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何夏平便感觉到了祁遇的敌意。而眼前这幅光景,终于让他明白这股敌意是从何而来了。
“车坏了?抛锚了?”他的目光沉静地扫了眼祁遇的大奔,接着不动声色地揽住简新筠的后腰,“要不要帮你叫拖车?不然停在这里,确实有点碍事。”
他刻意拖长了尾调,将“碍事”二字咬得格外刺耳,祁遇倏地就笑了。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会有专门的售后经理来处理。”他眼睛微眯地看了眼被远光灯吞没的特斯拉,继而转向简新筠,笑道:“特斯拉,坐起来舒服吗?”
他眼里的较量意味过于明显,简新筠在心里骂了一句:幼稚鬼!
但她又觉得这样扯皮下去没有意义,于是转向何夏平,道:“夏平,你回去吧。”
何夏平的瞳仁微一收缩,带着点儿不可置信,听简新筠继续道:“天太冷了,我也该进去了。”
她说着,指了指身后的小区大门。何夏平见势,便明白了。
“好,那我到家以后再给你打电话。”他松开她,转身走回车里。
特斯拉重新启动,很快便开远了。简新筠头也不回地走进小区里,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祁遇。
她仿佛极度畏寒,将双手揣进羽绒服口袋,脚步越来越快,皮鞋踩在深冬冻硬了的水泥路上,发出绑绑声响。
自己所居住的楼栋就在眼前,简新筠像逃命式地窜进去,却还是被人拉住了小臂。她重心不稳地向后趔趄一步,倏地跌进一个宽阔的怀抱。
港城气候暖和,冬天也不过一件 T 恤加一件皮夹克。祁遇出了机场就往这里赶,是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
他就在户外站了那么一小会儿,胸膛便仿佛结了冰。隔着单薄的 T 恤,简新筠听见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将那些冰震碎了,再一茬一茬地掉进她的怀里。
她吸了下鼻子,顿时就有了想哭的冲动。
“祁总。”她咬着后槽牙,竭力忍耐着,“您不用待在那儿,等您的售后经理吗?”
祁遇这一路追得很急,此时正大口喘息着,说不出一个字,只记得将小臂缩紧,将她搂得更紧了。
蓬松柔软的羽绒服里,包裹着一个倔强冷漠的简新筠,让他觉得既温暖又疼痛。
“那枚戒指……太大了吧?”过了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戴着容易掉。”
简新筠的双手依旧插在口袋里,她闻言,用指尖抠了抠戒盒的边缘,冷笑道:“那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接着,她从他怀里挣出来,剜了他一眼,“不是告诉过你了,别再来找我了。”
这人呐,真是矛盾的综合体。他消失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地惦记,可眼下出现了,她却只想把他推开。
简新筠忍着这股五味杂陈的情绪,伸手按下电梯按钮,又好像嫌电梯太慢,转身就往楼梯间走去。
“简新筠。”祁遇在她身后喊她,肩膀前塌着,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何夏平就那么好?你真的了解他吗?”
她脚步一顿,听他继续道:“关于他的前妻,你就不好奇吗?”
见她停在原地不动了,祁遇松了口气。他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个牛皮纸袋,说道:“看看这个吧。看过以后,你就会知道他为什么要拍板一个教育捐赠的公益项目,而项目的第一站会是福梁一中。”
第39章 福梁
简新筠快步走进家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防盗门。
她没有马上换鞋,而是背靠着防盗门等了一会儿,确定祁遇没有跟上来后,才像漏气的皮球似的,一下子瘫坐在玄关的地毯上。
羽绒服还裹在身上,她却不觉得热,只双目失焦地盯着前方看了一会儿,接着才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红色盒子。
她打开盒子,将戒指套在左手的无名指上,发现尺寸果然大了。
不止是大了一点,而是松松垮垮地套在她的手指上,稍微动一动就会掉。
她微曲着指节,勾着戒指,姿势别扭地打开那个牛皮纸袋。
纸袋打开的一瞬间,掉出几张 A4 纸,她一一捡起来,发现上面全是和某个女老师有关的资料。
女老师名叫“甄雪”,正是福梁一中对接大喜捐赠的负责人。
简新筠凝神看了一会儿,手机便响了,是何夏平打来的电话。
“喂?”她按下接听键,声音平静地问道,“你到家了?”
