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遥知隐忍着脾气,过了会儿才倏然说道:“陆姐姐何时竟也开始习字了?”
“卿婵自幼习字,这些年疏懒,方才没有常常握笔。”陆卿婵轻声说道,耳侧的缕缕长发垂落,她抬起手将碎发捋起时,手指上的墨迹染到了脸上。
郑遥知心中冷笑,陆卿婵能懂什么书法?
她可是自四岁就跟着名师习字,当年嫁入宋国公府的时候,连公爹都叹服她的字。
陆卿婵生在河东,长在河东,据说少时性子跟儿郎般粗野,怎么会耐得下心学书法?
她的话八成是虚词。
郑遥知心中暗恨,现今长公主看重陆卿婵,估计也是有意为陆卿婵粉饰涂抹,可惜她这样有真才实学的人,却没法登临高位。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她捏着指节说道,“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陆卿婵的睫羽轻颤,握住笔管的手指也微微一顿。
浓墨在纸张上泅染开来,像是一朵黑色的花。
“从前我说你的夫君是抢来的,不过是嫉恨你的好运。”郑遥知咬了下唇,“那些东西,你根本都不用抢,都有人主动地给你送上来。”
“夫君也好,女学士之位也好,就连公主少师的位子,都能落在你的头上。”她像是有些自嘲,“这样好的气运,谁又能比得了呢?”
陆卿婵对暗讽向来很敏感,她低声说道:“我也很羡慕郑妹妹。”
她看了眼郑遥知,声音微冷:“能像个未出阁的姑娘,永远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陆卿婵将被浓墨染开的那页纸团起,然后随意地扔进了纸篓里面。
她性子向来温婉,被人当面落了面子,都不会说太重的话。
这是她头一次待郑遥知如此不客气。
连在宋国公府上当面撞见那怀孕侍女时,陆卿婵说话都留有余地,此时郑遥知不过私下说了两句,她便出言不逊起来。
公主少师的位子还没坐稳呢,就已经如此。
陆卿婵果然与她父亲一样,都是趋炎附势之徒,瞧起来如莲花般高洁傲岸,实则根系早就如泥沼一般污秽。
“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郑遥知压着的怒意渐渐升了起来,“你怎么好意思这样说我的?”
她喋喋不休地说道:“少年时父亲官禄享通,家道中落时有赵崇相助,现今又有长公主恩惠,承认自己气运好,命途走得比旁人顺遂,对你来说是什么难事吗?”
“如今你安然升任公主少师,”郑遥知压低声音说道,“你的良心对得起被张商残害过的忠良们吗?”
长公主喜欢端砚,书房里用的皆是最细腻上乘的砚台。
陆卿婵摩挲着方砚上的字纹,指尖轻轻地晃了晃。
她抬眸说道:“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觉得我做不得公主少师的位子吗?”
“这话可能会伤到你,”陆卿婵顿了顿,“但若是公主少师没有空缺,太后和公主可能会让我坐上更高的位子。”
她的容颜清婉,唇边甚至还带着淡笑。
她的从容足以能人心烦意乱,郑遥知深感困惑,不久前陆卿婵时常隐忍、委曲求全,端的是一派贤良淑德,怎么现今越发地有气度了?
陆卿婵重新蘸了墨,铺展开一张新的宣纸。
她轻声说道:“我少时就聪慧,长大后善持家,给公主做学士也做得周全,太后都常常称赞,凭什么做不得公主少师?”
“倒是郑妹妹,靠父亲、靠丈夫、靠公爹,没有什么真才实干吧。”陆卿婵的语气平直,“连家中从侄的事都处理不好,弄到了要靠欺瞒未出阁姑娘为妻的地步。”
她戳到了郑遥知的痛脚,但郑遥知却反唇相讥道:“你情我愿的事,谈何欺瞒?”
陆卿婵对着书房的门坐,看见门缝处有光影闪动,便没再多言。
她提起笔,坐直身子,挥动小臂写出几个大字。
郑遥知却以为她是无话可说,忽然想出了好的说辞。
“我看赵都师满意五郎得很。”郑遥知洋洋得意地说道,“你那般善理家,却连小姑子的心都拢不住?”
她继续说道:“还有赵崇那个妾室也是,连这你都管不好,怎么能管得好宫廷事务呢?”
却不想她话音刚落,长公主便走进了书房。
陆卿婵的字恰巧写完,她抬起头,淡漠地看了郑遥知一眼。
郑遥知的脸色瞬时就变了,她气愤地看向陆卿婵,却连回头看向长公主的勇气都提不起来,连双膝都在打着颤。
“殿下……”郑遥知颤声说道,“臣女方才是胡言。”
长公主冷声说道:“今日的课不必上了,郑学士请回吧,你既然这般擅长内闱事务,还是多在公府忙碌、尽孝,以后也不必进宫了。”
她这话说得直接干脆,几乎就是将郑遥知革职的意思。
郑遥知的脸色煞白,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随意的两句话,竟能招来这样大的祸患。
她吓得发抖,神情慌乱惧怕。
郑遥知的眼里涌出泪,当即就要跪下:“殿下,殿下!臣女不是那个意思!”
