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端鹤任凭她愈发钻入自己怀中。
他不知此时,自己面容之上,是苦涩,或是欣喜。
“却倾,好点了么?”
“嗯……”
却倾只发出一声闷哼,也不知是梦中的呓语,还是对江端鹤的答复。
“却倾,你还记得我么?”
江端鹤凑近怀中娇小人儿的耳畔,语调绵软,似是直探入人魂魄间,轻拢慢捻。
“这世间有许多人,可只有一人,是你不可忘却的。”
旁的什么,随风而去,也便罢了。
*
尹却倾身体恢复过来时,江端鹤也预备好一切,将去往阙国了。
江端鹤正端着汤碗,手中青玉调羹拨弄着苦浓的灵参汤。
“我不喝了。”
却倾拧眉,猛地偏过头,口中呢哝道。
“再喝点吧,才好没多久。”
江端鹤又舀起一勺,递到她嘴边,和声劝道。
“金雕姐姐呢?”
却倾不愿喝汤,便岔开话题,出言问道。
江端鹤闻言,凑近却倾,凝神望向她双目。
“你是说,臧禁知么?”
尹却倾只是眼神闪躲着,口中发出几碎呢喃语。
“嗯……大概是吧?”
“哦。”
江端鹤淡淡应过一声,并没回答她的疑问。
他撇开目光,落定在角隅处。
“你要去的是桉城?”
却倾似是忽然想起什么,看向江端鹤,眼中星光烁烁。
“嗯。”
江端鹤漫不经心应着,手上则是趁着却倾张口,舀了参汤哄她喝下。
“你们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在这么?”
却倾垂下头,由着阳光渐弱,面上也黯淡下来,纤细的手指摆弄着被褥。
“臧禁知不去,今晚我便送你去她家。”
“啊?”却倾顿时怔愣了神色。
江端鹤重又叙述。
“你的,金雕姐姐,她并不与我们同行,我会将你安置在她家中。”
“唔……”
“可我还是想大家都在一处。”
江端鹤闻说此语,手上动作一滞。
但很快他便恢复如常。
江端鹤从来就是这般,所有伴着喜怒哀乐的心绪,都不过俯仰之间,稍纵即逝。
他也可堪称为□□,连是在却倾面前,也分分寸寸算计着。
却倾再见臧禁知时,二人仿佛都不曾意识到。
她们都已同先前两样了。
大抵是因着衣着吧。
却倾着窄袖短上衫,山桃花图样的藕粉色百褶长裙,除却身形上的娇态,束腰的裙琚更是约制她细碎的小举动,不免端出几分雅态。
臧禁知躯体上只一件紧身的墨色短上衣,不覆腰部,腹间则缠上乌纱带,维系长纱的银链系在腰后,垂下一条银珠流苏。
“金雕姐姐,终于见到你了。”
还是却倾先走上前,扬起头,声色之中,皆是掩不去的愉意。
臧禁知方才一直是深深垂着头的,闻声方才微微抬眸。
她大抵是在试着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可,仿佛是不敢多看。
禁知很快便沉下颤动的双眸,似是岸上搁浅的鱼,挣扎着翻滚入水中。
“姐姐,你肚子上,是……”
“参见司阶。”
臧禁知迅疾跪下身去。
她便正正对上身前的却倾,也朝向与二人隔着几步的江端鹤。
“姐姐!”却倾惊呼出声。
她眸中彩动,顿时有如烛尽光穷。
疑惑,恐慌,自责,猝然交缠在一起,映衬着眼前不甚分明的现实。
江端鹤走上前,停在却倾身后,将手掌置于她肩上,轻轻揉捏着。
“臧禁知。”
他居高临下,沉声道。
尹却倾仿佛瞧见臧禁知腰间一颤。
江端鹤伸手,搂住却倾,语调转柔。
“禁知,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报,报告司阶,好多了,决计不会扰乱公事,还请司阶安心。”
臧禁知身姿板直,却依稀可见肩头微微晃动着。
“嗯,营中之事,烦请你处理得当才是。”
江端鹤面色深深,声色悠悠,半分听不出其间心绪。
“禁知,看来日后,有你在,我大可以安心了。”
江端鹤语意中满是安逸,声调间却听不出相合的情绪。
“禁知身居下位,所行皆乃职责中事,亦或从司阶吩咐,未敢逾矩。”
江端鹤一伸手,掌面便将却倾的脸掩去大半。
他轻轻抚过她饱满的面颊,指尖不敢用力,想要把人骨头都融酥了。
可却倾一受到那寒凉的触感,便不觉清醒几分。
“姐姐,你怎么了?”
