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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申正初安顿在了一处厢房后,唐存观掩了门出来。
早就捧了汤婆子在院子里等着兄长的唐觅茹,脸上泛起得意的笑,趾高气昂地向他走去:“兄长要不要写个“服”字送给我?”
唐存观个子高,踮脚握了一把檐下的雪,气定神闲地向唐觅茹走过去:“来,为兄在颈子上给你手写一个。”
唐觅茹打了个冷颤,连忙举了白旗:“是我小人得志,兄长我错了。”
面不改色地用手里的雪净了个手,唐存观睨她一眼:“有什么活计要找申兄给你做?”
唐觅茹抽抽嘴角,对铁手兄长回了一句:“这你就甭管了,反正不会让他去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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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了个举人老爷,当然要把握笔杆子的活计派给他了。
第二天,唐觅茹抱了一大沓宣纸到申正初房中,挑挑眉:“既是解元,想必文采斐然,我脑子里有些故事,想请申举人替我编写出来。”
申正初嘴角微抿:“姑娘是要我写话本子?”
唐觅茹笑逐颜开,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还顺势夸了对方一把:“申举人果然聪明,一猜就对!”
申正初的脸有些发青,定了一息后抬了眼,眸光清冷:“申某愿听姑娘差遣,只是…申某不愿署名,还请姑娘理解在下。”
唐觅茹这才意识到他的顾虑。
知道自己不小心触了人的忌讳,她的笑僵在脸上,只好讪讪道:“申举人放心,这些故事都是有创作者的,届时将这几位的名字署上就是。”
申正初这才缓了脸色,铺了纸笔,便示意唐觅茹可以开始。
唐觅茹先叙了蒲松龄先生的《倩女幽魂》。
申正初果然是个颖悟绝伦的,他几乎是走笔成文,在唐觅茹讲完后不多一会儿,便写出了个简篇。
对比唐觅茹有些颠三倒四的讲法,申正初笔下的简篇逻辑环扣,脉络清晰,当中的用词遣句,显然比她这个叙述人精准多了。
虽然有些清高自恃,但申正初的才能确实托得起这份傲气。
申正初道愧言:“姑娘先瞧瞧这故事是否如此,晚些我再润润笔,将细节给填充了,待纂目分章后,便交给姑娘。”
唐觅茹笑了笑:“不用着急,你慢慢来。”
“姑娘必定是急着印本,我这两日便可赶出来。”申正初收了笔,一脸正色。
唐觅茹摆手:“我不打算印本,你还是慢慢写吧。”
这冰冻地拆的冬天,来宴饮的人都少了很多。她只是想把自己记得的故事编成文,再给说书先生发挥发挥的,这样可以给丰和楼暖场,也聚聚人气。
把手里的汤婆子放到桌上,唐觅茹又从袖中抽出一条药膏放在旁边:“你的手都长冻疮了,还是好生护着吧。”
见他下意识就要开口拒绝,唐觅茹忙站起身,开了房门退到屋外,只探了头对他笑道:“我还有好几个故事要写的,申举人要是不养养手,我可不敢再使唤你。”
鬼使神差之下,申正初拨开窗户上掩得厚厚的几层油纸,看见唐觅茹一路缩着身子,搓着手回了自己屋中。
他再次凑回矮桌前,拢上那只套了层薄绒布的铜壶,一股暧意很快便随着手肢向身上传去,慢慢的,四肢百骸似乎都暖成了一汪春水。
第20章
交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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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丰和楼。
“哟,表哥这酒楼倒是怪热闹的。”林习繁略感意外地冲霍明瑾挑挑眉。
外间天寒地肃,这丰和楼却是一幅客满如云的场景。
见到霍明瑾,马掌柜赶忙迎了上来。
“东家来了。”
霍明瑾也眼巡了一圈,颔首笑道:“楼里客人多,马掌柜辛苦了。”
马掌柜乐得满面生辉:“这都是唐管事的功劳,一会儿说书先生来了,咱们这儿更热闹的,楼上楼下都是听书的人。”
林习繁好奇:“说的什么书?竟如此招人。”
马掌柜笑呵呵回道:“是鄙楼管事亲自找来的话本,听着怪新奇的,这位郎君若感兴趣,一会儿开始了,我遣人去跟您说一声。”
听说大老板来了,还要见她,唐觅茹赶忙放下了手里的事。
得了伴初的通报,唐觅茹便进了包间,在听到她来的时候,霍明瑾便站起了身。
“见过东家。”她一进门便恭敬福礼。
“唐姑娘,许久不见。”一身缓带轻裘霍明瑾依然是温恭尔雅的样子,而且四肢修长,妥妥的是个腕线过裆的大长腿。
唐觅茹扬起脸冲他笑道:“东家真高,好像…也壮了一些?”
