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哲元帝长久沉吟,并未答话。
“治罪?爱卿怕不是说笑了,你护卫我朝安定有功,何来罪过一说啊?”
皇帝笑了笑,宽慰江端鹤道。
哲元帝忽然从龙椅上站起,放声道:
“不单是不怪罪,还当赏,赏,好好地赏,容朕想想,该给你些什么赏赐啊!”
思忖稍时,哲元帝方才又道:
“既如此,朕便封你为光禄卿,依你瞧着,当是如何啊?”
光禄卿官阶从三品,职责为宴劳荐飨,负责编排贡品,制定宫宴饮食等工作。
江端鹤一介武将,命他任此职,实在算不上抬举。
江端鹤听到此处,才微微皱眉道:
“光禄卿相关职务,臣从未经手,恐怕难担此大任。”
“唉,爱卿在军中立功无数,朕看在眼里,也一直相信你的能力。”
你自称无能,可朕一直赏识你,将你捧上高位。
江端鹤自然可以说自己的不是,却断断不可指摘皇帝的眼光。
此话仿佛筑成高台,吊起江端鹤的脖颈,将他架于其上,再难下来。
江端鹤沉默片刻,方又再行跪拜大礼,答道:
“多谢陛下赏识,臣定不负所望。”
“好,好,爱卿自任职中郎将以来,也是事必躬亲,料理得当,朕一直对你,很是放心。”
哲元帝
“多谢陛下。”
江端鹤复又叩首。
“除此之外,朕再许你一个恩典,你想要什么,就尽管提吧。”
哲元帝凝神望向阶下人,虽是问话,他心中却已存了想要的答案。
只待江端鹤开口。
江端鹤深深吸气,迟疑着开口道:
“臣下……唯有一愿。”
“爱卿但说无妨。”
哲元帝一挥衣袖,开腿跨坐在龙椅之上。
他面露笑意,心底知晓,已是十拿九稳。
“臣想求请陛下赐婚。”
江端鹤垂着头,微阖上眼。
他并非开不了口请求皇帝。
他是怕却倾生气,怕她不愿意。
江端鹤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
他反复告诉自己,是为着护好却倾。
哲元帝面上终于展露出完满的笑容,一拍桌面,说道:
“朕知道你的意思。”
“其实你为光禄卿,朕给你赐婚,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她的身份,说出去不好听。不如朕再让正三品太常卿李文婵认她为义女,如何?”
于天子而言,这些奖赏又算得了什么。
“多谢陛下。”
江端鹤叩谢道。
哲元帝笑意收敛,沉声说道:
“江端鹤,朕只要你,替朕,好好办事。”
“是。”
随后,江端鹤便由小太监领着,离开正殿。
一直走到门口时,他仍旧步伐缓慢。
“江大人。”
刘公公一直候在门口,忽然开口道。
“刘总管。”
江端鹤毕恭毕敬道。
刘公公便上前一步,附在江端鹤耳边说道:
“奴下多一句嘴,这陛下赏您,您也跨着张脸出去,这叫旁的官员怎么想啊?”
“多谢刘总管提醒。”
江端鹤颔首答道。
刘公公笑了笑,复又说道:
“其实大人您也不必挂怀,这有些事,您能做,旁人没命去做;有些事,旁人能做,您也能做。您说,是不是啊?”
“是,多谢刘总管。”
“嗳,果然江大人聪慧过人,无怪您这几年里在皇帝跟前得脸,教多少人都眼红着呢。”
江端鹤一直只是淡淡的。
待到他重又坐回马车时,才好容易得以歇息,终是深深叹出一口气。
江端鹤自然知道皇帝的意思。
要他抛弃军队中的权柄,恐怕实在是不愿意的。
不过拿却倾和自己的命来换,江端鹤或许就要多想一想了。
正是拿捏江端鹤心底的想法,皇帝才可如此轻易便挪移了他在军中的权力。
江端鹤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到底是无所用处了。
不过江端鹤也并不很在意此时。
不过是那点权力,改日再夺来便是了。
第22章 又喝上参汤了
最先知道赐婚之事的人,并非却倾,而是臧禁知。
江端鹤眼见她步伐风风火火,直向自己走来。
臧禁知一个跨步上前,便是伸手给了他一耳光。
“她知道吗?”
