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过窗而入,直扫到却倾身上。
她不忍打了几个寒战。
尹却倾只得下床,走向窗边。
正在她半探出身关窗的那一瞬。
寒光乍现,一道利爪划进窗中,木窗当下便飞向空中。
却倾只依稀见得全然笼罩在窗前的黑影,便遭其锋利的指爪狠狠剐了一道。
凭借本能,尹却倾迅疾便扑向一边。
或许是因着那手臂上的伤口实在过深,她连砸在地上时,都不觉着疼了。
手臂上的痛,自伤口处,如电流般,在她周身上飞蹿,稍时便已全然发麻。
痛苦到了极致,人反倒是不喊也不叫了。
尹却倾的双眸很快便已濡湿,她很想哭喊几声,但连是脸上的颈骨也不住地发麻。
况且她心底也清楚得很,如今再发出声响非但止不住痛苦,反会使敌人知晓她的存在。
游隼扑腾双翅发出的声响萦绕在耳畔。
如是审判的钟声,不断告诫着她安稳的人生早已告罄。
鲜血洒落一地,反倒教却倾清醒。
她所住的房间,在小木楼阁的二层,并不算高,游隼此时正在空中盘旋,意欲再度扑袭,但也需要准备时间。
如此训练有素的游隼兵,不似是阙国会有的。
若是铎朝军队来袭,想来不单有着飞行种士兵,骑兵同步兵恐怕也很快进城。
娘亲她住在第一层的小房间,一旦步兵、骑兵攻入,她定会比却倾更先遭殃。
一想到娘的安危问题,却倾身上的疼也仿佛好了许多。
她挣扎着爬向楼道口,赤色的血迹染遍她的房间。
“啊——”
一声惨叫划破房中早已凝滞的空气。
尹却倾才刚支撑着起身,一听得那熟悉的声音,只觉着脚底发软。
“娘……”
从方才起,却倾眼中便一直积蓄着的泪水猝然滴落。
身后传来木墙破裂的巨大声响,游隼健硕的长翅不单是击破窗口,近乎将她脆弱的小木屋撕裂开来。
两重夹击之下,却倾一时不曾扶稳,竟直直摔下楼梯。
第19章 为母则刚
尹却倾一步立得不稳,便跌下楼梯。
她耗尽残余的些许气力,才不至于使右臂上的伤口砸在地上。
而她左侧的身躯,则十足地摔在地面,一时不得起身。
可却倾也只是停驻了片刻。
她心中还存着娘亲的事,担忧得很。
于是未有几时,尹却倾便挣扎着起身,向楼下奔走而去。
方才的那只游隼,突破窗户,闯入房间。
是时,他已变回原型,向却倾走来。
却倾只稍稍偏过头,便察觉到身后着墨色铠甲的士兵。
这一身的甲衣,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尹却倾更不敢怠慢。
但走下楼梯几步后,她忽又停下步伐。
此时,身后的游隼士兵定会紧跟在她身后,真要去娘亲身边,岂不是前后夹击,她们二人,便更是无力抵抗了。
余给她思索的时间,并不大多。
身后的铁甲相击声,铁鞋踏足声,刻刻催命。
却倾攥着栏杆的手,缓缓颤动着。
从前数十年的光阴里,她很少怨恨自己的无能。
当初父亲抛弃她们母女,由着娘亲一直温和劝导,她也不愿觉着真是自己的过错。
后来屡次身陷险境,她总以为是自己触了霉头,又有江端鹤的卫护和相助,再不肯成日放在心上。
自上次齐越甯的事开始,她才终于觉察。
原来她的无能,不单是会害了自身,更可能致使她身边的人遭难。
如今只恐怕,连她最爱的娘亲,也会遭难。
尹却倾不由攥紧拳头。
她只恨。
恨自己无有天资,不得使父亲满意。
恨自己全无还手之力,不可守护自身。
更恨自己此时毫无法子,并不能驱走异族外敌。
莫说是保卫她的家乡,连是自己的小木房也护不住。
不能哭,却倾,不能哭。
这时候,如若还是哭,岂不更是无能。
她圆瞪双目,尽力不教眸间存蓄的泪水落下。
尹却倾微微蹙眉,心中只忖度着。
她想起先时,臧禁知身为飞行种,乃是铎朝军部的上层,想必实力也在全军中也是上等。
既如此,那房中的游隼,定比楼下的步兵强上许多。
理清当下情状,尹却倾顿了顿,深深吸入一口气。
随后,她便飞身而下,直向着母亲的方向去了。
“娘——”
却倾步姿歪歪扭扭,向自己娘亲的方向奔去。
待到她终于寻见尹戴华时,其人正蹲坐在墙根。
尹戴华环抱着自己,不住地颤抖。
她跟前的那个士兵,已为长枪穿心,口中溢出些浓烈发黑的血。
“却倾,你可有事?”
