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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试前几天,唐典请假回了趟孙府,一家子很久没聚,吃完饭又叙了好一会子话。
唐典关心幼子:“启哥儿在族学中可还适应?”
唐庭启答:“儿子在学中很好,有劳爹爹操心。”
想起唐庭启总是一端一背的手,唐觅茹揶揄道:“启哥儿最近越来越像小夫子了,神态俱似。”
唐庭启仍是一本正经:“阿姐,我已满十岁了。”
“就是二十岁也没你这么老成…” 唐觅茹扶额。
辞别父母,几个小辈正欲各自回房,却均被叫到了唐存观房中。
“启哥儿。” 燃了蜡烛,唐存观先点了唐庭启的名。
“兄长。”唐庭启脸上似乎有些紧张。
唐存观问他:“你在学堂当真一切都好?”
明显看到唐庭启恭敬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唐觅茹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怎么回事?”
唐存观微眯了眼:“你拨低他后领子瞧瞧。”
唐觅茹站起来,绕去唐庭启身后,拿开他反向来摁脖领的手,果然看到一圈紫红色的指淤痕,明显是被人掐出来的。
她瞬间怒目圆睁,气得直咬牙:“这是谁干的?”
即使是在唐存观的逼视下,唐庭启也只低头不语,他惯常是个隐忍的性子。
唐存观眼神复杂地盯了他好一会儿,无奈叹气:“行了,你回房休息罢。”
唐庭启走后,垂足而坐的唐觅茹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恨恨地倒踢着凳脚。
她闷声道:“明日起,我接送启哥儿上下学堂。”
唐存观瞟她:“启哥儿在族学住得好好的,你是要让整个孙府都知道,启哥在他们族学受了欺负?”
憋屈不已,唐觅茹遂而踢出更大声响。
“知道坏了是要赔的吧?”唐存观一幅好整以暇的姿态:“还是…你从霍郎君那儿赚了不少银钱,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发迹,可以肆意毁损物件了?”
唐觅茹也没想过这事要躲着他,皱皱鼻子:“不是你嫌弃我整天没事做吗?再说了,我能赚上些银钱,咱们不就能早日搬出去住?”
唐存观屈起手指敲了下她额头,发笑道:“想什么呢?家里还能要你赚的银钱?你赚了多少都自个儿存着,买些头面钗细妆扮着点,好歹有个姑娘家的模样。”
唐觅茹对他话中的嫌弃浑不在意:“你妹子我天生丽质,清水出芙蓉知道吗?”
提起这茬,唐觅茹还是暗自得意的,她这长相可是挺精致妍丽的,只消再长开一点,绝对也是个天容玉色的小娘子。
唐存观抽抽嘴角:“你倒是颇有自信。”
唐觅茹只转了话提醒他:“既然爹爹特意回来为兄长送考,兄长这几日还是多研习考经,别的东西暂时就收起来吧。”
瞧见唐存观惊讶的神情,唐觅茹笑得精乖:“兄长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每日都在看状子?”
来京后,唐觅茹着急赚钱,其实本来也想着自己负担一点家用,能让唐存观安心科举。
可她发现唐存观夙兴夜寐苦读的,不是应试的五经四书,而是他辛苦收集来的辞牒时,这才明白,原来解试后,唐存观就打算要放弃科举了。
如期参加解试,只是对父亲唐典的安抚之策而已。
呲呲鼻子,唐存观虚张声势地恫吓她:“敢在爹爹面前乱说话,小心我揪掉你一只耳朵。”
唐觅茹站起来,轻哼:“那我就请讼师写诉状告你。”
唐觅茹一溜烟跑掉后,唐存观阖上了房门,又沉着眼自嘲地笑。
自古读书人都对做官进仕心向往之,他又何尝不是?但人各有命,他耗不起。
第14章
申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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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唐存观入贡院后,唐典便回了任上。
他虽然只是个幕府小吏,但吏人出职也有先例,若得了主官常识,也有望谋上个一官半职。
到时候,家中妻儿大小也算官眷了。
丽日当空,街市上的屋顶被晒得发出干焦的气息。
唐觅茹今天一大早就去了孙氏族学外面盯唐庭启的梢,果然给她见着了小胖子仗着自己身量高,在课间暗搓搓捏唐庭启的后颈。
幸好这小胖子中午不肯好好歇晌,偷偷摸摸地出了族学的门到外面的小摊市上买零嘴。
唐觅茹戴着问孙萦借的帷帽在巷口堵了他,摁着这小小年纪就满脸横肉的家伙,把他手臂肩颈的麻筋挑了个遍,阴侧侧地威胁他不准再欺负唐庭启,不然下次直接挑断他的手筋。
小胖子人肥,胆却不算肥,不然就不会私下欺负唐庭启了。
他被挑筋的麻痛感刺得全身软颤,当即便涕泪交加地认过错,应下了。
唐觅茹神清气爽地往回走,在经过贡院时,贡院的门忽然吱呀打开了,两名小吏挟了一个软脚考生,出来就把考生和考具往门侧一扔,随后扬长无情地闭上门。
门口便三三两两地聚起了人,纷纷讨论这是犯了什么考规被扔了出来,有人还大声调笑了一句:“哟,这位举人老爷,怎么才进去一天就出来啦?莫不是太紧张答了半拉答不出题来了?这可忒可惜了不是?”
