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卑劣极了。
第40章 求仁得仁
放学后,甄雪坚持要请简新筠吃晚饭。
“走吧,学姐。”她拎过自己的帆布包,兴致勃勃地说道,“我请你去美食街的那家海鲜大排档啊。”
老乡最了解老乡了——哪怕福梁再没什么东西值得留恋的,但每个从福梁走出去的孩子,一定会想念美食街的那家海鲜大排档。
尤其是那些在北方内陆城市待久了的孩子。
果然,简新筠一听“海鲜”两字就犹豫了。甄雪一把搀起她,笑道:“快走快走,去晚了就没位置了。”
两人一同走出女高部的大门,正好看到落日西沉的美景。只见极美的晚霞照亮远处的矮山,将深绿色的山头染成了金色,而近处是因为下班、放学而攒动的人群,街头的烟火气沸腾着,丝毫不见冬天的萧索与沉闷。
简新筠看着,只觉得那些郁结在心中的猜测、烦闷与自责倏地散去,整个人由内而外地轻松了不少。
美食街不远,甄雪骑着两轮电动车载她,十分钟就到了。两人赶在“大部队”抵达前,抢到了最后一张桌子。
她们点了不少海鲜,又要了一打啤酒,也不怕这一餐下去会嘌呤超标,张口便吃了起来。
两人背景相仿,原本就有不少共同话题。加之甄雪当记者的时候,去过不少地方,遇到不少趣事,随便挑两件出来分享,便逗得简新筠哈哈大笑。
期间,甄雪还和简新筠分享了自己手机相册里的几张照片,有她去各地出差时记录的风景,有一只叫“小白”的马尔济斯犬,还有她在 B 市时常会去的网球场……
啤酒很快饮尽,天色沉下来的时候,两人都有了醉意。甄雪去上厕所,简新筠顶着晕乎乎的脑袋,开始修图。
金灿灿的县城晚霞来一张,琳琅满目的海鲜展示柜来一张……对对对,还有她和甄雪的自拍合照也要来一张。
她选了三张,连文案都没编辑,选好定位和分组后便按下了朋友圈的“发布”键。
接着,她放下手机,开始拣鲜捞拼盘里的蛏子吃。
没吃几口,手机便开始嗡嗡作响。她瞥了眼来显,发现是归属地为 B 市的一个陌生号码。
她想这应该是个推销电话,于是没接。不料手机自动挂断了,过了一秒,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
嗯?接连打了两次,那应该就不是推销电话了……该不会是哪个客户有急事找她吧?
简新筠的酒瞬间醒了一半,她连忙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喂,您好。”
对方似乎没料到她会接得这么快,略作沉吟后才道:“是我。”
这声音她熟得很,是祁遇。
但简新筠还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腾的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又看了眼来显,这才想起桑怡之前说过,祁遇换号码了。
“我看到你的朋友圈了。”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挂断电话的时候,就听对方说道,“你已经到福梁,见到甄雪了吧?”
简新筠听着,拧紧了眉头——她一定是喝晕乎了,分错组了。
“是啊,我们不仅见到了,还一起吃饭了。”她在心里懊恼地跺脚,嘴上却道,“那又怎么样?”
“那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何夏平是为了甄雪,才会拍板这个公益项目;也该知道,他们是因为无法调和的婆媳问题才会离婚的。离婚以后,何夏平还是对甄雪念念不忘。但他身为一个婚恋 APP 的创始人,太需要一个体面的婚姻为自己的事业赋能,而父母催他再婚、生子的压力也很大,所以,他才会找上你的。”
祁遇说着,语气略有一顿,“这样的男人,你还要?”
他掷地有声,字字句句就像子弹,顺着无线电的轨道自简新筠耳边飞过,而后者听着,反而冷静了下来。
其实,他说的这些,她在下午见到甄雪后便明白了。
想想她与何夏平的重逢的场合。在兰亭大酒店的相亲会上,她表现出来的模样不就是一个“只要丈夫的经济条件够好,我就愿意为了家庭放弃事业”的贤妻良母吗?
谈及孩子的时候,她还说自己愿意生两个,一男一女最好。
结合何夏平与甄雪离婚的原因——她的这番说辞,不正好符合何家对儿媳的期待吗?
什么锅盖配什么锅。何夏平找上她,是她的“求仁得仁”。
“竹子,”见她沉默,祁遇的语气自微愠转为慌张,“你在听吗?”
他极少叫她“竹子”。打趣调笑的时候,他会叫她“简老师”;生气严肃的时候,他会叫她“简新筠”;只有床笫之间,最情难自抑的时刻,他才会她耳边轻轻地喊一声“竹子”。
眼底泛起水气,简新筠担心被回来的甄雪撞见,拿起手机就往店外走。
“祁遇,”她说着,咽下喉头的一声哽咽,“你要我拒绝何夏平,可以!但我问你,我拒绝完他之后呢?我要再回到你身边,和你维持着不上不下的炮友关系,看你继续追求富家女吗?”
