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倾,真是要变了,一切都是。”
正在此时,殿中忽又寂静下来。
细听去,但有铁甲相击的清脆声响。
几名侍卫押送着身着华服的女子,直直向门外走来。
“越甯姐姐!”却倾奋力呼唤道。
昔日的贵妃,为人直呼名讳,何人来了,都得称道一声不守规矩的。
眼下的齐越甯,单是能保住这名姓,便也算得上是运气上乘。
她头冠仍旧精致齐整,妆容上也保留着贵妃的矜贵和体面。
齐越甯忽然停住脚步,愣在却倾身前。
她面上满是悲戚和落寞。
连先前在宫里同却倾倾吐苦水时,也不曾是如此神色。
她一眼也并未落在却倾几人身上,只不知所云。
“锁清,锁秋,人各有命,去做你该做的吧。”
落言于此,齐越甯便回身而去,为几人裹挟着向远处走去。
这一次,却倾没有哭。
也正是此时,她才第一次明白,自己又要失去一个难得的好友了。
锁清听闻齐越甯的话,也听懂了。
她狠狠抹过眼皮子,连眼尾都搽得赤红。
“走啊。”
锁清领着锁秋、却倾二人,向着齐越甯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是从前贵妃宫室,净清殿的方向。
直至在宫中待的最末那几个时辰,尹却倾也未能将事情问个清楚。
她也便只知晓齐家勾连外臣,惹恼了皇帝。
齐越甯又是被自己亲生子指认下毒谋害宠妃,此次更是在劫难逃。
在之后,便是锁清、锁秋着急忙慌着替她收拾行李。
“锁秋,她一个人走,怕也不怎样妥当,还是你带着她一同回去,届时再回来。”
锁清打着包裹,忽然说道。
却倾愣了愣,忙又问道:
“锁清姐姐,那你呢,你留在宫里头,该不能受了他们欺负吧。”
锁清深深望了却倾一眼,见那真情满溢的一双眸子,神色更是黯然。
“我的事,你便不必担忧了。”
锁秋知道她的意思,不忍偏过头去。
当初,尹却倾来到宫中之时,是从漆黑摇晃的车轿中突然惊醒。
现下,却倾终于是要离开了,仍是满脸泪沾裳。
心境比之先时,更是截然不同。
那时满心满意地意欲离开,而今终于得以脱身,却总有种难言的怅然。
“却倾,她们不会有事的,咱们不难过。”
锁秋将却倾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锁秋姐姐,当初我分明是想走的。”
“如今总算是能走,终于能见着却倾的娘亲了,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却倾,好在你平安无事,想来锁清同贵,小姐也能安心许多了。”
锁秋忙替她拭去泪珠,连声安慰道。
“姐姐,你说,我们还能见着越甯姐姐么?”
却倾从她怀中起来,自己擦去眼尾边垂下的似露晶莹。
……
光阴是最无情的,从来不能疗愈伤口,却最能教人忘怀那留创时的苦痛。
以至于循环往复,直至遍体鳞伤。
月余过去,却倾同锁秋,余下的愁绪都比先前平复许多。
先前眺望故里,总觉遥不可及。
现下却倾登临山头,眼望熟悉的景色宛若近在咫尺。
她原是想笑一笑的,怎料回首瞧了锁秋一眼,竟反倒是鼻头一酸。
“那时正逢年节,娘亲给我炖了羊肉汤,还不来不及喝上一口,便去了异乡。”
铎朝再是怎样的强盛,有再多待她好的人。
于却倾而言,也是分毫比不上落后贫穷却有自己娘亲的桉城。
“怎么又哭了,不是好容易能回去了么。”
锁秋向她走来,向却倾调笑着说道。
锁秋说这话时,分明是笑着的,声色间却是凄凉。
她入宫多年,对亲族的思念,比之却倾,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将要见着自己的亲人了,合该是要笑一笑的。”
锁秋伸手,捏了捏却倾柔软的脸颊。
连自己面上是苦笑亦或旁的神情,也分辨不清。
“姐姐,你同我一起回去吧,我娘定会炖好了羊肉汤,娘亲她还会做卷羊肉的春饼,可好吃了。”
却倾挽起锁秋一边手臂,荡秋千似的悠悠晃动。
“不了,却倾,见了你这幅样子,连是我也有些感慨。”
“怎么了,姐姐,你遇到什么致使你不悦的事了么?”