一切似乎不该如眼下此状,但究竟该是何种情景,她怎么也记不起了。
却倾忙是俯下身,意欲扶臧禁知一把。
可她的身后人,眸间又是深几许,将她挽入怀中。
瞧着只轻轻搂着,实则是她推脱不开的禁锢。
才吩咐过臧禁知,江端鹤复又向着却倾说话。
“却倾,此行,往少了说,恐怕也得两三月的时候,你且同禁知同住,有什么的,都交由她来安排,你安心便是。”
“姐姐……”
“是,司阶。”
不等却倾说出些什么,禁知便已出语答复。
“却倾,你的一应物件,也都预备好了,若没旁的,我便先行离去。”
江端鹤最后搂了搂却倾,说道。
“江端鹤,你什么时候回来,要去何处?”
却倾神情恍惚,忽又转过身,抬首向他说道。
江端鹤低头,望向她发间的金镶玉珠钗,伸出手将之嵌入更深处,又别好她耳边碎发。
“去的桉城,很快就回来了,别怕。”
这个问题,方才她问了数遍,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
“桉城,是却倾的故乡。”
却倾歪过头,面上绽开笑容。
不过这次,又多出一句。
“你若是见到我娘,记得替我向她问声好。”
江端鹤替她整饰鬓角的动作一顿,稍时便又继续方才的举动。
神情毫无更变。
“嗯,如果她好,我会的。”
“江端鹤,多谢你。”
她总是爱笑,也长于莞尔之态。
“嗳,禁知,你还跪着,都赖我,浑都忘却了,快起来吧。”
臧禁知缓缓起身,站定后,便很快向后退却几步。
“再见!”
同却倾告别后不久,江端鹤便登上离行的马车。
封闭的车内,他总算可以并不同人打交道,紧紧阖上双目。
颠簸之间,他也忆起许多波折、纷繁复杂之事。
多年来,他身边心腹,便唯有臧禁知一人。
除去最基本的能力要求,她性情淡漠沉稳,行事狠绝,有几分他自己从前的样子。
旁人若是掌事用人,断不敢择过于冷血毒辣之人,唯恐其反水,又增烦扰。
江端鹤便不同些了,再是强悍,也不过是个人,他轻易便可掌控。
他只怕还不够冷,人生性便耽于情感,为之甚可抛却许多眼前事。
念及此,他不由得揉揉眉心。
到底是不省心。
与此同时,却倾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竟坐于马车之中。
四周晃动着,似是置身于风雨飘摇之间。
却倾茫然无措,只得任凭惶恐不安的泪珠大颗大颗滑落。
她再没有旁的思绪,心中只想着奋力要抓住些什么。
可不断在心间泛开着的,却是一种什么也抓不牢,握不住,怅然若失之感。
这些时日,她总是长久地安眠着,很少有清醒时分。
可正在此刻,却倾比旁的所有时候都要清醒得更多。
合该是恐惧着的,却也不知怎的,落寞与孤寂,都塞于胸口。
任凭她再多掉些眼泪,也终是无法将盘根错节的心绪尽数排解而出。
第14章 皇城之内
尹却倾被人送到宫门前,才下了车。
她早已哭成琉璃似的泪人儿,可还要强撑着精神。
“老先生,这是何处,你知晓么?”
“姑娘,是处乃皇城,天下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却倾动了动唇,也只是看向一边。
这是你们铎朝人的天下,非我阙国人之乐土。
“皇城,我怎么就要来此处?”
却倾仰望着巍峨的城楼,神色呆愣。
“姑娘,里边儿有宫人带着,仆下先走了。”
“我,我一个人进去么?”
却倾猝然回身,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她懵然不知。
“姑娘,此后这一段路,无车也无轿,都需得要你亲自踏去呢!”
宫人正在却倾身后,笑面称道。
尹却倾由人领着,直向宫中去了。
宫人们告给她,她原是要去皇后娘娘宫中的,可她身子欠安,久而不愈,便暂将她安置于贵妃所居的净清殿。
“净清殿,真是个有趣的好名字。”
此处人生地不熟的,不好得罪人。
况且她本身便是个遇软则软的性子,好说些悦耳的话。
怎料那小宫女目光闪躲,稍时方偷着道:“那儿的主子可不招人待见。”
闻声,走在最前的大宫女忙出言喝止。
“少搬弄是非,仔细你那条欺软怕硬的舌头!”
