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妆艳裹着,本该是媚态横生,可她虽生得如此样貌,秉性里却非是烟视媚行那一属,因而更如是月下嫦娥,瑶林琼树。
便似是珠围翠绕之间,因着淡泊才更突显的仙露明珠。
观之相貌过后,却倾才注意到她通身的珠光宝气。
贵妃发做惊鸿髻,两边簪点朱玉的花叶钗,上作钿头金钗,头顶更有云鸟纹金花丝点翠花冠。
她身着金丝描边鸟衔花草纹褙子,两袖披拂翩翩,齐胸襦裙更是葳蕤生光。
二人身后跟来一位小宫女,着急忙慌地跪下。
“贵妃娘娘,府里送来几封书信,说是要紧得很,要您即刻便看呢!”
贵妃娘娘分明是瞧见了却倾,督过一眼,便向着房中去了。
她的面色比之锁清,更是漠然。
看不出分毫流动的情绪。
至于身后跟着的小宫女,她更是一眼也未曾予给她。
却倾也不知道怎么的,自达宫里便惴惴不安的心。
骤然抚平,安定下来。
尹却倾总仿佛觉着,她们先前是熟识的。
“贵妃娘娘,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她生得真好看呀,却倾不禁莞尔。
仿佛一直以来繁杂的心绪都理清了。
闻声,原已半踏进门中的贵妃是才缓缓收回步子。
“什么?”
她声色淡漠,不知怎么,总能从中听出几分凄冷。
此时,锁清紧紧颦眉,唇边微微一颤。
“贵妃娘娘,您的名字是什么,却倾问的不是封号,也不是旁的称谓,而是,而是……”
“闺名?”锁清开了口。
“啊对,就是这个!姐姐你好聪明呀!”
却倾笑眯了眼,语气欣悦。
“越甯,齐越甯。”
贵妃回身望向却倾,神色依旧冰冷。
锁清偏过头望了贵妃一眼,神色仿佛有些讶异。
“月宁?这名字倒合了姐姐的相貌。”
贵妃面上仍是颜色不变,与锁清相视一眼,便独自向房中去。
身边跪着的小宫女见状,更是慌了神。
锁清几步上前,三言两语便打发了去。
锁清是齐越甯的陪嫁丫鬟,从前在齐府里随她一同长大的,自然便明了主子意思。
她便上前一步,打量起却倾。
照理说,也是个司阶的家眷,何至于这样失了礼数去。
好在她们净清殿里是最不重规矩的,真要是去了皇后宫里,还不知闹出多少是非。
心底这般思索着,面上却不好发作,锁清也便只是轻咳几声。
“司阶府上,都没个教习礼仪的姑姑么?”
仆随其主,锁清从来快言快语,也并不怎样顾忌旁人所想。
不过却倾也是个心大的主儿,闻之并不觉得冒犯。
“司阶?你说江端鹤吗?”
却倾歪着脑袋,面色染了几分疑惑。
江端鹤家里分明就没有旁人。
锁清见了她这幅样子,便也了然。
“罢了,过几日你便同锁秋一起,她会教你宫中礼数。”
才说着,锁清复又眺望向一边的房檐。
“再过些时候,便是春日宴,届时你可不能错了规矩。”
再过些时候?
却倾从未料想自己竟还要待在这宫里头。
难不成她也要同这些个娘娘一般,永居于宫墙之内么?
“姐姐,是什么人将我送进宫里的,你知晓么?”
眼下这个景况,她也只好自谋出路。
锁清愣了了,回过头看她时。
才忽然发觉那清澈的眼眸间,荡漾起几多愁绪。
“怎么?你竟是不知?”
可她最终也只是薄唇轻颤,并未再说些什么。
有些话若是脱口而出,也只会平白给她的主子招致祸端。
望着眼前人娇小的身躯,她总仿佛记起从前。
那时她也是伴着这般年轻的女子,脂玉雕砌似的面容。
一步踏入宫中,此后再也不曾离去。
“你叫什么?”锁清忽又问道。
“却倾,尹却倾。我还有娘,我和娘是一个姓氏的。”
锁清听过,便亦回身向房中去了。
独留却倾一人惘然。
第15章 笼中雀
再见到贵妃娘娘时,已是几日过后。
这段时间,尹却倾一直同锁秋待在一处,对净清殿大致情况已是有所了解。
她最先知道的便是,净清殿中不是所有人都同齐越甯、锁清主仆一般冷冷的。
至少锁秋就是个能说会笑的,只有在贵妃娘娘面前不言不语着。
对此,锁秋也解释过的。
“娘娘最不喜欢热闹,非是要了满宫里都冷冷清清的,那才好呢!”
