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倾,不怕。”
尹戴华再度试着起身。
对方也是个精明的,自然不会供给她机会。
余下的几名士兵立刻举刀向前冲去,几柄划伤了她的身体,甚有一刀,直插入她胸膛。
“娘——”
却倾下意识想抬起右手,却发现自己已然无法控制右臂,只得再次跌坐下去。
“我们却倾,从来不必……”
尹戴华为着使身后的却倾听见,高呼出声。
尹戴华本身已经没力气了,但是身为母亲,还有。
众士兵同时向前冲刺,狠狠将刀迸入尹戴华胸口腹间。
她至末还是无有机会,说完那句。
我们却倾,从来不必怕的。
“你们不要伤害我娘亲,娘!”
却倾向前扑去,当下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正在此时,马声长鸣,回荡于山谷之间。
江端鹤飞身下马,脱下斗笠,举起令牌,放声呵道:
“我看谁敢再动!”
被他抛下的白马狂奔,直闯入军队中,士兵惊慌失措,四散开来。
铎朝军兵,少用白马。
白马身覆银毛,华色灼灼,不好隐蔽,又因着身姿骄矜华贵,价格高昂,常为王公贵戚出行所用。
军营里,便更是罕见。
为首的百夫长显然并不识得此马。
见马儿发兴,冲散军队,更是有些气急败坏。
他上前一步,正欲质问来人。
这时候,便显出方才那个机灵儿的好处来。
他忙上前,在百夫长耳边提醒道:
“老大,我方才瞧得清楚,那仿佛是中郎将的令牌。”
百夫长一惊,慌急掩饰好神色,再开口时,音量比之方才,低了不少。
“哪儿的中郎将,我怎么没见过。”
“我听说前些时候,封了个江中郎将,在陛下面前,也很出风头呢。”
百夫长佯作镇定,上前一步,开口问道:
“敢问来者,可是江中郎将?”
江端鹤目光长久地落在却倾身上,只是淡淡地撇过一眼士兵中间的尹戴华,才复又将眼眸定在眼前的百夫长身上。
“带着你的人,滚。”
如若是一年的江端鹤,或许连过问一句都不会,恐怕此时已直接冲入阵中。
“您还没说您是谁,咱们怎么放你进去,照理说我们也是皇帝派来的,您就是官职再大……”
江端鹤手起刀落,那人的头颅便飞出几步远去。
他动作迅速,甚至刃不染血。
这是他多年来研习过的,为的是杀完人后不必擦拭刀刃。
蟒蛇可是很怕麻烦的,连是吃人,都整个整个地吃。
而如今的江端鹤,也不比从前的莽撞。
好歹回答了句,再杀人。
显得礼数周全。
余下的士兵早已慌作一团。
见得此状,更是纷纷噤声,些许个聪明些的,趁此时悄声逃进林中。
江端鹤已走到却倾身边,闻声,只向后轻轻挥了挥衣袖。
他袖间立刻蹿出几条乌黑发亮的蛇,飞也似地朝林中去了。
未有几时,林中便接连传来惨叫声。
“听过五步蛇么?”
江端鹤怀抱却倾,淡淡开口道。
这一句,是对着将死之人说的,不过不是林中的那些。
而是,眼前的众人。
闻言,一个性子刚直些的走上前,劈头盖脸地便道:
“我们可是当今圣上派来的,凭你是什么,也敢在此造次。”
此话一出,一些个看重规矩的,也跟着附和几句。
“可不是!”“不过一个中郎将,好大的架子。”
江端鹤对周边众人并不予理会。
他紧紧拥抱住却倾,一向习武而精壮的臂膀竟微微颤动。
尹却倾手臂上伤口出血已不似方才那般剧烈。
先时尹戴华替她包扎过的,但一早便被染透了,此时残余的血只缓缓淌入衣间。
“江端鹤,你可算来了。”
却倾神识恍惚,迷迷蒙蒙中,仿佛还以为是在梦中。
“却倾……”
江端鹤身体微微发颤,此时他还能克制住,声调仍是极低沉的。
“却倾真的好怕……”
却倾怕娘亲会有事,也怕自己会再不能睁眼。
人一咽气了,便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她脑海中一直反复出现着冯小果的身影。
那些情景也总是相似。
因为她早早离世,却倾所能记起,也不过是回忆中事。
人死了,便只有在旁人的回忆中,才能见到。
“却倾,对不起。”
江端鹤紧紧咬着下唇,眼眸中攒蓄的泪水猝然滑落。
他口中吐出的言语也染上褪不去的哭腔。
原来他方才一直耐不住地发抖,实在抑制自己的泣音。
是时,江端鹤眼中,从来不曾改变的金色瞳仁旁,竟染上猩红的血丝。
