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府邸极大,仿了苏杭一带的园林建筑,特地引了活水入宅,又建了假山傍水,宁静典雅,更多了些大气磅礴。
平叔给柳夕熏安排了房间,制香露的一应用品都搬到了隔壁,一日三餐也吩咐厨娘送入房中。一切都十分妥当,不需柳夕熏多费一点心。
“多谢平叔细心安排,夕熏感激不尽。”柳夕熏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好好照顾了,平叔的悉心让她想起了死去的爹爹。
“小娘子不必客气,这都是老奴应该做的。柳娘子初到东京,便受这许多波折,衙内心中十分愧疚,便差老奴近日回府上打点,避免有人想再下毒手。”平叔素知人心难测,可自家香行的人对一个弱女子下手如此狠毒,也令他对柳夕熏多了分怜惜之心。
若是一年前的柳夕熏,听得此话,一定会心生感激,卸下自己所有的防备,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可她如今只觉得自己最可信。
“有劳平叔了,还请平叔帮忙送些橙叶来,制香露才是我最重要的任务。”柳夕熏笑道。
“那是自然,老奴已经安排下去,不出一个时辰,橙叶便会送到隔壁房间,且日日都会有新鲜橙叶。小娘子有其他需要,吩咐老奴即可。”平叔说完便离开了。
柳夕熏只是稍作休息,便到隔壁房间,准备开始制香露。
橙叶果然已经送到。她连忙动手,将橙叶泡入水中,准备开始蒸馏。
一切准备就绪,蒸馏开始。半刻钟后,凝液开始汇集。柳夕熏忍不住用香棒蘸了一些涂抹在手上,闻这香露的味道。
柑橘味道和树木的芳香都有,只是十分寡淡!
出了什么问题?叶片的香气辨识度极强,为何蒸馏的香露却一点都不香?
柳夕熏看着这装置,努力回想步骤。难道这第一步泡水就有问题?不能泡在水中萃取?
她吸取教训,又放了些橙叶,不加水,直接蒸馏,可这次只有糊味。
泡水味道寡淡,不泡水又会糊。这该如何是好!
柳夕熏又埋头试了几次,还是没能成功,却已经是夜里子时了。不堪疲惫的她只得先回房,次日再想法子。
——
次日一早,柳夕熏醒来觉得浑身无力,可又想继续制香露,强撑着起来穿戴整齐便打算去隔壁房间,一开门便看见门外等候自己的杜鹃,然后就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杜鹃连忙让平叔请了大夫,将柳夕熏扶回房内。
柳夕熏连日疲惫,又不吃不喝,饶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折腾。
大夫诊了脉,开了剂方子,叮嘱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平叔与杜鹃二人在旁守着柳夕熏,聊起家常。
“方才我去请大夫,见那李同浑身红疹,四处求医,狼狈极了。”平叔虽也不喜此人,但模样十分吓人,他也觉得有些可怜。
“李公子昨日离开香行,今日便满身红疹。莫不是传染病,要传染我们了。”杜鹃也觉得那病十分吓人。
柳夕熏迷迷糊糊听到他们闲聊,逐渐醒了过来。杜鹃连忙给她喂了一碗红糖水。
“娘子可要爱惜自己,制香固然重要,可身体才是第一位的啊!”杜鹃有些嗔怪。
柳夕熏不好意思笑笑:“是,我谨记教训了。你们刚刚在聊什么传染病?”
“娘子莫怕,应该不是传染病,是李同,他不知怎么,满身红疹,正在四处寻医呢。”杜鹃又给柳夕熏递了碗甜粥:“喝些粥吧,一会儿喝药便不难受了。”
是他!
柳夕熏接过甜粥,边喝边讥讽道:“那的确不是传染病,是西南的毒虫粉。昨日我包袱中的毒蝎,正是李同所为,如今是遭报应了。”
杜鹃与平叔一脸雾水。柳夕熏便给他们说了实情。
“没想到他如此恶毒!”平叔满脸愧疚,“说来也是怪我昨日妇人之仁,心软让他多留了些时日,才让他有机可乘。”
“平叔莫要自责,是他自作自受罢了。接下来,他恐怕要去香行寻我了。还请平叔告知衙内此事,莫要让此人再去香行胡闹。”柳夕熏放下碗,准备继续去隔壁制香露。
她与李同的梁子已经结下了,若是制不出香露,这东京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还不知这李同还要如何报复。
第4章 橙叶香露(二)
平叔赶到顾氏香行,正碰见李同满身红疹正瘫坐在门口,神情溃散。
李同抬头看到平叔,发了疯似的从地上跳起来,揪着平叔的衣领,表情狰狞道:“那个贱人呢!是她把我害成这幅模样!”