“是啊,刚进家门。”何夏平应着,背景里传来一声小白的叫声。
这叫声就像隐晦的暗号,击中了简新筠的某根神经。她看了看那些 A4 纸,说道:“平安到家就好,帮我和小白问好。”
“知道了。”何夏平应着,在电话那头笑了一下,“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
他说完这句便挂了电话,简新筠转了转戒指,发现他并未追问任何与祁遇有关的问题。
室内暖气充足,她穿着羽绒服坐了这么一会儿,便开始出汗了。她抹了把脖颈处的细汗,这才后知后觉地爬起来,脱下外套,换鞋进了客厅。
*
第二天,简新筠如常上班,一走到工位的时候,发现桌上摆着两束花。
一束是用英文报纸打包的红玫瑰,另一束则是由绿色桔梗与向日葵搭配的小花篮。
最近,何夏平经常送她花,清一色的都是玫瑰。简新筠自然是照单全收,却也从未告知他,自己喜欢的其实是向日葵。
那这一篮向日葵……
眼前突然闪过祁遇的脸,她倏地皱眉,脸色不好看起来。
“竹子姐,”桑怡比她来得更早一点,此刻正趴在办公椅的椅背上,神情玩味地看过来,“你最近的桃花很旺哦。”
小姑娘笑嘻嘻的,一脸八卦之色,简新筠点了点她的眉心,把向日葵花篮往她桌上一放,回道:“羡慕啊?分你一个。”
“不要不要。”桑怡连忙摆手,正想把花篮还回去,却见她放下包就走了,于是又喊:“你去哪儿啊?”
“去陈总办公室。”简新筠头也不回地冲她挥了挥手,“提出差申请。”
*
距离大喜项目的出差日还有一个星期,简新筠便以“踩点”为名提交了出差申请。
陈方达以为她是想提前回家看看,考虑到她这段时间确实工作辛苦,于是很爽快地同意了。
从 B 市去福梁,需要先坐飞机到 F 省的省会机场,再坐两个小时的大巴。是以简新筠选了上午九点的航班,抵达福梁的时候也已经是下午两、三点了。
她当然没有回家,而是去酒店放了行李,之后便直奔福梁一中而去。
福梁一中采取的是封闭式的教学管理制度,她打车抵达学校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和甄雪联系。
简新筠踌躇着,正在思考眼下打电话会不会太唐突的时候,门房的保安大叔先注意到了她。
“你好!”保安将脑袋探出窗口,冲她喊道,“请问你找谁啊?”
“那个……”简新筠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走了过去,“我找甄雪老师。”
“甄雪?”保安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哦!你说的是几个月前,从 B 市回来的那个甄老师!”
他拿起桌上的座机,又问:“你是哪里找她?我打她办公室的电话问问。”
简新筠递上自己的名片,简单说明了来意,就见保安按下了座机按钮。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接通,他说了几句便挂了,继而转向简新筠道:“甄老师今天不在一中,她去女高部了。”
女高部?福梁一中什么时候有女高部了?
简新筠疑惑着,又听保安道:“没关系,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有其他老师来接待你。”
她道了谢,便在房檐下站着,时不时朝校园里张望。过了几分钟,就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女老师朝这边走过来。
女老师身材瘦小,微微驼着背,头发几乎全白了,在冬季暖阳里反射出熠熠银光。简新筠只觉得这位老师十分眼熟,待对方走近,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她当年的语文老师,张玉芬。
“张校长。”保安先她一步招呼道,“这位就是简小姐,我刚在电话里和您提过的。”
“简小姐,你好。”张玉芬抚了抚鬓边的白发,冲她伸出一只手,“远道而来,辛苦了。”
她的手比脸更瘦,突兀的指骨上还有没来得及洗净的粉笔灰。简新筠看着,不自觉地想起十几年前,对方身挺背直地站在讲台上的模样。
“张老师,”她有些动容,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我是简春燕,2010 级的。当年我在高三七班,您是我们的语文老师。”
张玉芬一愣,认真端详起这位精致的都市女郎,片刻后才反应道:“你是……简春燕?我记得你,我记得你,你的高考作文是满分。”
她说着,又看了看保安递过来的名片,“你改名了?简新筠……叶叶新春筠,下复清浅流。春天的新竹是最有生命力,这个名字好!”
简新筠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道:“您现在都是校长了。我……我这么突然来拜访,实在是太冒昧了。”
“没关系,没关系。”张玉芬说着,拉着简新筠就往校外走,“甄老师在女高部上课,不远,我带你过去。”
这些年,她似乎老了很多,腿脚都有些不利索了。简新筠一把扶住她,问出心中的疑惑:“一中什么时候有‘女高部’了?”
小城道路狭窄,自行车、电动车和轿车都挤在一个车道里。张玉芬一边观察路况,一边解释:“说是一中的‘女高部’,其实和一中没太大的关系。你也是咱们福梁考出去的,应当知道这里的女生辍学率有多高吧?”