这是蛇类绝不会拥有的,在人类中,却是寻常。
江端鹤身上的金色法力,渐渐流淌入却倾的伤口处。
而他猛地偏过头,以狠戾发红的蛇眼怒视众人。
江端鹤上半身流动着耀目的金色光彩,下半身,则翻涌起滚滚乌尘。
半刻钟不到的时候过去,众人便都淹没在浓重的灰黑雾色之中。
江端鹤怀抱却倾,缓缓升腾。
却倾身体恢复了些许,如梦初醒,也赶不及去问些旁的,只急声说:
“江端鹤,我娘,我娘还在下面。”
江端鹤怕她挣脱下去,便紧紧将她扣在怀中,声色中满是怜惜。
“不怕,却倾,我们等下再去找她。”
却倾见他如此,也不便再反复询问,也只得先闭上口。
她实在太过乏累,靠在江端鹤冰凉的怀中,双眼也渐渐阖上。
可二人之下,团团墨色浓雾之中,竟传来一声惨烈的哭喊。
虽这喊声才一脱口,发声者便被拧断脖颈,半道掩去了,但却倾还是骤然惊起。
“江端鹤,那是?”
却倾抬眼望向江端鹤,迟疑着开口问道。
江端鹤没告诉她,只是将却倾搂得更紧了些,柔声安慰道:
“对不住,接下来,我不会再让那些声响叨扰你了。”
却倾也不再是一年前的那个单纯的“小鸟”。
她对江端鹤的手段,多少也知道一些。
尹却倾唇间微微一动。
从前,她是不肯伤害他人的。
可那些人,从来不无辜。
当初臧禁知手刃杀死冯小果的仇人。
她心底也是有几分惊骇的。
可如今,她眸中所有的疼惜,都是为着母亲和自己。
而那眼中将要溢出的愤恨怒火,她都恨不得烧到那些人身上才算完。
夹杂在其间,或许还有几分惋惜。
是不可亲手刀刃仇人的叹惋,也是不能亲耳听闻仇人惨叫的可惜。
却倾最终也没再多过问什么。
她只是将伸出还能动的左手,轻轻拥住江端鹤的腰,将脸颊倚在他肩上。
人的温情是有限的,仇恨却是无尽的。
这些许的暖,当是分给该得的人,才行。
江端鹤身上轻轻一颤。
他仿佛不曾料到却倾会如此。
鲜血是温暖的。
江端鹤伸手,更将却倾拥护在自己怀中。
尹却倾总像是有些慌急,声若燕语呢喃。
“江端鹤,我们去找娘亲吧。”
“好。”
江端鹤轻声应道。
血流遍野,却倾终于再度见到自己的娘亲。
“娘——”
却倾只能用左手,还是将尹戴华渐渐冰冷的尸身紧紧拥入怀中。
江端鹤立在一边,残阳若是血光,印在他墨漆色的披风之上。
泪同血一般,也总是能流尽的。
却倾面如死灰,无力开口道:
“江端鹤,带我走吧。”
却倾清楚自己再留在桉城,也不过招致祸端。
她总是情愿替别人多想。
况且如今,失去娘亲后,她已是孤身一人。
“好。”
江端鹤答允了她。
惨烈的夕阳下,却倾踏上鲜血淋漓的去路,再度离开自己的故乡。
第21章 他选了她?
“什么,他当真去了?”
哲元帝一手紧紧攥住龙椅把手,厉声问道。
“是,陛下,臣下唯恐情报有误,还特特派人去查过。当日陛下派去的一干精兵,无有回到军中的。”
哲元帝心中忖度着,很快也平复了神色。
“江端鹤此时在何处?”
“回禀陛下,方才有探子来报,江端鹤今日一早,已进入我朝境内,想必不出十日,便会回到都城。”
“哼,他的脚程倒是快。”
……
“却倾,你尝尝。”
江端鹤煮了一碗汤羹,放凉了些,才递给却倾。
却倾接过汤碗,一时却并未饮用,只放在手上。
这些时日,她总是淡漠神色,说出口的话,倒比江端鹤还少。
江端鹤见她神色黯淡下去,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他亦偏过头,随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
那日他们在桉城,江端鹤先是将却倾放在军队用的马车上。
他自己,则是回到却倾家门前。
为的,不过是见一见故人。
“师姐,你如今可真不比从前了。”
尹戴华闻声,迅疾抬眸,伸手抹去面上沾染的血。
他们前些日子才刚刚见过。
眼下一个是衣装华贵齐整,一个却是深陷于污血泥泞之中。
“江端鹤,我们早已无话可说了,我只求你一件事。”
尹戴华面色凄凄,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我如今已无力守护却倾了,请你务必要……”
“不必你说。”
江端鹤并没听完她的话,回身而去。
“江端鹤,我的右手,还会好么?”