可长公主身边的嬷嬷直接将郑遥知拉了起来,要将她给拖出去。
长公主漠然地绕过她,拿过了陆卿婵刚写好的字。
她轻声感叹道:“你这草书写得是真不错,比那狗爬的楷书漂亮百倍,师承何人?”
“御史中丞柳少臣。”陆卿婵低声说道。
听到她口中人名字的时候,郑遥知几乎是感到惊悚,柳少臣是谁?柳少臣是当世书法第一人!
他怎么会是陆卿婵的老师?
这两个天上地下的人,竟然曾经是师生!
几乎是在刹那,郑遥知便想起了柳V。
宋国公府花宴那日便极是蹊跷,陆卿婵离开不久,身为贵客的柳V也旋即离开,更有人说看见陆卿婵车驾坏损后,上了柳V的马车。
她原本以为是谣传,诸多线索此刻却突然串了起来。
郑遥知的手死死地扒在门边,也不顾什么体面端庄,她只想听到更多。
陆卿婵此人真是不可貌相,表面上贤淑温婉,背地里指不定蛊惑了多少男人。
之前提起柳V时,她还说不相熟。
这哪里是不相熟?分明是早就腻歪到了骨子里,兴许在河东时陆卿婵便已经搭上了柳V!
嬷嬷的大掌掐上来时,郑遥知尖锐地叫了一声,但下一刻她就死死地咬住了唇。
这里毕竟还是昭阳殿,即便是做个仆役,也不能少了应有的规矩。
郑遥知咬紧牙关,哑声说道:“嬷嬷,我自己走,求嬷嬷别这样。”
说着她便褪下了手腕上的金镯,放在了那嬷嬷粗糙的手掌里。
她每次进宫都会仔细打扮,这可是她最喜欢的镯子,不仅是足金,单那做工就价值千金,就这般便宜给了这些粗使!
郑遥知的心口都在滴血,但她清楚地知道,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陆卿婵跟她关系本就不佳,现今更是彻底交恶了,眼下陆卿婵登上高位,是决计要报复她的,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主动出击才行!
她必须趁长公主还未彻底发话,保住女学士的位子。
想到从高处跌落后会受到的奚落,郑遥知便觉得周身发寒。
妯娌的嘲讽,夫君的指责,命妇们的冷眼,远比今日的狼狈要恐怖得多。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从头谋划起来。
陆卿婵背后站着的人不止是长公主,兴许还有柳V和柳少臣。
毕竟凭她一人的气力,讨得长公主欢心,实在不是易事。
不然长公主早就可以将她拔擢,何必等到现今?
这些人无一不是眼高于顶,若是让他们知道当年陆卿婵为了坐稳赵崇正妻之位所做的恶行,他们还能容得下她吗?
别的郑遥知所知甚少,但王姨娘小产的事,她可是比谁都清楚!
都说陆卿婵贤惠,然而赵崇三年无出的最大祸由,正是她陆卿婵。
这个人瞧着冰清玉洁,实际上几乎将阴狠刻薄的招数都用了个通透。
郑遥知出宫以后,连国公府都没有回,便直接去了定远侯府,在路上她心里想得越发明白,她不能单打独斗,她还需要个盟友与证人,而这最适宜的人选便是赵都师。
赵都师天真蠢笨,又不谙世事。
她都不须套话,赵都师便什么都往外说。
郑遥知却没想到她到定远侯府的时候,府里竟冷冷清清的,赵崇今日休沐,至少会有些歌舞乐声,府里怎么会这般安静?
她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通传,也没人亲自迎她,片刻后赵都师身边的侍女才请她过去。
郑遥知满腹疑惑,进入内间后疑惑更甚。
赵都师坐在屏风后,两个侍女守在她的身旁,小心地给她递上浸湿的软布。
“都儿,你怎么了?”郑遥知关切地问道,“我来看你了。”
赵都师的声音细弱,隐约带着颤音:“郑姐姐怎么来了?”
郑遥知假意笑道:“我是来给你说件好事的,你嫂嫂升任公主少师了。”
赵都师却像惊弓之鸟般跳了起来,她尖声说道:“她不是我嫂嫂!”
奇异的是,她话里含着的不是对陆卿婵的否定,而是另一种怪诞的情绪,像是恐惧,像是慌乱,又像是对自我的怀疑。
郑遥知的神色瞬时郑重了起来。
赵都师这话是什么意思?陆卿婵不是她嫂嫂,谁才是她嫂嫂?