尹戴华目光骤然聚焦在却倾身上,她匆忙从血泊中起来,向却倾走来。
“娘,快走……”
娘亲一过来,却倾便再支持不住,猝然瘫倒,依在尹戴华肩上。
尹戴华一扶上却倾,便是染了满手的血,她一见到却倾周身上的朱红,便着急忙慌道:
“却倾,你怎么了,浑身的血。”
“娘……”
却倾将下巴扣在娘亲肩上,声色有些凄然。
尾调间,竟染上些柔软的委屈。
“却倾,给娘亲看看,何处伤着,可疼了,是不是?”
尹戴华伸手抹去却倾面上的泪珠,疼惜地整饰好她额前凌乱的发丝。
“娘亲,快走吧。”
却倾意识模糊,呢喃着说道。
“不怕的,我们却倾从来不必害怕的。”
尹戴华泪水零落了满面,她紧紧搂住却倾,近乎是将她深深按在怀中。
仿佛稍稍不注意,她一直悉心呵护的女儿便会猝然消散。
却倾只觉着浑身上暖流浮动,渐渐舒适不少,尤其是右臂伤口处。
“娘,却倾觉着很暖,舒服得很,是不是,老天爷要收了却倾去。”
“不会的,不会的。”
尹戴华更是用力拥紧却倾,不断摇头。
也不知是在向却倾否认,还是对着自己。
却倾臂膀上的伤口太深,泉涌似地冒出鲜血。
正如是这世上所有事物消逝,她身上溢出的血,也仿佛是抽丝剥茧,有所穷尽的。
她自己虽不很清明,但也隐隐约约知道些。
那血流穷尽之时,意味着什么。
“却倾,你坚持住,千万不能睡过去。”
尹戴华晃了晃却倾,声色中满是哭腔。
从她难以舒展的愁眉中,仿佛可以看出却倾此时的景况。
正在此时,方才的游隼士兵忽然闯入房中,举枪直向母女二人刺来。
却倾已然昏沉,倚在尹戴华怀中。
命悬一线之际,尹戴华骤然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眸。
她先是将却倾揽至身后,随后又一把攥紧飞来的长枪,反向一转,那士兵也绷直手臂。
二人同时发力,一声爆裂巨响,长枪便从中端的棍把处迸裂开来。
趁那游隼士兵片刻呆滞时分,尹戴华迅疾将却倾藏在橱柜后。
她飞身回转,放下却倾的动作,却是极轻极缓。
游隼士兵见了她严阵以待的样子,略笑了笑,便道:
“阙国边境,小小桉城,竟还有如此高手。”
尹戴华面上忙是愤懑,冷声道:
“大胆贼人,竟敢伤我女儿。”
话音未落,尹戴华便穿掌飞向那人。
那士兵似乎始料未及,本能向一边避去。
可尹戴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反向另一边蹿去,挥手拔出方才插入士兵胸口的长枪。
见状,游隼也反应过来,双指划了几道,法术制成的黑鸟便飞向窗口。
那兴许是将信息报告给军队用的。
尹戴华眸光落在窗前,额前浮起冷汗。
“若是平时,我倒真愿意单独同你再比划比划,可而今军令在前,不行!”
尹戴华对他的话毫不在乎,只又向却倾的方向望了一眼。
游隼手上的枪毁了,他便又取出一把长刀,刃上寒光刺目。
二人一个执刀,一个握枪,复又相对击去。
尹戴华出手使足了力气,出枪迅猛。
可也只比划了几下,便已觉察出枪的劣处。
如是在空旷地,长枪或许还有所舒展,可在小木房狭窄的庖厨内,便四处遇阻,难以展现优势。
游隼士兵显然也清楚此事,面上露出几分邪笑。
尹戴华并不予理会,再度出枪。
也不过是一刻钟的时分,房内外的气压便已低到极处。
尹戴华知晓屋外已然集结好了士兵,只待要破房而入。
她自己从来是没什么的,只是……
尹戴华回身,深深望了一眼双目微阖着的却倾。
“何人派你们来的,江端鹤么?”