却倾一句问话,促然将江端鹤从回忆中扯出。
“却倾,我……”
他愣了愣。
江端鹤很少有木然回答不上的时候。
尹却倾只微微阖上眼,轻轻扬起头。
她伸出左手,拨弄着眼中的光影。
“别自责,这世上的所有,都是有限的,包括你的法力。”
“却倾……”
江端鹤眉头一皱,仿佛有些难过,走上前,将却倾揽入怀中。
“你的法术,无法拯救已经逝去的事物,对么?
江端鹤只是挽起她脸颊两边的发丝,既不肯定,也未否认。
却倾感觉到他的举动,愣神片刻,才复又说道:
“否则当时,你也便能救我娘亲了。”
江端鹤不忍,开口劝慰道:
“却倾,我会再试试,或许还能恢复些的。”
“不必忙了。”
却倾摇摇头,回眸望了江端鹤一眼。
她从前听闻,有些修行之人,终其一生也不会老去。
他们虽不能延长生命,却可永葆青春。
却倾的父亲便是如此。
却倾的娘亲却随着光阴流逝,逐渐老去
因此尹戴华也曾宽慰却倾道,父亲的离去,不过是因着色衰而爱驰。
她从前是不信的,不知怎么,如今倒也相信了。
却倾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江端鹤面上。
他们也有一年不曾相见了,可他的脸仿佛一直就是这样,从来不曾改变。
“逝去的,便让它逝去吧。”
却倾轻声说道。
或许这世上珍视的所有,终究都会归于一声低低的叹息。
上一回进入铎朝都城,却倾藏匿于马车之中,面上覆纱。
她要避开所有人,不敢教任何心怀不轨者知道自己的身份。
而这一次,江端鹤领着她,光明正大地走入都城。
有些事,即便不能使这世上之人都清楚,也合该让能知道的人都知道。
“过些日子,我们会有新的宅府,那儿会多些人伺候,你也不至于寂寞了。”
这是江端鹤告给她的。
尹却倾只是愣了愣,稍时方才开口问道:
“那禁知姐姐呢?”
这下轮到江端鹤沉默了。
二人抵达府邸时,已是深夜。
却倾独在房中,也不知是否是因着环境陌生,到底夜不能寐。
说是陌生,倒也不算了,一年前长久住过的。
可她仍旧一夜不曾合眼。
直至次日清晨,闻说窗外响动。
却倾伏在窗边,眼见江端鹤走上轿撵,很快便离去了。
江端鹤此行,乃是入宫复命。
“江大人,陛下此时正同马将军商讨要务,还请您先在此等候。”
门口的刘公公操着阉人腔调,同江端鹤说道。
“是。”
江端鹤便就此跪于殿前。
此时方至初夏,日头却已渐渐毒辣起来。
烈日暴晒之下,江端鹤额前渐渐浮起汗珠。
他似乎愈发像人了。
这时候,嫔妃们才起身不久,宫人们来往频繁。
足足跪了有一个时辰,刘公公才高声告诉他可以进去了。
行礼问安后,皇帝却一时沉默。
江端鹤不便先行开口。
当下殿中沉寂。
约莫是一刻钟过去,哲元帝才忽然开口问道:
“爱卿,前阵子,你上折子来说,在我朝边境,探查出一批叛军?”
皇帝声色沉闷,尾调高高升起,仿佛透出几分狐疑。
“回禀陛下,臣在我朝边境处,发现一支身着我军铠甲之人,行迹诡异。唯恐惊动叛军,臣并不敢声张,只得独自前往。”
“你去了?可有何发现啊?”
皇帝说的,又是问句,两则。
“臣一路跟随叛军,发觉他们竟前往阙国边境,屠杀数人。”
“竟有这等事?”
这一句,是疑问,但也不是。
“是,近年来,我朝一直同阙国交好,怎料叛军竟擅自行动,想必定是意欲破坏两国邦交。当初陛下封臣为中郎将,正是为建我朝同阙国友好往来,臣御下无能,手底下竟出了这样的事,还请陛下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