却倾忙探看她的神色,有些担忧。
“也不是什么,只是我突然想起,自己在铎朝边境,也有亲人。”
“多年不曾去瞧过,也是不孝。”
语毕,锁秋垂下眼眸,黯然一笑。
“好呀,姐姐,届时你回去了,定要寄书信予我,我会去看你的。”
却倾才一说出口,思忖一番,复又懊恼道:
“嗳,却倾都忘了,我根本就不认识几个字,届时姐姐传书信来,我也是看不懂的。”
“你真是。”
锁秋闻言,依在却倾身上欢笑起来,佯作要打她的样子。
红日西垂,照应得林间血光如火,灼灼人目。
遒劲粗壮的蛇身环绕在树林之间,若不是染有猩红浓烈的鲜血,倒真仿佛融入他身边盘根错节的枝木之间。
“啊——”
锁秋浑身遭蛇尾缠饶,他又不直接展开全部鳞片。
只掀起一部分小刺,扎得锁秋浑身上下的小洞,汩汩流出浓血。
锁秋渐渐不能动弹,眼珠上翻,露出白色部分。
江端鹤望着这幅景象,眼底流露出极端的阴毒狠辣。
待到人昏死过去,逐渐咽气,他才摆动蛇身,将其身躯撕碎,肉块四散飞去。
“哼。”
江端鹤最后嫌恶地督了一眼,便回身去了。
江端鹤孤身立在影影绰绰的林木之中,望向远处。
他尖长的蛇眼,难得流露出几分脉脉温情。
矮小的木屋前,却倾正与她许久不曾见过的娘亲紧紧相拥。
前些时候,她也是这样,环抱着自己的。
江端鹤不由得伸出双手,拥护住自己衣物单薄的身躯。
第18章 权与情
“果真是她放走的?”
哲元帝听过方才下人的汇报,辞色间并不显山露水,只一味把玩着手中的佛串。
“奴婢原也是不信,特特传了许多宫人,一一询问。凡是有所目击者,都说带江府命妇出宫的,是从前贵妃娘娘宫中的锁秋。”
“真是胡闹,先时接她入宫,已属是破例的恩典,怎知她身为外族,非但不感恩,反倒是惹出这许多是非!”
是时,皇后娘娘正端坐于皇帝身边,横眉冷竖,辞严色厉。
“皇后一向最是心细,管教宫人也甚为严苛。”
皇帝再开口时,便就是这样一句。
皇后闻言,原是相互攥着的双手,不禁相互掰着拇指。
她自知位高而危,不敢再有所答复。
皇后身边的宫女名唤向光,化形是一条红鲤鱼。
她面容娇俏柔和,不由也替主子捏了一把汗。
哲元帝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拉起皇后的手,紧紧一握。
“其实不过是一介小女子,朕倒并不怎样在意。”
皇后才稍稍有所安慰,哲元帝便将手收回自己袖间,复又把玩起珠串。
“江端鹤,真是好得很。自己的能力经得起考量,马鸣飞,马将军,对他也是十分的看重。”
“陛下,后宫不宜干政,臣妾还是……”
皇后正预备起身行礼。
不知何故,哲元帝骤然出手,将爱妻揽入怀中。
“马皇后也有些日子不见朕了,怎么,不多坐一会便要走?”
莫不是不愿面圣?
果然皇后迅疾坐回原处,端正姿态。
“臣妾不敢。”
皇帝见状,终于是面露几分笑意。
哲元帝多年把握大权,再是怎样的眼眸澄澈,而今也变得颜色深沉,不复从前。
当今的马皇后,乃是哲元帝发妻,从前也当是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一缕结发,到底是比不得高位权柄。
更不必提君恩自古如水,从来便是得宠忧移失宠愁。【1】。
哲元帝面色恢复如常,复又讲述道:
“当初多少探子来报,说是江端鹤对那名女子,多年倾慕,可谓是绯石之心。她虽身份低微,又非我族类,不过江端鹤若是想,也不过是个名分。”
“江司阶情深,二人若结亲,更是连枝共冢,生死不复分离。”
皇后悠然答道,神色凄然。
向光闻得此言,自然知道皇后娘娘的意思,也偏垂下头,失神落寞。
哲元帝听罢,也只是冷哼一声,答道:
“朕就是知道他对那女子极尽爱重,才偏要教他清楚,即便真成了他夫人,朕想将她接进宫,他也必须答允,若是意愿将她遣送回阙国,他江端鹤,也不该多发一言。”
“此等道理,想是早先马将军,也教过江端鹤的。皇后,你说是不是?”