小宫女忙将舌头吞进口中,不多言语。
却倾则是将头偏向一边,吸吸鼻子,抹了抹自己的眼角。
她其实怕得很。
大宫女也知道却倾原便是个外人,恐她适应不能,才多解释几句。
“贵妃娘娘性子爽利,话也不多,你若是同她相处不协,避一避也是极好的。”
“她生得美么?”
此言一出,四下也是一滞,众人都不曾料想却倾会问出这一句。
却倾也愣了愣,还直以为是自己冒失了。
正当她要致歉之时,那大宫女已开了口。
“贵妃娘娘丰姿冶丽,更是秀外慧中,纵是拿天下的女子与之相比,样貌相当的,才情、家世便差上一截;才情、家世都有了,姿容便是不可堪相较。”
“是了,如此性情的娘娘,连是宫里,也都难得。”
尹却倾只是呆望众人,不解其中意。
“生得好看的娘娘,怎么会是坏人。”
来净清殿外迎接的,但有一名宫女。
宫人们介绍说,她名唤“锁清”,是贵妃娘娘的贴身宫女。
见却倾的第一眼,她便就只有一句话。
“你是什么地界来的,怎么通体上一股子鸡毛掸子味儿?”
正说着,她还做出探身嗅闻的举动,引得众人掩面窃笑。
锁清见了众人情状,没再多说什么,只复又打量却倾几眼,回身而去。
很快便有了她同却倾说的第二句话。
“怎么不进来,没瞧见为你留着门么?”
尹却倾是才从思绪中清醒,匆匆小步跟上。
正当她回身,预备阖上门时,方才的小宫女忽然几步上前。
“她们宫里速来如此,你多多忍着避着,过几日,去求皇上皇后便是。”
小宫女凑近她,解释道,复又眨了眨双眼。
其实她生得俏皮,只是宫女的服饰太过素净老练,连带着人也成熟几分。
大宫女只等她都说道完了,才出语阻拦:“糊涂东西,还不快走!”
却倾轻轻阖上门,心中不禁泛起暖意。
她想起,娘亲一直以来便都教诲自己。
在这世上,保全自身已是难事,只消在微末处,做一良善人,便足矣。
却倾一直以来,也是这般行事的。
正想着,一回头,便又瞧见锁清那一张冷面。
远远地立在当口处。
她从来不多出些许神色。
仿佛对于却倾这样式的人,连一颦眉,都是浪费气力。
“我来了。”
却倾心虚地垂下头,忙上前几步,走到锁清身后。
“这一处是照例分给你的居室。”锁清出语介绍道。
尹却倾探身进门,一见眼前景,当下便生出满心的讶异。
四四方方的宫室,虽不算大,陈设摆放,却是精致协调。
左侧一展春和景明图屏风掩去半数景色,前置一只紫檀云纹小柜,上有几只鎏金烛台。
右侧则是层层叠叠,影影绰绰间,四角的仙鹤铜制香炉,墙角搁着一只黄花梨嵌螺钿盆架,瞧着虽不比旁的摆件点眼,却依稀可瞧见其上细细勾描出的纹路。
却倾少见到如此陈置,当下半张开嘴,只朝身边的锁清眨眨眼,说不出话。
锁清到底是宫里头待得久了,莫说是寻常人,神神鬼鬼的也见过不少。
却倾又是个神色上藏不住事的,锁清一眼便看出其人眼中的感激。
“这是陛下的恩典。”
她冷冷地扫了却倾一眼,抛下一句,便回身离去。
次日,却倾便见到宫人们口中性情刚直的贵妃娘娘。
她一早便起身,因着认床,又是这样一间陌生的居室。
这些时候,却倾总是迷迷糊糊着。
但这一夜的恐惧和哀戚,足以让她清明。
江端鹤走后,却倾便缠着臧禁知,絮絮叨叨许久。
禁知一直是眉头紧锁,缄口不言。
却倾茫茫然间,不知怎么便在藤椅上睡下了。
再睁眼时,便发觉自己已身处于马车之中。
夜里睡得不好,自然起得也早。
却倾只随意插了一只样式简洁的青玉簪子,也并不着以粉饰。
她自小在乡野里长大,用不惯那些个细碎繁杂的配饰脂粉。
忽然想起昨昔,还是江端鹤为她添妆簪发。
原该是泛起欣悦的暖,却不知是否因着他身上的寒凉,却倾只觉着周身一股子冷意。
尹却倾随意整饰过后,便走出门去,怎料才至当口,便迎面见到一名姿容端丽的女子。
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贵妃娘娘面容,眼尾原便是骄矜上勾,更扫以棠梨脂粉,更显出那样貌若仙若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