旁边还有人附和道:“啧啧,没事没事,过个三年再考就得了,反正三年又三年,总有机会再来的对吧?”
那人脸向下埋着,一直没有出声。
嘲哄得不到回应,旁观的人渐觉无趣,慢慢也就散开了。
那人匍匐在地上,似乎被地面的温度闷住,艰难地转了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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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正初感觉浑身灼热,困乏无力,像是在发高烧,胸肺都随着自己的一呼一吸在抽疼。
他于似睡非睡间,痛苦地低低呤唤。
正是梦寐难安之际,前额搭上一抹沁凉,接着,又有温温的液体灌入了他的喉间,他总算觉得舒缓了一些。
抵不住侵人的疲意,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唐觅茹见他喝了水和药后昏睡得彻底,眼见一时半会是醒不来了,只能给小二塞了点银钱,让帮忙照看着点,自己赶忙照着方子去抓了第二天的药,回了孙府。
而撞见唐觅茹在煎药,孙氏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她害了病。
待唐觅茹解释后,孙氏才得知她是救了一个举子,这举子还是长子的同舍,又听唐觅茹说了申正初的身世遭遇,也是心生怜惜,便做了吃食,和她一道去探看。
第二天大早再去时,要不是申正初的体温下去了,胸膛也微微起伏。
只是见到还躺着不动的病人,唐觅茹心跳都慢了一拍,生怕这人硬是没撑过去。
有了孙氏搭把手,唐觅茹喂起药来轻松许多。
申正初虽然眼眶深陷,瘦到连腕臂上的骨头都隐隐可以看得出来,可到底是个高大的男人,又没什么知觉不知道配合,昨天给他喂完水和药,唐觅茹实打实累了个满头大汗。
缓缓睁了眼,入目是陌生的帷帐和承尘,申正初惊得弹坐起来,因为势子有些猛,瞬间眼冒金星,觉得天地都黑成了一团。
唐觅茹连忙扶住他,生怕他反了力栽下去。
黑暗褪去,见到一位细眉细眼的妇人与一位容貌鲜妍的姑娘,申正初一时间有些茫然:“二位是?”
二人只有一面之缘,举人老爷不记得她也是正常的。
唐觅茹回道:“我们在松湖书院见过,我兄长是你的舍友,这位是我母亲。晤…你病得有些严重,还是先不要起身。”
孙氏也劝道:“这位郎君还是躺着吧,你才刚喝完药,坐久了容易发晕。”
拧着眉回忆了好一会儿,申正初才点头:“原来是唐夫人与唐姑娘。只是…我为何在此处?”
大夫说他这症状是早染了风寒,又因为缺食缺觉一直硬挺着,才会忽然晕倒。
唐觅茹想起兄长对这人的评价,又记起他艰难的身世,知道他醒来想到自己省试失利,心里该有多悲沧。
她只好含糊回答:“我是昨日经过贡院门口时,见到申举人的…”
见他忽然猛地一颤,继而脸色发白,撰紧了手。母女二人面面相觑,均有些手足无措,感觉自己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
片刻后,面沉如水,眸子黑寂的申正初冲她们拱拱手,语带苦涩:“多谢二位搭救,申某人…感激不尽。”
唐觅茹连忙摆摆手。
虽然也为他扼腕叹息,但事情已成定局,唐觅茹只能避讳着不说与科考沾边的事,斟酌着把医士的嘱咐说了一遍。
“申举人,你安心在这儿休息,明日…兄长便会来看望你。”
见他双眼失神,整个人似乎变得浑浑噩噩,失魂落魄,也不知道接她们的话,母女二人便也不再多说,留下了药与吃食,便离开了。
申正初躺回床上,直直盯着头顶的承尘,目光晦暗不明。
出客栈时,孙氏特意给他续了几天房钱,还定了吃食。
路上,母女二人也是喟叹了好半晌。
这样的打击对申正初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按他的情况,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继续科考。
回府后,孙氏去伺候孙老医官,唐觅茹也准备去霍明瑾院子里对账。
走过一面照壁时,路遇孙萦母女。
第15章
再给郎君按按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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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母,萦表姐。”唐觅茹到了近前,恭敬地福身行礼。
孙仲良虽然是只是一名医愈,袁氏的父亲官阶也不高,但她下头有一个极其貌美的嫡妹可是被选入宫里做了昭仪,因此她母家也算是得了些势的。
唐觅茹自然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孙府三房有底气让女儿去攀二品大员的亲。
袁氏故作亲热:“茹姐儿在这府里住得可还习惯?”