平叔虽是下人,但也不是平白能被人欺负的,况且这人偷盗在先,如今又是满嘴污言秽语,真是有辱斯文,便一把打开他的手,不耐烦说道:
“李公子,当日老奴一时的恻隐之心,让你有了机会偷盗,还在柳娘子房内放入毒蝎,差一点就闹出人命。如今你这副模样,安知不是作恶多端,报应上身?若是还要脸,便赶紧走吧。事情闹大了,丢脸的可不是我们顾氏香行!”
李同见事情败露,面如死灰,自己最看重的面子,如今变成最锋利的刀,随着平叔的话,一刀扎进心中。
平叔一甩手便头也不回走入大门,背后传来李同忿忿的狠话:“你们记着,我一定会让你们后悔!”
来到衙内处,平叔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道来。顾清禹闻言心中十分不悦,平生最恨歹毒之人,偏偏还是自己招揽来的,好在柳夕熏无事,不然余生都要活在愧疚之中了。只是这夏霜香被盗……恐怕赵氏香行又要得意了。
顾宅内。
柳夕熏还在为蒸馏香露一事苦恼不已。所有办法试了个遍,仍是一无所获。
偏偏用其他香料蒸馏,又是十分正常。就拿柏子来说,一样浸水以后点火,冷凝的香露香气扑鼻,完美保留了松柏木质香味的厚重感,又有松针的寒意,丝毫不像橙叶香露一般寡淡。
正在头痛,杜鹃敲了门:“娘子,方才只喝了一碗粥,怕是不够。正好也该喝药了,杜鹃给您蒸了碗鸡蛋羹,先吃点鸡蛋羹再喝药吧。”
“好。”柳夕熏想着坐在这里干想也是无益,歇息片刻也好,便应了下来,随着杜鹃回到自己房间。
鸡蛋羹火候时间都是刚刚好,入口顺滑,表面光溜溜的,完全没有气泡,杜鹃还特地淋了些香油,可谓是色香味俱全。柳夕熏看着就胃口大开,忙不迭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碗里的鸡蛋羹少了一块儿,汤汁混着香油聚集在空出的鸡蛋坑中,油浮在表面。
柳夕熏看见这一幕,顿时有了灵感,立马奔到隔壁房间,盛出一小碗水,将柏子香露倒了一点在水中。
果然,柏子香露就如同那香油一般,浮在水面。
所以…....症结所在可能是橙叶精油有一部分会溶于水。
想到此处,柳夕熏心中已有答案:橙叶精油浸水蒸馏味道寡淡,不浸水又会有糊味,那么就用隔水的方法,就如同隔水熏香一般。
按照新方法又试了一次,橙叶香露果然成功了!
水状的香露,仅是两三滴,随意滴在水中,香气随即发散开来,幽幽柑橘清新裹挟着树叶的清香,闻之心情愉悦。
如此一来,第三关总算是有过关的眉目了。
柳夕熏卸下了心里的重担,连日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就连眼神也多了些光彩。她一身轻松走出房间,看见杜鹃正静静地守在外面。
“小娘子,鸡蛋羹才吃一口就走了,药也没喝。我就在门外守着,等着抓您回去喝药呢。”杜鹃见柳夕熏神采奕奕,一改往日颓态,也开着玩笑嗔怪道:“都在火上温着,小娘子先回房,杜鹃这就去端过来。”
“嗯。”柳夕熏应了下来,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次杜鹃又新做了碗鸡蛋羹,柳夕熏一口不剩全喝完了,药也一滴不剩。
随后二人便一同来到顾氏香行。
近日赵氏香行处处与顾清禹作对,本是鲜花采收制作香露的季节,谁知那赵氏香行无法无天,竟派人直接将顾家设在郊外的香露坊一把火烧了。火起之时,坊内还有十余名长工正在处理鲜花。如今他们全部被火烧伤,两人生死未卜,郎中还在救治。
顾清禹为着这事,焦头烂额,已经在外奔波一整天了,又是报官,又是安抚工人,请大夫,至今仍未归。
平叔将此事告知柳夕熏,她立刻想到自家的厄运。这赵氏香行的作风,还真是无法无天。
“天子脚下,他们竟敢如此猖狂吗?”柳夕熏眼神冷冷的。
“柳娘子有所不知,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每每赵氏香行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都会让我们找不到证据,最后反咬我们诬陷于他。这次一定会说是我们的长工蒸馏点火时不慎失火。”平叔说着,也长叹了口气。