眼前的少女笑意嫣然,气质沉稳又轻灵。
霍明瑾微赧道:“近来,在下有习些强身的腿脚功夫。”
唐觅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她现下不仅要仰视他,还觉得他身形恁地挺拔。
霍明瑾示意她坐,唐觅茹很自觉地先给他添了茶水,这才坐去对面的空位。
闻着袭来的发肤之香,霍明瑾皮下薄绯隐隐,他轻咳一声,恳言道:“这段时日,丰和楼让唐姑娘费心了。今日来,是想与姑娘商量一件事。”
唐觅茹:“东家请讲。”
霍明瑾道:“在下想把温泉山庄和书画铺都托付给唐姑娘,不知唐姑娘可愿受累?”
唐觅茹呆了呆。
那温泉山庄是盛京权贵富商才会去的高级场所,都是固定客源。书画铺又是间清净铺子,他也不指着这些赚钱,得了空看下账就行,怎么还要专门请个人打理?这是完全要做甩手掌柜吗?
唐觅茹不明所以:“东家…是要离开盛京一段时日吗?”
霍明瑾赧然道:“在下…打算参加科举。”
唐觅茹眨眨眼,而后面露喜色:“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以茶代酒,向霍明瑾举杯:“那便提前祝东家高中,得金榜题名。”
霍明瑾见她笑靥如花,眼神晶晶亮,似乎真是在替自己高兴,他的眉眼也越发柔和,执了杯去迎她:“如此,便借姑娘吉言了,若能得中,霍某必亲自来向姑娘道谢。”
“哟!这是准备喝交杯酒吗?”包间门被人打开,一名剑眉阔目,英气逼人的男子走了进来,见二人执杯相对,下意识便打趣起来。
唐觅茹的动作僵了一下,她寻思从哪个角度看,他们二人都跟交杯酒的姿势差很多好吗?
“休得胡说。”霍明瑾罕见的露出不悦的表情。
收了杯站起身,霍明瑾一脸的清正峻肃:“唐姑娘是这丰和楼的管事,你言语冒犯于她,还不快向人道歉。”
见表哥板起了脸,林习繁连忙揖手:“是在下唐突了,望姑娘见谅。”
唐觅茹自然给了台阶下。
将将起身,林习繁转眼便想起了一事:“听说这楼里说书的故事是姑娘去寻来的,不知姑娘手上可有这话本子?”
这人出口调笑便毁了她费心讨好大老板的场景,唐觅茹心里正有些郁郁,这会子听他送上门来让自己宰,她肯定得借机找补找补。
“印本还没有,有誊写的手稿,郎君可想要?”唐觅茹笑呤呤道:“还是仅此一份的。”
林习繁呼吸一滞,知道这样的手稿肯定要不少钱。
可像他们这种家风极严的世家子弟,每月的例银都是有数的。为了防止他们变成纨袴膏梁,在没有婚娶前,家里是不会多支钱的。
表哥是因为早期腿脚不便,无法参加科举,姑母心疼这个唯一的儿子,这才早早地从自己的陪嫁中分了几家商铺给他打发时间。再加上又写得一手人人收藏的好字,根本不愁银钱。
他方才在马掌柜安排的佳位上津津有味地听了一整段,已是意犹未尽,这会子简直是抓心挠肺地知道这故事的前因后果。如此新奇又有吸引力的故事,郡主肯定会喜欢。
“不知这手稿…是个什么价?”林少繁小心翼翼问道。
第21章
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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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晚些时辰,唐宅。
“唐兄,这是何意?”申正初看着放到桌上一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不解地皱了眉。
唐存观解释道:“茹姐儿把手稿卖了,这是托我带给申兄的润笔费。”
申正初摇头:“我欠唐姑娘的银钱,早说过任唐姑娘差遣。且我只是按唐姑娘之叙述落笔而已,并无其它功劳,受不起这费用,还请唐兄快快收回才是。”
“申兄放心,我那妹子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另一半费用早已入了她的荷囊。”想起唐觅茹贼兮兮的笑,唐存观颇有些忍俊不禁。
“那便当作是我还的恩情罢,总之这钱,我不能要。”申正初下巴微绷,执意不肯收。
唐存观笑笑,状似随意道:“申兄可打算继续举业?”
“我…认命了。”申正初语气低沉黯然,一幅落拓之态。
静看了他半晌,唐存观叹了口气:“你我相识数年,我自认是申兄好友,今日便托个大,将心中的几句劝言说与申兄。”
“我知申兄有超世之才,亦有风云之志,便不应拘泥于俗世心境,受一时小惠而成大事,总好过一世恬淡无为,平白受这岁月蹉跎。”
一脸肃容的说完,唐存观想了想,又补充道:“再者说,若有一朝,申兄遇着了心仪的女子,有幸与她结成夫妻。申兄是愿让自己的妻儿跟着你一道挨饿受冻,过这朝不保夕的光景…还是想为她挣一番荣华富贵,保她衣食无忧,护她平安康健?”