却倾没听出是话中的微辞,只经了片刻的呆愣。
“为何?却倾就喜欢大家都待在一起。”
除却这个,旁的要紧处便是贵妃的母家。
贵妃齐越甯进宫时,乃铎朝尚书令齐祎之女,尚书令官居二品。
“那贵妃娘娘家中,定是有许多人。”
却倾口中应着,脑中又想起她娘。
如今身着华服的贵妃,大概也有家中人,会担忧她的冠冕会否太沉了些。
亲人未必都是要紧的,就如却倾的父亲,少在却倾身边,自然也从她这分不着多少地位。
不知道贵妃娘娘父亲待她好不好,是不是也因着身居高位而鲜能相伴呢?
好在却倾还有娘,娘待却倾最好了。
因着思念娘,想着桉城的大家,才会依恋故土。
为爱和暖簇拥着,便是这世上最幸运之事。
却倾正想着,思绪一早飞到旁处去了,余下的话也都不曾入耳。
锁秋则仍是自顾自说道着。
“可不是!齐氏家门显赫,人才辈出,贵妃身为长女,更是拥享头一份的宠眷,一送进宫,变成了陛下亲封的贵妃。”
“咱们娘娘又是个有福气的,才来宫中两年,便有了小皇子,只是……”
此时,尹却倾与贵妃同在殿中饮茶。
贵妃端坐在殿中的八仙椅上,双手捧一卷诗集。
也不知是否因着那通身的锦衣华袍,头上金钗十二,太过沉重。
她便总是如此,端的是仪态万方,却从来面无颜色,举止疏离,倒显得鄙薄而轻谩。
“姐姐,上回我是弄错了,才唤你月宁,前些时候锁秋姐姐教我,是越甯。”
却倾深深垂下头,并不敢看贵妃的神色。
其人一言不发,她又絮絮叨叨解释起来。
“我自小识得的字便不多,记性也不好,因此,因此……”
尹却倾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她一直试图想起贵妃的姓氏,可怎么也记不起。
她怕是又忘却了。
不知怎么的,从前忘性也大,倒还不似现今这样。
听五句进三句的,末了,却只记得一句。
锁秋也在一边,直替却倾着急,几欲出言提醒。
一早便说过多次的,宫里是绝不许直呼娘娘名姓的。
锁清正预备开口,贵妃自己却先发了话。
“你脸色不大对,近日都吃过些什么?”
齐越甯音色依旧如是山间冷冽的甘泉,但神色却与先时不同。
她眸光烁烁,似是盛了天上星子研磨出的细粉。
锁清最先会意,忙说道:“姑娘,还请移步。”
尹却倾便与贵妃相对而席,才一坐下,清雅的花气便丝丝缕缕沁入鼻间。
原来面容姣好之人,其身上也是香气馥郁。
却倾又多习得一则道理。
齐越甯一手搭在却倾脉搏,另一手伸二指点在却倾前额。
她指尖溢出至纯的洁白法力,也不知是怎样的术法,顷刻间便使却倾觉着身心舒畅。
是时,一名小宫女忽然闯入殿中。
“娘娘,大人派人传来了好几则信函,说是急着要娘娘一一看过呢!”
齐越甯注意着诊治却倾,双眼紧闭,眉间微颦,一言不发。
“娘娘!”
那小宫女满面梨花泪,头上红肿着,还带了些血。
锁清也不出一言。
她知道齐越甯最不喜人叨扰她。
尤其是眼下这种时候。
约莫是一刻钟过去。
齐越甯才终于将手收回袖间。
“谁差你来的?”
齐越甯冷冷开口,倒十足似了个贵妃的样子。
“回娘娘,大人已差了好几拨人进宫了,说是有事要告知娘娘……”
锁清怒斥道:“谁派你来的,便回哪儿去!真当是还有你在此费口舌的份儿!”
“娘娘,大人说了……”
那小宫女还要分辩些什么。
锁清发狠了厉声喝道:“来人,给我把她打发了,从此绝不许再出现在净清殿!”
却倾见状,连是后背也浅浅发了层冷汗。
齐越甯则是神色淡然,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那小宫女为人打发走了,贵妃又让锁秋也离开。
待殿中只余下她们三人时,齐越甯才复又启唇询问。
“你还能记住多少事?”