简新筠听着,眸色瞬间暗了下去——福梁这个小地方没什么特别的,但重男轻女的风气却是全国闻名。即便当年政府大肆宣传了“独生子女”政策,但家家户户为了生儿子,几乎都超生了。
孩子多了,自然养不起。所以,大部分女孩在接受完九年义务教育后,就会去外地务工。
她当年是因为成绩足够拔尖,才能靠奖学金和助学金继续读高中的。否则,她也会像大姐一样,被父母赶到广州去打工。
“我以为……”她说着,声音有些苦涩,“这几年,福梁的经济变好了,这种情况能有所缓解。”
“经济可以飞速发展,但人的观念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张玉芬解释着,脚步未停,“ 所以我和教育局申请,成立一个‘女高部’,挂靠一中的办学资质,专门招手那些还愿意上学但没有条件的女学生。 她们的学费、书本费都是社会爱心人士捐助的,自己只需要出很少的一部分。老师基本都是一中的,只是在女高部上课都是无偿的,没有多余的课时费拿。”
她语气平和,像在讲一件稀疏平常的事,而简新筠只是沉默地听着。
午后的阳光拉长了她和张玉芬的影子,影子交叠在一起,她却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我们到了,那里就是女高部。”没有注意到简新筠低沉的情绪,张玉芬指着街对面的一栋三层小楼,继续道,“好在甄老师来了。她和你一样,也是咱们福梁一中考出去的。之前,她在 B 市当记者,积累了不少社会资源。几个月前,她回母校来探望,知道‘女高部’的事后,就留在一中当老师了,还是没编制的那种。但她一点儿要求都没提,还拉来不少捐赠,帮我们解决了很多困难。”
“甄老师……实在是让人钦佩。”红灯变绿,简新筠搀着张玉芬过马路,“看来我负责的这个项目,也是甄老师联系的?”
“这倒不是。”张玉芬说着,蹙起眉头,“这次是大喜主动联系我们的,但对方指明要甄老师做对接人——可甄老师很不愿意呢。”
*
甄雪其人,十分的“名不符实”。
虽然早在牛皮纸袋里看过她的照片,但简新筠一见到她本人,还是不由得暗暗感慨:原来何夏平喜欢这种类型的女生啊。
同为福梁人,甄雪的身材比较高挑,加之皮肤黝黑,一头短发,乍一看很像个“假小子”。
她的性格也十分爽朗,见到简新筠后便一直在笑,黑白分明的眼睛弯成月牙,再露出一口白牙,让人觉得莫名亲切。
但看着这样的甄雪,简新筠又觉得她与大喜办公区里的那件婚纱是极其相配的。
“简小姐,你坐呀。”教师休息室里,甄雪给她搬了张椅子,又倒了杯茶,“我们这儿只有这种散装的茶叶,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会。”简新筠紧忙接过杯子,应道,“很香。”
她和张玉芬抵达女高部的时候,正好赶上甄雪下课。后者给两人做了介绍,又交代甄雪好好招待简新筠后,便赶去教育局开会了。
“甄老师,”简新筠抿了口热茶,状似无意地问道,“我是 10 级的,你是哪一级的?”
“我是 11 级的,比你低一级。”甄雪回道,“当时,你在我们年级可是个风云人物诶。不少老师都拿你做榜样,教育我们要向你学习,考到大城市的好学校。”
原来还有这档子事……简新筠有些诧异,又问:“我听张校长说,你之前在 B 市做记者,具体是哪个媒体呀?”
甄雪说了个报社的名字,简新筠听着一怔——那可是头部党媒,入职考试一点儿都不比考公简单。
她脱口而出道:“那个单位很好啊,你怎么会回来当老师呢?”
还是没有编制,待遇减半的代课老师。
“学姐。”那边的甄雪已经换了称呼,笑眼盈盈地说道,“我觉得这里的生活更好啊。”
福梁比 B 市更好吗?这里没有大型商场,没有 imax 电影院,更没有五星级酒店和米其林餐厅。
简新筠疑惑着,又听甄雪继续道:“这里没有狭隘的婆婆,没有左右为难的老公,也没人因为你工作太忙就给你脸色看,更没人追在你身后,问你什么时候辞职,回家生孩子,带孩子。”
她将手肘撑在办公桌上,扭头看向窗外,“当年拼了命读书,就是为了摆脱人生的条条框框。我实在是不愿意再把自己困进一个牢笼里——哪怕那个牢笼,是用金子做的。”
她似在闲聊,简新筠的神情却呆住了。这时,刚好有学生来请教问题,甄雪示意她等一下,扭头就去看学生手上的卷子。
“这道题啊。你先看题干,它答题的重点是……”
甄雪抽出一支红笔就开始讲解,穿着朴素的女老师与女学生凑在一处,认真的脸上散发出异样的光辉,简新筠突然就被这这幅景象击中了。
她想起当年的自己,校服外套里是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星期只洗一次头,为的就是用更多的时间学习、背题,以期有朝一日能离开这个小县城。
那样的她,被老师当作榜样,以至于十几年过去了,仍有学妹记得她。
而她呢?却因为几张 A4 纸的暗示,因为自己关于婚恋择偶的一些猜想,就假公济私地跑到这里,装模作样地企图打探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