唐觅茹诚恳点头:“多谢舅母关心,府里一切都很好,萦表姐平素对我也是多有关照的,茹姐儿心生感激。”
“看到你们姐妹二人性子相投,我也就开心了。”
拉起唐觅茹的手,袁氏笑容中带了深意:“茹姐儿可是要去霍五郎院里了?听说他的腿已恢复了些,正巧我们萦姐儿也一直想去探望霍五郎,不如你们姐妹二人这会儿搭个伴子,一同去。”
孙氏绞尽脑汁要把女儿推到霍明瑾身边,会打探他院子里的事也是正常的,唐觅茹一点也不意外。
再说了,她每天去理账也呆不了多久,跟霍明瑾之间的话也没几句,就是要商量点什么事,都是有伴初在旁边的,所以她倒也不怕会传什么闲话。
而且她穷得坦荡,本来就需要赚钱,更没什么避讳的。
唐觅茹笑得乖巧又温顺:“好啊,我也许久不见萦表姐,怪想她呢。”
袁氏满意地笑了。
在她看来,唐觅茹不过是个乡下丫头,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唐觅茹这样的身份,就是做妾恐怕尚书府都瞧不上,霍五郎应该也就是当个丫鬟使唤。
看她一幅天真懵懂的模样,怕也是没这个想头,不过是小丫头片子想赚点活命的钱罢了。
但这不妨碍她利用唐觅茹,让女儿接近霍明瑾。
孙氏侧头,见女儿还是一幅不情不愿的样子,怕她一会儿不好好在霍明瑾面前表现,便拉了孙萦转身,苦口婆心地低声劝道:“我与你父亲膝下无子,若你再不嫁个有权势的好夫家,等你祖父走了,这府中闹不好就要分家。”
“霍五郎相貌不俗,又是个言行相顾的淑人君子,你若能嫁与他,不止你得了个佳婿,便是我与你父亲,下半辈子也算有了依靠啊。”
见孙萦眉目悒郁,唐觅茹用余光瞟了瞟身后跟着的丫鬟,悄声靠过去提醒道:“表姐,你要是不好意思与霍三郎攀谈,一会儿我做事的时候你在我旁边就行。”
孙萦求之不得,连忙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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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地方,对上正拄着双杖在院里练习走路的霍明瑾,孙萦小心翼翼地打了个招呼,语带哀求:“我能与表妹一起在这里待会儿吗?不会打扰郎君的。”
霍明瑾无奈地让伴初收了拐杖,坐回了轮椅。
既然有客人来访,他自然要亲自招待。
“请进,我给二位泡茶。”
得了霍明瑾的礼貌待之,可孙萦也就坐了一壶茶的时间。
唐觅茹见这二人,一个慢条斯理地冲着茶,一个忐忑不安地咬着唇,都不像要聊天的样子,只好主动做起了活跃气氛的担当。
嘴皮子动得频繁,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聒噪了。
送走了孙萦,唐觅茹正准备去对账,却见霍明瑾脸色似乎有些不对,唐觅茹心里忽然警钟大作。
要是霍明瑾误会自己故意引了孙萦来,那她的差事岂不泡了汤?
想到这里,她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蹭了过去,举手澄清道:“不关我的事,也不是萦表姐主动的,这事完全是三舅母的要求…”
霍明瑾正有些头痛,琢磨该如何婉转处理孙府这事,听了唐觅茹的解释,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见他不回应,唐觅茹干巴巴地凑过去讨好:“我再给郎君按按腿?”
霍明瑾失笑,这是把给他按腿当做补偿了吗?
正欲拒绝,闻到若有似无的清香环旋于鼻间,便陡然想起她每次给自己按腿时,一脸认真的表情,总是盯得他的腿都有些发烫。
这会儿再看她像小猫儿一样可怜兮兮的模样,霍明瑾的喉头有些发干,不忍拒绝。
“如此…便劳烦唐姑娘了。”
唐觅茹瞬间展颜,笑容晃眼。
按摩时,唐觅茹有心讨好这位未来东家,便使上了拍马屁的功夫:“像这种烦恼…郎君应该习惯了吧?”
霍明瑾露出不解的表情。
唐觅茹眨巴着眼:“俗话说,一家好男百家求,郎君这么优秀,肯定有不少官家夫人像我三舅母这样,想做郎君的丈母娘。”
霍明瑾苦笑:“唐姑娘实在是高估在下了,在下多年不良于行,我这双腿…便是连科考的资格都没有,又怎会…”
与他同龄的郎君公子,大都已领了职出仕为官,致君泽民。
要不是孙老医官找到医他这腿的古法疾方,恐怕他这辈子,也不过是个靠家里养着的废人罢了。
见霍明瑾神色黯然,唐觅茹忙安慰道:“郎君还未及弱冠,听说当今圣上好贤求治,郎君又是个博学多才的,等腿脚好了就能参加科举,想来今后定可带金佩紫,做那经世名臣。”
虽然有个位尊职重的爹,但他贵而不骄,待人亲和礼遇…
而且,就算他这一辈子都不出仕,凭那几个铺子也能安享富贵了。
更别提,这位还写得一手特值钱的字。
话说袁氏也是大手笔,竟然花了七百两去买霍明瑾的字画,就为了给女儿提供与霍明瑾之间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