申正初猛然一震,他眼睫微颤,脸色发白,被这一席话灼得有些心神俱乱。
也不是未曾因为那些令他沉郁不扬的苦闷与茫然,而怨过世道不公,但在他心里,总归更多觉得是自己时运不济。
只因这世间亦对他释放过不少的善意,不论是曾抚育过自己的年老夫妇,还是松湖书院的院长与几位同习,以及唐存观一家人…
他的眼神下意识去触及桌上那只扁扁的,南瓜状的圆壶,脑中蓦然浮出张娇俏的容颜与明澈的笑眸。
敏感如他,怎会不知唐觅茹那次出口相激,亦是为了帮他,那么,若自己再执意拒绝,是否就…白白辜负了她一番好意,令她失望…
突发的悸动直直地冲过重重思虑向他涌来,紧紧笼罩住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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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向前,很快便到了上元。
上元灯会,满城一片千紫万红,花团锦簇。
灯市上的各色彩灯样式奇巧,将整条街照得亮如白昼。
吃完元宵,街上看灯的人也熙熙攘攘起来,在街道中、摊铺之上川流不息。
有的看花灯,有的看耍戏,而偷偷摸摸看人的也不在少数。毕竟这灯市中,不乏乘香车宝马的豪门子弟和富室士女。
换了私塾的唐庭启开怀了些。唐父不在家的日子里,学业上偶有不解,他便会抱着书本去向申正初求解惑。
而申正初,虽然平素少言寡语,看起来生人勿近的模样,但对唐庭启总是不吝教导,多有耐心。
次数多了,唐庭启便渐渐被申正初的学识所俘获,倒与他颇有几分亲热。
唐典与妻子被推了去单独约会,而唐觅茹觉得自己威风极了,无论她要有什么想看想吃的,身后的三个男人都听她使唤,就连毒舌兄长唐存观今晚都对她百依百顺。
一行人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城楼处,见下边有一座露台,两边还并排站了禁军士兵。
看到周边已经围了好多百姓,问了旁边人才知道,原来马上教坊司的优伶就要上去表演了,而百姓聚集在这里,是为了有机会能一睹龙颜。
想到或许能见到古代的皇帝,唐觅茹不由兴奋起来。
露台的表演开始没一会儿,果然便听到一阵山呼万岁的声音,不对,是震耳欲聋的声浪,因为台上的优伶开始时不时引着百姓山呼万岁。
唐觅茹踮着脚抻了脖子努力向上看,却只见到垂着黄边的布帘子和掌扇。
这时,人群中有一对颇为大胆的夫妇,丝毫不惧周遭人的嘻笑。丈夫双手抱了妻子便向上举高,只为了让妻子能一睹圣颜。
申正初看着同样昂着头,甚至搭上了眼帘竭力仰视的唐觅茹,双手轻撰,心下竟也涌起一鼓照着做的冲动,可他很快便被自己的想法羞得耳红到根。心中暗骂自己枉读圣贤书,竟如此不知羞识廉,对她生出这般孟浪之心。
当今圣上似乎身体不太康健,只象征性地出现了一下子,便起了驾回宫。
唐觅茹有些失望,但听说还有不少宫中的贵人在,她便继续打起了精神,想着就算看不到皇上,瞧瞧宫妃皇子公主什么的也能长长眼。
眼睛巡过一排朱衣乌帽的大官,唐觅茹竟然意外地在城楼上,发现了自己的老板。
第22章
情急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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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觅茹发现霍明瑾,而对方似乎也早就看见了她,正温温地朝她笑着。
唐觅茹调皮地拱起手冲他拜了个年,嘴里打着“新年好”的唇语。
霍明瑾看过去,见她穿着湖绿的小袄儿,月白色的罗裙,领缘的一圈绒边,更衬得那张小脸清透。
这时,人群忽而发出喧哗。
原来是城楼上一盏纸灯被风吹下,正好落在下首一人身上,里面的火芯子遇上衣料便烧了起来,那人瞬间便成了火人,哇啦啦的开始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引得周周遭的人四散而逃,而唐觅茹所站的位置旁恰好有一大缸水,那人便不管不顾地向她冲来——
霍明瑾心中一窒,原本垂在两侧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身前的围栏——
唐觅茹听了声响正茫然回头,便猛地被人抄了双膝与后背,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往旁边避去,只听“扑通”的声响,那火人顺利栽进了大水缸。
周围变得乱遭遭的,乐棚前的禁军连忙过来解救水缸中的人,以及一些方才匆忙间被踩踏到的围观百姓。
申正初抱了一袭软玉温香,又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星眸盛满懵懂之色,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的事。
轻轻放了她下来,申正初低声道:“情急之举,申某唐突了。”
从怔愣中回神,唐觅茹也红了脸:“要多谢申举人才是。”
从水缸中被救出来的人身上的衣料几乎被烧了个彻底,现下与裸体无异。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发出娇羞的惊呼,纷纷掩了面不敢看。
唐觅茹倒是好奇地要转脸去看,却被申正初用宽大的袖子挡住了。
他言简意赅道:“唐姑娘还是别看了,不雅。”
唐觅茹尴尬地捏捏耳垂。心道这要是到了后世,都有穿三角短裤的一天。
方才被她差遣去买果子的唐存观,和被人群冲散开的唐庭启也都回来了,见兄长紧绷着一张俊脸,颇有些暴眉突眼的即视感,心知铁定要挨训,便也忘了要与城楼上的老板打招呼,丧眉搭眼地跟着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