皇帝目视前方,却是同皇后说的,语意中则直指她的母家。
“遵从君命,乃是臣子本分。臣妾从前待字闺中,多听得父亲教导此理。”
“可惜臣妾家中兄弟姐妹多,父亲又是公务繁忙,想是自己的儿女都顾及不暇。”
“至于外人的事,臣妾有罪,与家中少有书信往来,并不十分清楚。”
哲元帝闻言,又是轻轻一笑。
“朕与皇后,也是多年的夫妻了,时至今日仍情谊不减,朕心甚慰。”
*
“娘,是不是羊肉汤。”
却倾蹦跳着跑向尹戴华,口中不住地叫嚷道。
“是,咱们却倾喜欢,娘能不给做么?”
尹戴华正说着,怜惜地牵起她耳边垂下的发丝。
尹却倾正凑到汤盅前,执调羹舀起一勺,只略吹了吹便塞进口中。
“烫!”
尹戴华忙扯住她的手。
可还是晚了一步,却倾早已将汤吞进喉间。
她吞吐着舌头,咬着舌根道:
“被烫着了,被烫着了。”
“真是的,这么大个人了,做事还不注意的。”
尹戴华眼神直落在却倾的舌尖上,话中虽埋怨着,目光中却满是怜惜。
尹戴华举起一把蒲扇,替却倾不住地扇着风。
“还烫不烫,真是的,舌头也不好上药,待会吃得苦你可不是又要哭了。”
“才不呢!”
却倾环抱双臂,收了舌头,别过身去。
“你这孩子!”
尹戴华知道却倾烫得并不严重,点了点她的后脑勺,嗔怪道。
“我就是可惜着 ,先前娘做了一大锅汤,却倾一口也不曾尝过,便走了。”
闻言,尹戴华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复又回身去给羊肉汤调味。
“娘,怎么了?”
却倾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小心翼翼地走近母亲。
尹戴华发出几声微小的啜泣,声色中染了褪不去的哭腔。
“却倾,你可千万不能再离开娘了。”
却倾见状,眼眸也渐渐湿润,不禁与尹戴华相拥在一起。
“娘,却倾也不想离开您,却倾再也不想去不熟悉的地方了。”
尹戴华忽又想起什么,凝视着却倾的双目,认真说道:
“却倾,尤其是那条蛇,那个男人你可断断不能再靠近了。”
“嗯,可是娘,却倾觉着他仿佛也不是坏人。他真的是你说的那个……”
“不行!”
尹戴华忽然推开却倾,将双手搭在她肩上。
她红肿着双目,言辞激烈。
“却倾,不论是那个人,但凡是铎朝的,只要是蛇,尤其是黑蛇,都绝不可靠近!”
却倾大抵是有些被惊着了,愣了片刻,也只点了点头。
“好却倾,你真是娘亲的好闺女。”
尹戴华复又将呆呆的却倾揽入怀中。
“你会一辈子都这么听娘的话,对娘这么好的,是不是?”
“你不会像他们一般,抛弃娘的,是不是?”
却倾以为她说的是自己父亲,便用力点点头。
“却倾不会像父亲一样的,却倾会一直一直都待在娘身边的。”
尹戴华没再说些什么,只是将却倾深深嵌入自己怀中。
*
尹却倾已经很久不曾亲眼见过江端鹤了。
细细想来,约莫已是一年有余。
是日夜间,却倾走入房中,预备睡下。
不知怎么的,就是有些不安宁的感觉。
谈不上究竟是何处,总觉着浑身上下都不大舒适。
她真切地感到胸腔中一下一下的敲响,像是寺庙里的古钟。
亲眼所见,确已是一年前的事。
但在梦中,却倾已见过多次。
她反反复复做着各式各样的梦。
不论是哪个,都与他有关。
有的梦中,是发生过的故事。
还有些,则是却倾从未见过的。
在某日再度被梦中的景象惊醒时,却倾突然觉着,自己大概是要让娘亲失望了。
今日又是如此的心悸和不安。
隐隐地,她仿佛是有些想见着江端鹤的。
毕竟他总是温温柔柔着,时常护着却倾。
那时,若是无他,却倾可能真要死在怪物的腹中了。
可却倾一直记着娘亲的警告。
况且在铎朝的日子,比之噩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却倾蜷缩在狭窄的床榻上,身上微微发颤。
自及笄起便时常出现的梦魇,日夜折磨着她的精神。
却倾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为何非要经受这些。
仿佛只是因着它发生了,却倾便先想着去接受。
比起试着悦纳,她甚少意愿去改变。
尹却倾总想着,有朝一日,或许她便好了呢。
身若浮萍,一经风吹,便是动荡不安。
经年历事,她所得见,从来不比旁人少。
只要娘亲和却倾,一直是好好的,便足矣。
尹却倾将头深深埋在怀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这辽阔的天地中拥护住自己的一方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