“哼,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游隼士兵锋刃抵枪,深赭色的法力流窜于其间。
“中郎将倒还没这样大的权柄,你一个死人,自然也不必知道是谁人派遣。”
尹戴华见套不出话,便也知道不必同他多言。
二人的打斗并没持续太久。
很快窗边便传来浓烈的焦油气,火势如波涛汹涌,吞吐着四方墙柱。
尹戴华心道不好,忙回身几步,向却倾奔去。
铎朝征战四方,军队中的士兵素来残忍善谋,精于此道。
果然尹戴华不得不环抱着却倾出来。
这一遭,便直突入众人包围。
“老的杀了,只要小的,小的务必得要活的!”
尹戴华原已是精疲力竭,又带着却倾,此番更是身处险境。
*
“喂,我记着,你是江中郎将身边的,仿佛是个金雕?”
张先仁环抱双臂,远远唤了臧禁知一声。
臧禁知停下脚步,回过身。
“还记得我么,我是张先仁,从前也与江中郎将共事过的。”
臧禁知打量了他几眼,想起他,大概是从前军队中那只大猫。
“你是有事找中郎将么?”
张先仁的目光却落在臧禁知腹间。
她身着一件短黑甲,腹部只裹着层波光粼粼的法术黑纱。
“先时见你,仿佛就有这道伤了,怎么一年了,也不见得好。”
要单是客套,过问句伤口,便也罢了,连年限也说得清楚,那便不单是客气了。
臧禁知又督了他一眼。
张先仁的名声在军队里,非说是好,那也不过是男人口中的风流,在臧禁知眼中,便有所不同了。
张先仁见臧禁知面色只是淡淡的,也并不发作,面上仍是笑着。
“其实倒也没旁的事,就是方才远远瞧见你,想着从前也算是熟识的,才上来问候一句。”
“是么。”
臧禁知心不在焉,也并不看他。
这才叫做是客气。
“闻说中郎将现在忙,想来你也不得闲。也真怪这上头人,非折腾那许多的是非来。中郎将又是个冷性子,想来待你也不怎样好吧。”
“这些话,不是该说给我的。”
你合该是去亲自告诉江端鹤。
“你仿佛很袒护江端鹤啊!”
张先仁又向臧禁知走出一步,怪声怪气道。
臧禁知身姿板正,向后迈了一步,开口道:
“你要真觉得我不容易,便更不该来叨扰我。”
臧禁知一向只说实话。
张先仁那笑,猝然僵在面上。
怔愣了一会儿,他才复又笑道:
“好姐姐,其实我也不是为了旁的什么。你也知道我的景况,江中郎将从前与我也算是好友,我这次来,还不就是想见他一见。”
见臧禁知并不回应,张先仁便又道:
“好姐姐,您就放我进去,江中郎将他若不愿意见我,自然也不会见的,是不是?”
“他不在这了。”
臧禁知眺望向远处,语气也只是淡淡的。
第20章 踏血离乡
山色绵延千里,清湖之上,浮光掠影,有如小星,时或烁烁。
此景此色,铎朝是断不会有的,也唯阙国边境,人烟稀少,才得保全如此青山绿水。
江端鹤身骑白马,奔袭于山间。
所着却是黑甲长袍,袍上则是蟒纹,绕银丝绣的,图样有些骇人,形制却是精巧。
他在一丘小山前驻足,伸手抬起斗笠帽的边沿,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
远处的小村落间,火光四起。
江端鹤使劲一拉缰绳,白马嘶鸣,向前飞奔而去。
此时桉城的一间小木房外,尹戴华仍旧负隅顽抗。
她肩上插箭,后背则被刮下长长的刀口,前后的衣服都是鲜血淋漓,显然已是身负重伤。
尹戴华身后的一角,却倾正倚在墙根处。
她失血过多,无力再起身,只得伸出手,轻轻唤着娘亲。
尹戴华不忍回头。
厮杀之时,不便沾染上任何温情。
为着女儿,尹戴华再度吃力抬枪,向眼前的敌人挥去。
为首的铎朝士兵下令道:
“上!杀了她!”
几名士兵立刻成阵,举刀向尹戴华刺去。
一个稍机灵些的士兵,走至那人身边,开口劝道:
“老大,我瞧着这女的虽只一人,却实在顽强,不如直接举箭射死便是,还容她伤害我们的人。”
“你个糊涂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上边人要的是后面她那个女娃,若是真伤到了,你担待得起吗?”
被称为是老大的,约莫是个百夫长,狠狠拍了这个抖机灵的糊涂蛋。
“上边人也真是,不过是一个阙国小女子……”
“滚,不许胡诌,上一边去!”
百夫长立刻便打了那个碎嘴的。
是时,尹戴华也已经无力再斗,长枪又是最耗费气力的。
她复又挥枪插死一名敌军,便浑身乏力,跌在地上。
“娘,娘……”
却倾瞧见了,她艰难撑起身,但很快便又脱力,跪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