江端鹤目光深沉,凝滞在臧禁知身上。
他看见她放下的手指微颤,亦感到自己面上也有些发麻,定是要红肿起来的。
江端鹤神色微动,先是流露出几分震惊。
他大抵从未料想到臧禁知能有如此举动。
毕竟她极少反对自己,仿佛从来便都是低眉顺眼的服从。
但这一星半点的震惊,很快便全然转为盛烈的愤怒。
他瞳孔骤缩,挑起的蛇眼露出些许冰冷锐利的凶光,从上至下,剜过眼前人。
臧禁知眼角微微发红,嗓音不住地发抖。
“我在问你,尹却倾知道么,知道你擅自进宫求娶她么?”
闻说此言,江端鹤的面色仿佛更加凝重。
他从来都不明白,不论是臧禁知,亦或尹戴华。
她们为何总要自不量力地反抗,如若不信,也当是衡量衡量自己的实力。
尤其是臧禁知。
她大可以独自埋怨,为何偏要将一切都捅到明面上来。
这只会让江端鹤觉着麻烦,觉得自己培养手下至今,真是浪费。
他只可惜自己花费的资源、时间和精力,如今真是要平白成空了。
为何不装着服从呢,还能多少节约些彼此的时间。
“所以呢?”
江端鹤并没回答臧禁知的疑问,反而诘问道。
臧禁知愣神片刻,方厉声喝道:
“江端鹤,你怎么可以不告诉她,你难道没有心么,你不是人吗?”
“住口!”
江端鹤骤然发狠,一手拽过臧禁知衣领,另一只手攥住她的脖颈。
臧禁知望着他青筋暴起而扭曲的脸面,只觉着有些可笑。
不知怎么的,她竟面露几分嘲讽的笑意。
江端鹤见状,便更是勃然大怒。
他绷起手臂肌肉,一把将臧禁知从地面举起。
臧禁知是才收敛了几分,但已然赶不及。
江端鹤抬起她后,用力晃动两下,再抻出手时,其人已飞砸向墙面。
臧禁知浑身震颤,在猛烈冲撞下,她甚至一时间喘不过气。
历经一时半刻的眼冒金星,她才好容易缓过神来
“咳。”
臧禁知眼前如蒙雾,依稀可瞧见身前衣裳上,有自己口中呕出的鲜血。
一片黑影袭来,禁知晓得,江端鹤已走至她身前。
果然,江端鹤俯身,抓着她的脖颈,再次将她举起,摁在墙面。
他们二人都笼罩在黑雾般的法力之中。
“你就不怕,我告诉她?”
臧禁知强撑着开口说道。
但她神色间已无方才的愤怒和挑衅,而是泛起几分绝望,甚至有些望不穿的恐惧。
“哼。”
江端鹤只是冷笑,他太清楚臧禁知这个人。
此话一出,他便知道不必再惋惜自己耗费在她身上的资源。
江端鹤垂眸,目光落在臧禁知腹部的伤疤处。
“还没好啊?”
仿佛是关切的话语,在臧禁知听来,却全然是讥讽和威胁。
她也笑,只是睫毛微颤,一滴泪从眼尾处滑落。
“还不是,拜你所赐。”
江端鹤并不打算回答此话,随手将臧禁知抛在原地,便转身离去。
走至门口时,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别过半张脸,淡淡道:
“这几日我预备交接的事,公务不很繁杂,你便待在家中养伤吧。”
“是。”
臧禁知头脑发胀,只觉着自己周围天旋地转。
她口中的血仿佛吐不尽,仍是不住地向外溢。
臧禁知抬起头,后脑靠在墙上。
泪水混杂着面上的血污,赤红的水流入衣间。
却倾,对不起。
可是,我真的很想活下去。
*
一般而言,人的心性,一旦形成,便很难再改变。
可在遭遇巨大的变故时,周身的一切都会骤然寂静,再是爱好热闹、素来都吵吵嚷嚷之人,也都会安静下来。
时间会被延长,日头会愈发难捱。
因此再平和温柔之人,也会在漫长的光阴里,逐渐被磨砺得冰冷而锋芒毕露。
可惜,连是这点点性情上的变更,也是江端鹤无法理解的。
尹却倾是不情愿这样的。
她是生来便长于为他人着想的性子,一向也乐得这样做。
因此初时发觉郁结心中的无名火四处乱窜时,她是极为不安的。
有时,她会没来由地摔碎盛有鲜果的琉璃盏,对着江端鹤骂道:
“还不是因着你!”