第三十七章
郑遥知还欲再问, 赵都师却不肯再说。
赵都师像是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缩在屏风后的圆椅里,颇有些恐惧。
“郑姐姐, 你别再问了。”她颤声说道。
郑遥知咬住下唇, 言辞却越发温和:“都儿, 姐姐不是为难你的意思。”
“你这两日都没有来信,五郎担忧得很。”郑遥知细声软语道,“他特意托我过来, 看看你。”
让崔五郎给赵都师写信是她授意的,甚至连言语都是她决定的。
郑遥知就差给崔五郎代笔了,她很清楚赵都师早已昏头。
赵都师闻言, 果然抬起了头:“郑姐姐,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郑遥知轻声说道, “若不是亲事还未订下,他定然是要亲自过来的。”
她缓声地叙述着,将崔五郎说得极是深情。
屏风后的赵都师似是红了眼眶, 她抬起手揉了揉眼。
她的声音也带上鼻音:“多谢谢你了, 郑姐姐。”
“我、我不值当他这样上心……”赵都师像是有些丧气,“而且我母亲和嫂嫂不会准这门亲事的。”
郑遥知急忙说道:“别这么说, 我的好姑娘。”
“能遇上你这样的姑娘, 是五郎的福气。”她安慰地说道,“你母亲和嫂嫂那边, 不还有我的吗?”
说着郑遥知便站起身, 快步地绕过了屏风。
侍女极力地想要拦住她,但郑遥知还是走了过去。
赵都师惊叫一声, 仓皇地掩住面孔:“郑姐姐!”
少女的面容颇有些可怖,像是被宫规里的刑罚所处置过, 她的手亦是红肿的,指节难看如泡发的死尸。
叫人瞧一眼,就要开始做起噩梦。
郑遥知怔在原地,她强忍着恶心蹲下身子:“都儿,让姐姐看看,你这是怎么了?”
她掰开赵都师的手指,轻柔地抚上她的脸庞。
一摸上来,郑遥知便明白这伤痕轻得很,不用几日就能好,全然是吓唬不经事姑娘的。
郑遥知心里微妙地松了一口气。
若是崔五郎娶回来这么个丑媳妇,她亦是不能忍受的。
“别看我,郑姐姐。”赵都师含着泪说道。
郑遥知却没有放开她,而是将赵都师抱在了怀里:“都儿,你跟姐姐讲讲,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赵都师的眼泪都被她哄得滚落下来,此刻却又闭紧了嘴。
“没有什么,郑姐姐。”赵都师看了眼漏钟,紧忙说道,“已经不早了,姐姐你快回去吧。”
郑遥知哪肯现在罢休!
她可全指望着赵都师给她翻盘,让她再赢回陆卿婵一局。
“还早呢,都儿。”郑遥知慢声说道,“你连姐姐都不信任了吗?”
她的言语忽而有些严厉。
赵都师微怔一瞬,旋即又垂下了头。
“我知道郑姐姐是好心。”她难过地说道,“但姐姐不必对我这般关切,麻烦姐姐回去告诉五郎,我、我做不了他的妻子了……”
郑遥知正色道:“都儿,在你眼里,五郎就是这般轻浮凉薄的郎君吗?”
“这夫妻之间,最最重要的便是坦诚。”她继续说道,“他一颗心真挚待你,你却连遇到困难时,都不肯透露只言片语。”
赵都师本还撑着,听到她这话,倏然大哭了起来。
她不停地抽噎,连句话都说不明白。
郑遥知恨不得掰开她的嘴,却还是耐着性子听下去。
赵都师哭着说道:“是、是陆卿婵……!”
郑遥知心底倏然一惊。
但更令她心惊是赵都师接下来的话,赵都师哑声说道:“她根本就不爱兄长,也从未将我们当做家人……”
郑遥知的脑中一阵轰鸣。
赵崇与陆卿婵是京中有名的一对夫妻,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赵都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赵崇与陆卿婵的婚事还能有鬼?
*
陆卿婵顺遂地当上了公主少师,几日后陆霄进宫向她道喜。
“姐姐,你近来气色好了许多。”他摸着后脑,笑着说道。
“你那日写的文书,我也看了。”陆霄赞叹地说道,“姐姐真是厉害,连贺承旨都说你写得好。”
陆卿婵略带羞赧地说道:“因为那文书正是贺承旨润笔过的。”
女学士和公主少师之间,相隔的是一道天堑。
前者不过就是陪在长公主身边做事,而后者却直接参与到了朝堂政事。
陆卿婵第二日便明白幼帝为何拿她开刀,官吏的任免历来都是宫廷的要事。
公主少师以前多为朝官兼任,跟太子少师一般,不能算作职事官。
但位子尊荣,大家都愿意做。
公主少师虽然有空缺,却无一不是男子。
长公主不走中枢,以昭阳殿女官的方式对陆卿婵进行任免,直接规避了被驳回的可能,甚至连太后的懿旨都没有经。
这简直是将皇帝为数不多的尊严踩在脚下。
可长公主若是不这样做,指不定还要多麻烦。
陆卿婵做公主少师未有十日,便窥视到许多明里暗里的权势争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