“这,我也说不清了。”
却倾面露疑惑,似是不知齐越甯何故有此发问。
“锁清,取纸笔来。”
是时,齐越甯的神色也不如往常那般淡漠,却倾总仿佛能瞧见些她眼底的欣悦。
却倾知道她不是因着自己病了高兴。
那种,更像是寻见了依凭和寄托的悦意。
“这一则方子,你亲去药房取,再煎了拿给却倾喝。”
“注意,一切务必亲力亲为,不容他人经手。”
贵妃急于嘱咐,话也多了不少。
“是。”锁清颔首。
尹却倾先注意到的从来不是与自己相关的事。
“姐姐,你好像很喜欢做这样的事。”
此言一出,齐越甯同锁清都一时愣神。
还是锁清先打破沉寂,轻声出语道:“小姐,我先去取了药来。”
“嗯。”
齐越甯目光偏向旁侧,也不知正思虑些什么。
锁清也离去了,殿中空旷。
只余下一对瓷瓶娃娃似的小人儿。
“你都不问问,我给你开的什么药?”
贵妃先开了口,连却倾也是一惊。
“我不怕的,姐姐你像是好人,和,和先前那个姐姐一样。”
却倾说着,手心却微微冒出细细密密的汗。
饶是金雕姐姐,一夜间也会骤然将她送进宫中。
眼前人不过是才见过两面的娘娘……
其实她有什么办法,受制于人,生死都不能是自己选的。
齐越甯怔愣,凝视着她的双眸。
也不知是从中望见自己的身影,亦或是旁的什么。
贵妃的身体总像是被丝线牵起的木偶,
强撑着负担起一身冗杂而瑰丽的绮绣华服。
“你是被人下了药。”
贵妃眸光微颤,似乎亦是想到了什么般,渐渐垂下目光。
“此人大概法力高强,我也不能探不出你体内残余多少。”
却倾惊异于其言,她半张着口,眼角渐渐染上浅红。
“不过这药仿佛并无伤身害骨的毒性,更像是能致使你嗜睡或是健忘的。”
贵妃边是思忖着,边讲述道。
“为什么?”
却倾脑子里像是被搅乱的浆糊,全然思索不出原委。
齐越甯偏过头去,面色渐渐黯淡下去。
“孔雀东飞何处栖,庐江小吏仲卿妻。【1】”
齐越甯忽而念起卷上诗句,眸中积蓄已久的晶莹滴落其上。
泪水染湿卷宗上的字迹,不过很快,便会随风干发而去,在这世间都没了踪迹。
却倾是最不会安慰人的,望见齐越甯这幅样子,手忙脚乱地取出一块丝帕。
“越甯姐姐,你别哭。”
尹却倾望着她染湿的眼眸,那面容更是楚楚可人。
身为后宫中一人之下的贵妃,她仍有着剪不断的愁绪。
却倾不过是小国贡女,岂非是……
她真是不敢想下去了。
好在许是那药吃的,她迷迷糊糊着,思绪也并不怎样清明。
却倾惯会掩蔽自己,总以为待到时光抚平一切,她也不必受伤悲苦痛。
从前父亲离去是如此,而今也是如此。
“你瞧着,倒比我好些。”
齐越甯面上仍垂泪,眼神却已渐渐平复。
“总不至沦落到我这般下场。”
锁清归来后,齐越甯已做回她的贵妃。
姿态端庄,仪容齐整,仍旧是那个展柜上最精致的瓷娃娃。
宫殿之门大开着。
却倾喝着药,锁清则悄声同贵妃耳语。
“不是都收去了,还带过来做甚?”
贵妃眼眸落在卷轴上,不曾偏移。
“娘娘,我瞧着……”锁清望了一眼贵妃身边的却倾。
见贵妃微微颔首,才复又讲说下去。
“淑妃此番,带着皇子过来,分毫不像是要娘娘同皇子亲近的。”
“她不就是那样。”齐越甯满不在乎道。
“娘娘,再容她们这般下去,皇子恐怕真是要与您隔了心去。”
锁清长眉微蹙,她是真为自己主子担忧着。
“他过他的便好。”
“娘娘,好歹大皇子也是您怀胎十月所生……”
这世上哪有女人情愿自己的孩子认旁人作娘。
“为那种人十月怀胎,已是我终生之不幸。”
贵妃言辞恳切,字字锥心。
只不过,是诛她自己的心。
“贵妃姐姐。”
淑妃生得倒是温婉,笑面盈盈着立在门口。
她身边跟着个男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
“而今嫔妾怀有身孕,实在不能向贵妃姐姐行礼,还请您体谅。”
淑妃从前是个唱戏卖艺的,惯了做小伏低。
走起步子来,那扭捏的媚态也仿佛刻进根骨里。
也是可怜,在外学尽了讨好人的伎俩,到了宫里,还要争风吃醋,用尽手段。
刻进骨子里的,便不单是那一股子柔媚劲,更有着攀炎附势的身姿、轻易便弯折的膝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