江端鹤会及时上前一步,挡住四散飞溅的碎屑,然后用法术将残渣扫去。
他并非不能接住那盏,而是太清楚。
如若不牺牲一个无辜的琉璃盏,痛苦的便会是心绪不宁的却倾。
而却倾,眼望着他茫然无措的神色。
她会周身脱力,瘫倒回椅上,喃喃念叨道:
“不是你,都是我自己,都怪却倾无能。”
江端鹤便会很快起身,将她护在怀中,柔声安慰着道:
“不是却倾的错,都怪那些人,那些贼人……”
江端鹤并不能懂得却倾为何如此。
他从来不曾有过亲人,非要说的话,大概只有失去却倾的时候会难过。
可尹戴华对于却倾而言,是同却倾对他一样的么?
不过她既然难过,他只消好声好气地哄着便是了。
在却倾面前,是无所谓耐烦不耐烦的。
过后的那日清晨,却倾便会在桌面瞧见一只崭新的,颜色也与先前不同的琉璃盏。
仍旧是盛有香气清新的果蔬,也放在同样的位置。
更有着相似的命运。
周而复始,直至却倾厌烦了这种发泄手段。
“我不想吃樱桃,酸得很,倒还不如葡萄来的香甜。”
却倾歪头偏向一边,木讷地轻声念叨着。
江端鹤正替她编着发辫,牵起一缕,愣了片刻,方才和声道:
“眼下还不是产葡萄的时节,得要七八月左右。”
尹却倾没再多言此事,从一只翠玉盏中,舀起一调羹樱桃冰酪,浅浅抿了一口。
“还摆弄那些个发髻做什么?”
却倾掷下银制雕花调羹,砸向玉盏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江端鹤盈盈一笑,将下巴勾在却倾肩上,对镜相看。
“却倾之容色,原是不必增饰过多的,只是我喜好却倾发间的梨花香气,不忍多闻上几分。”
尹却倾知道他这话是讨好自己,也难得露出几分笑,只是面容苦涩,笑也不像是笑,说是哭相倒也不似。
“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如今我正在孝期,怎么使得那些个繁华配饰。”
“却倾美貌,自是一时半刻的光阴也不肯辜负。”
江端鹤最厌烦人类的那些个繁文缛节,满不在乎道。
却倾没法子,从来亦不是规矩那样重的人,只得任凭他去。
不过想来伤怀这些时候,却倾大抵已是形如枯槁,面容憔悴。
可当她扬首,望向眼前银镜之时。
那镜中人,面如桃花,华光照人,仿佛从来不曾变过。
却倾向前探出身,指尖摩挲过镜面。
她忆起自己十七八岁时,容貌便是如此。
尹却倾其人,年方二四。
世俗常人,哪有真能够永葆青春的。
她骤然睁大一双浑圆的眼眸。
江端鹤坐在却倾身后,将她面色上所有的变化都尽数收于眼底。
他面上仿佛比方才冷了许多。
“这个发髻不好,我们拆了重簪。”
却倾想制止他,但见长发已然披散下来,便只得问道:
“江端鹤,你最近都不上朝么?也不去处理军务?”
“陛下一早便将我的军权收去了,如今我是,光禄卿。”
“什么?”
却倾惊得几欲回头,但因着后脑的头发都遭他攥在手中,才不能动弹。
“其实也没什么,正好,能多点时间陪陪我们却倾。”
江端鹤复又对着她笑了笑。
尹却倾闻言,也觉着有所安慰。
这么些时候,到底也只有江端鹤一直陪着她。
她不忍想起臧禁知。
当初她无端出现在前往宫中的马车里……
却倾一直在等臧禁知的一句解释。
她身边的朋友还是太少了,爱她的人也太少。
其实只要臧禁知一声解释,她们还是会恢复从前的友谊的。
毕竟却倾再也不愿失去身边任何一个人了。
可她都来了铎朝这样久,臧禁知都从来不曾来探望过她。
开始,她也会安慰自己是路途遥远,禁知又是公务缠身,一向最为忙碌的。
可后来,她也再难欺骗自己,连江端鹤都能挤出些时候来,难道臧禁知,真就那样繁忙么……
念及此处,却倾眼眸一颤。
泪珠晶莹,挂在她俏丽的眼尾。
“却倾,怎么了?”
江端鹤柔声问道,边是抽出一只雪白的丝帕,为她擦拭泪水。
“江端鹤,你说,禁知姐姐怎么不来看我呢?”
江端鹤愣了愣,然后便同往常一般,回答道:
“她并非是不想来,只是公事繁忙,实在没功夫。”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样式的理由。
却倾闭上眼,不愿再多想。
“你瞧,我们却倾天生丽质,单只是这样形制简洁的发髻,也是美的。”
江端鹤将却倾拥在怀中,指着镜中人,笑道。
却倾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那镜中,她头上金簪编就的元宝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