一群贵女也做抢食状。
清乐公主直呼“太美味了!”
用完众人还意犹未尽,缠着问曲筝美味的来源。
曲筝含笑,耐心的一一解答。
冯瑛柳一口未尝,冷冷腹诽道,“有什么好吃的。”
她本是小声嘀咕,可能心里的怨气太大,声音竟不自觉抬高,所有人都转过来看她。
冯瑛柳怕惹清乐公主不喜,脸红了红,一甩袖子出了暖阁。
曲筝忍不住说道,“我怎么感觉,她对我好像有意见?”
站在曲筝身边一个姑娘捂嘴笑了笑,贴着她的耳朵说,“这天下的女子啊,她最恨的就是你了。”
曲筝不解,“为什么?”
那姑娘又道,“想当年小公爷住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她就曾自荐枕席,可惜被小公爷轰出了房门。”
曲筝美目圆睁,“难道是那个裸...?”
她没好意思说完,毕竟女子脱得□□躺谢衍床上的事太过轰动,她只记得这一件。
旁边另一个贵女笑的岔了气,倒在曲筝肩上道,“不至于,不至于,冯瑛柳毕竟是侯门小姐,还做不出那么出阁的事,她是穿着衣服躺谢衍床上的。”
曲筝一噎,作为侯门小姐,这...也没好到哪去吧。
也可能只是流言,毕竟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只有当事两人知道。
等宴席准备好,蒋夫人进来请公主和女客们入宴。
谢衍不吃席上的食物,开宴后象征性的坐了会,就被蒋大人请入后院喝茶,清乐公主则在半途被顺安帝请了回去。
两位大人物一走,现场的气氛就活跃起来,曲筝原本想立刻回曲府,把开生鲜酒楼的想法告诉沈泽,但她又想趁着这个机会,和旁边的人交流食用后的感受,于是就稍留了会。
冯瑛柳本就是直喇喇的性子,再加上喝了点酒,更是百无禁忌,用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嚷嚷,“不该走的走了,该走的却厚着脸皮留下,既然有心眼玩击鼓鸣冤那一套,就不要总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晃。”
她虽然没有提曲筝的名字,可谁不知道近几年击登闻鼓的就她一人。
在座的登时有人交头接耳起来,“你说这曲家千金长的天仙似的,手里又有银子,离了就离了呗,干嘛还想吃回头草。”
“这件事还真不好说,没准正如传言说的,她知道小公爷要休妻,索性以退为进,好歹还能留点面子。”
“我也觉得这种可能性比较大,毕竟谁嫁给小公爷这样的男子,舍得和离啊!”
“哎,曲家女输就输在商女的身份上,小公爷这样高不可攀的地位,她做妾绰绰有余,正妻确实差强人意。”
这些声音,曲筝断断续续也能听到一些,好在都离她比较远,她索性假装没听到。
毕竟他们并未对她本人进行攻击,只是在抒发一些莫须有的惋惜罢了。
正当大家还在七嘴八舌之时,谢衍不知何时回来了,站在长桌的上首,长身玉立,面沉如水,虽没说话,身上散发的淡淡威压登时令现场安静下来。
方才还口若悬河的人,都如鹌鹑一样缩起了脑袋。
谢衍目如寒潭环视一圈后,才淡淡骄矜道,“和离并非我所愿,乃前妻一意孤行,大家若有腹诽,请腹诽她一人,此事与我无关。”
冯瑛柳差点没一口气怄死。
作者有话说:求不养肥,呜呜呜呜,我以后都尽量1.88888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ucy 5瓶;24616880 3瓶;吴言侬唔、ZRJ 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他喜欢她◎第二日,上京城的酒肆茶楼里都在谈论一件事:商家女竟然抛弃了位高权重的小公爷!
很多人都跌掉了下巴,若是说这谢小公爷无恶不作,骄奢淫逸也就罢了,可他偏是惩奸除恶,肃清朝堂,私生活更是干净,既无通房又没小妾,烟花柳巷过,片叶不沾身。
虽然昨日去蒋府参加宴会的人拍着胸脯保证,小公爷亲口承认是曲家女执意和离,还是有人不相信,继而引发了其他的猜测。
但也有不少后宅妇人心里暗暗羡慕曲筝,同为女子,她做了她们不敢做的事。
对于谢衍昨日的行为,曲筝一点也不惊讶,他一直厌恶费心思的解释,一句话就能堵着众人的悠悠之口,他必然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当和离双方中被同情的一方。
因为他内心足够强大。
可惜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自己扮弱的同时,还不忘恶心她一下。
不过曲筝这会也没心思跟他计较这些,她昨日就将开海鲜酒楼的想法告诉了沈泽,沈泽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成本核算、客流分析,觉得她这个想法可行。
沈泽揉揉酸涩的眼角,倦声道,“前提是我们得有自己的航线。”
三叔公忍不住又惋惜,“可是我们的航线也卖掉了,自上次贩私盐事件后,航线买卖受到严格限制,现在想重新买一条,可不是那么容易。”
曲筝沉默,虽然当时让父亲匆忙卖航线的决定,回头看是错了,可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发现曲家的困顿之境。
现在说什么,都是事后诸葛。
她没为此困扰,转而问三叔公,“咱们那条航线,衙门交接程序走到哪一步了?”
三叔公道,“之前查贩私盐的时候,所有的文书资料都被御史台拿去调查,听说最近就可以打回衙门,衙门审核定章后,交割就完成了。”
曲筝缓缓思索,“那就是说这件事还有的谈。”
三叔公不解。
沈泽当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阿筝是想和买家商议,撤回交易?”
曲筝道是,“我们给他定金双倍的赔偿金,我想他不会不答应。”
双倍的赔偿金不是一个小数目,沈泽抄起桌上的算盘,噼里啪啦一顿响之后,他缓缓点了点头,“你这个想法不是不可以,虽然成本上涨了一成,从长远来看,还是划算的。”
三叔公听后,道,“好,我现在就去找买家谈。”
曲筝送他到门外,“有劳三叔公。”
午后三叔公回来,垂头丧气,“对方没有答应。”
“不答应?”曲筝有点意外,“白得一大笔银子都不要?现在纯靠这条航线挣钱的营生并不多。”
私盐案后,朝廷在京杭运河设立重重关卡,航运生意越来越难做,曲筝之所以想买回来,不过是为了保证海货的及时和新鲜,真正想挣银子还得靠酒楼。
她决定亲自走一趟,见见这个买家。
约定在如意茶坊,沈泽同曲筝一起。
对方是个小而精瘦的年轻人,自进来后除了看到曲筝第一眼,眸中起了一点波动,而后就垂眉耷眼,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曲筝一看此人就不好说话。
她认认真真的分析利弊,并显示出了极大的诚意:如若不满,这件事还可以谈。
可买家仿佛怕自己动摇似的,从头到尾没抬过眼,最后索性连身子都侧过去了。
曲筝默默叹了一口气。
沈泽见状,刚想帮着说两句,买家懒懒的摇了摇手,“你们还是别费口舌了,实话告诉你们,就是说破了天,这航线我也不会还给你们的。”
曲筝沉思几许,手轻轻戳了戳沈泽,在桌下冲他比了三个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