天黑了,南方小城终于有了点儿冬天的模样。冷风扬起来,就像巴掌一样呼在脸上。简新筠忍着寒意与心痛,颤抖道:“你又有什么资格,评价何夏平是‘这样的男人’?”
她的诘问犹如当头棒喝,打得祁遇猝不及防。电话两头陷入漫长的沉默,好半晌后,简新筠才继续道:“我们走到如今这一步,我也有责任。当初我不该昏了头,要和你做炮友,更不该和你订下什么等其中一方有了稳定伴侣后就结束的破烂规矩。”
她声线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祁遇,我和你分开,不是因为桑怡,更不是因为何夏平。我只是单纯觉得,我们的关系该结束了。”
说罢,她也不等对方回应,逃也似的挂了电话。
身后是喧嚣的大排档,眼前是热闹的美食街,简新筠却觉得脑袋空空的,唯独剩下一颗心在孤独地跳动。
她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随后将祁遇的新号码存进通讯录,起了个又长又怪的备注名。
*
B 市,祁遇站在高层包厢的露台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
初雪过后,B 市的天气便越来越冷了。人站在户外,脸颊就像贴在冰上。但此刻,他却觉得自己是油锅上烹煮的活物,疼痛压抑,又无处可逃。
简新筠的话悠然在耳,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祁遇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要失去她了。
他因为这恐怖的感知而呆愣在原地,背后的玻璃门被人一把推开,傅遥跑了出来。
“哇,好冷——祁遇,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干吗呢?”她说着,扯住他的领带,像牵小狗似的把他往屋里带,“今天说好了你作东,你怎么可以一个人躲在外面?”
包厢里妆正盛、酒未憨,彩灯光怪陆离地笼罩着许多人,像一幅来不及晾干就被雨水冲开的油画。而祁遇被领带勒得呼吸困难,只能顺着傅遥的力道往里走。
傅遥将他扯到包厢的中央才收手,后者松了口气,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领带松开。那领带像条皱巴巴的海带摊在他的手心,室内的炫彩灯在上面一层层滑过,遮蔽了它本来的模样。
但祁遇知道,这条领带原本是蓝色的。
正是被简新筠寄回来的那条。
看着这条领带,他又想起了那张便签纸——什么“得爱者更爱,不爱者更自由”,他只觉得自己被简新筠诅咒了。
就在祁遇出神的片刻,傅遥往他面前堆了好几瓶洋酒,颐指气使道:“你上次调的那款酒还不错,你再调一次,给她们露一手。”
他闻声抬头,就见茶几旁围坐了不少人,其中还有他在 Lameroise 打过照面的 Amanda。
后者正在用看猴戏的眼神看着自己,祁遇倏地就想起了今晚的“正事”——
是了,今晚这局是他作东,主动邀请傅遥和她的一众“姐妹”来玩,只因这是他计划里“以防万一的一环”。
再看身边的傅遥,正穿着一件亮片流苏的吊带短裙,行动间,流苏印着灯光晃动起来,叫人觉得眼晕。祁遇瞥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继而转向天花板的某个角落,确认射灯旁的小红点在正常闪烁后,他才又看向傅遥。
只这一瞬,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变了。只见他满目柔情地拂过她耳边的碎发,笑道:“你脸都这么红了,怎么还要喝?”
说罢,微凉的指尖自她耳垂滑落,若有似无地抚过她的脖颈,又去摆弄桌上的调酒杯了。
傅遥不知自己喝了多少,但这一下脸肯定是红了。她受宠若惊地看向祁遇,正想说些什么,又被人打断了。
有个女生在问她:“遥遥,你脖子上的项链是限量款吧?”
“对啊。”傅遥勾起胸前那枚一克拉的钻石吊坠,炫耀道,“全球限量二十条,祁遇特意帮我从港城带回来的。”
众人非常给面子地惊叹起来,只有 Amanda 瞥了眼,假意笑道:“这项链真好看,钻石也闪——我上星期见桑怡的时候,她戴的也是这条。”
这话轻飘飘的,夹在热烈轰鸣的音乐中却格外刺耳。傅遥明白她的意思,脸色倏地变了。
Amanda 是在讽刺她,全球限量二十条有什么大不了的,桑怡早就戴过了。
今晚,她的心情本是极好的——难得祁遇主动约她出来,还送她礼物,这是两人成年后,他极少展现出的亲昵。
现在却因为 Amanda 的一句话,全毁了。
情绪从高处跌落谷底,傅遥直勾勾地看着 Amanda:“你什么意思?”
傅遥跋扈,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大家见她这幅神情,一时间都绷直了背,就怕她像之前泼人红酒一样,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好了。”就在这时,祁遇突然出声道,“这杯就先给 Amanda 吧。”
他说着,将手里的鸡尾酒杯推到 Amadan 面前,“上次在 Lameroise,我不是故意拒绝你的邀请,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Lameroise?”傅遥顿时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只见她瞪着眼睛,在祁遇与 Amanda 之间徘徊了几眼,“你们什么时候约在 Lameroise 了?”
Amanda 的表情立刻变了。她收起那副施施然想挑事的模样,正想解释,就被祁遇抢白道:“不是特意约的。是我在 Lameroise 等个合作伙伴,Amanda 以为我落单了,就问我要不要一起‘玩’。”
他尾调上扬,将“玩”字说得十分暧昧,“但我当时确实在等人,没办法,只能拒绝她的好意了。”接着,他又略带愧疚地看向 Amanda,“没想到今天还能见面,Amanda,这杯酒就当是我赔罪吧。”
他一口一个“Amanda”,叫得格外亲切,浑然不觉自己的语气就像汽油,浇在傅遥熊熊燃烧的心火上,滋的一声炸锅了。
她尖叫了一声,忍无可忍地朝 Amanda 扑过去,抓着她的头发就撕扯起来。
Amanda 躲闪不及,整个人向后地摔在地上,傅遥顺势坐在她身后,又拿指甲去划她的脸。
众人围作一团,想要劝架又怕被误伤,只能听着 Amanda 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我去叫人。”祁遇站在最外围,小声说了句,便推开包厢门,走了出去。
撕扯与尖叫声被他甩在身后,他越走越快,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他问:“都录进去了吗?”
“录进去了,录得很清楚。”严峻在那头回他,“这个傅遥太疯了……她精神正常吗?”
“我要离开几天,之后的事就麻烦你了。”祁遇没有回答他,只道,“有什么问题就给我打电话吧。”
严峻答应着,便挂了电话。这时,有服务员闻声赶来,祁遇示意对方不要过去打扰后,就朝电梯间走去。
Amanda 说的没错,傅遥确实把他当成自己养的一条狗。
但 Amanda 不知道的是,傅遥对这只“狗”的占有欲很强,除非有桑怡那样的身家背景,否则她绝不允许其他人逗弄这条“狗”。
Amanda 更不知道的是,傅遥还有严重的躁郁症。只因傅岭怕丢人,所以从未对外提过这件事,更不愿意送她去疗养院治疗。
但眼下,这些都和他无关了。
电梯门打开,祁遇走进去,重新拨了个电话:“对,是我……帮我定去福梁的机票,越快越好。”
第41章 只看“条件”就够了吗?
简新筠被那通电话刺激到了,回到大排档后又要了半打啤酒。
甄雪实在是喝不下了,只能看她一杯接一杯地把自己灌醉,然后将她扛回酒店。
好在酒醉有助于睡眠。福梁没有供暖,酒店也没有暖风空调,简新筠在冷冰冰的被窝里瑟缩了几分钟,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是个阳光明媚的白天,她正坐在咖啡厅里喝下午茶。咖啡喝了半杯,她要等的人却还没来,她只好打开手机,在一个名为“贵妇妈妈下午茶”的群里发消息:你们怎么还没来?等下孩子们都放学了。
她等了一会儿,发现群里没人回她消息,于是打开美颜相机,开始自拍。
自拍的角度很重要,必须得让人看见她身上最新款的名牌套装,以及挎在椅背上限量铂金包,还有这人均过千的玫瑰花房的装潢。
简新筠从不同角度拍了好几张,正准备发朋友圈的时候,就见花房的门被人推开,几个贵妇装扮的女人恍若花蝴蝶一般冲了进来。
来人面目模糊,径直坐在简新筠身边。接着,她们掏出自己的手机,一股脑地怼在她的面前,问道:“快看看,这是不是你老公?”
她低头去看,就见所有手机都展示着同一个人的朋友圈——各色各样的 Party 照片排列在一起,无一例外地都有何夏平的身影。
说是何夏平,但又不像何夏平……简新筠看着,只觉得他五官未改,但神态气质却十分陌生。
周正平和的面部线条因为笑容而充满生机,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却也难挡里头热烈的光芒,就像佛罗里达州永远的好天气。
而这好天气里还有甄雪。照片里的她抱着小白,挨在何夏平身侧,两人就像生活在世外桃源的神仙眷侣。
“这是不是你老公呀?”
“他怎么和其他女人这么亲密?”
“你们是不是各玩各的?”
“他是不是不爱你?”
……
简新筠正看得出神,又被贵妇们七嘴八舌地拉了回来。面目模糊的女人们不知何时变多了,挤挤挨挨地凑在她的面前,有人不小心打翻了她的咖啡,褐色的液体洒出来,顺着桌布往下滴。
她想找纸巾来擦,结果一伸手就把那枚三色环圈的戒指甩了出去。几乎就在同时,晴朗的阳光悉数褪去,姹紫嫣红的玫瑰花架挨个倒塌……轰的一声,窗外响起一声惊雷。
简新筠骇了一跳,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伸手按住怦怦跳的胸口,大口喘息着,待心跳平复一些后,才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