柳夕熏心里隐隐作痛,自家的厄运又何尝不是,找不到证据,连贼人是谁都不知道,眼中泪光闪闪,她连忙垂下双眸。
平叔见状忙岔开话题,请柳夕熏到偏厅等候,估摸着顾清禹也快回来了。
不消一刻钟的时间,顾清禹便回到香行,至偏厅处。
“衙内事务繁忙,我便长话短说。此为橙叶香露与柏子香露。橙叶清香微带苦味,柏子香露松柏气息浓郁,比之柏子烧之香,更单纯浓郁。请衙内品鉴,是否能入您的眼。”柳夕熏递上两个小瓷瓶。
顾清禹先滴一滴橙叶精油至左手虎口处,晕开后轻轻扇开空气。他的手指修长,手背上青筋明显,骨节清晰,柳夕熏从未这样认真观察男子的手。
“橙叶香甚为新颖,闻之还有凝神静气,平抚心虚之效。柏子香更为冷静,只是世人已有柏子烧,柏子香露恐怕…….”顾清禹给出自己的评价。
“这香露比之香粉,用处更广,香露可滴入水中,增茶香茶趣,可涂于身上,使行走便生香。”柳夕熏并不认同顾清禹对柏子香露的评价。
“此言不虚。依我看,柳娘子可入顾氏香行为制香师,不知意下如何?”顾清禹笑意盈盈看着柳夕熏。
以他在顾氏香行经营多年的经验,这橙叶香露定能媲美蔷薇香露,而这柏子香露,虽是不及橙叶新颖别致,也能有些许市场。
顾清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一样,柳夕熏只看了一眼,便匆匆低下头。她怕自己忍不住看第二眼。如此便太失礼了些。
“还有一事,”柳夕熏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对上了顾清禹的视线,还是那双月牙一般的眼睛,她连忙移开视线说道:“这橙叶香露,必得隔水蒸馏方能成。”
柳夕熏的躲闪,顾清禹都看在眼里,他收回视线,转而看着桌上摆放的春兰,语气轻柔:“柳娘子连日辛苦了,此事你便放心,回去歇息几日吧。”
话到这里,顾清禹的眼神还是忍不住飘到柳夕熏那里,毕竟是心中有愧,若不言表,终是不安。他顿了顿便说道:“李同一事我已知晓,此人阴险毒辣,连累柳娘子受惊,我也有责任。此人今日还到香行寻你,柳娘子还是暂住我府上比较安全。”
“是,多谢衙内,已无他事,我便告辞了。”柳夕熏仍是不敢抬眼,只垂眸应下,行了礼便转身离去。
——
三日后。
柳夕熏在顾家府邸休养了三日,身子精神都好全了。为免尴尬,顾清禹连日都是住在香行,并未回府。
今日准备回香行开始制香。
一切都很平静,李同居然没有来找自己,这让柳夕熏觉得很奇怪。
“许是京城律法严明,李同不敢造次吧。”杜鹃见柳夕熏有些忧心,安抚道。
二人来到香行,才知李同都干了些什么。
那日李同在香行寻仇未果,被平叔数落之后,恼羞成怒,便转去赵氏香行。那赵氏香行替他寻了名医,治好了身上的红疹。昨日他怪病方好,便急忙献出夏霜香。
赵氏香行行动极快,拿到夏霜香后,众制香师便加紧赶制,今日立即有了一批新货,加之请人吆喝叫卖,热闹极了。
那李同今日也特地来到顾氏香行,在顾清禹面前耀武扬威了一番。众人皆是不服气,可也奈何不了他,只得咽下这口气。
柳夕熏从小采香,与各路生意人打交道,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心中愤愤不平。
顾清禹见柳夕熏生了气,便气鼓鼓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样子,倒有些想笑,对于方才李同那小人所做之事,现下也没那么气了。
他拿出一青色瓷罐,递到柳夕熏面前,安慰着说:“别生气了,这是他们今日新制的夏霜香,你闻闻,定是不如你的原版。”
柳夕熏接过瓷罐,看见顾清禹眼中的笑意,自己的气愤也缓和不少。她打开瓷罐一闻,心火又冒了起来:“这分明是偷工减料出来的东西,真是玷污我所取的‘夏霜’之名。”
“柳娘子转念想想,他们如此做,不是自砸招牌吗?若是我们拿出完美的夏霜香,他们不就如同跳梁小丑?”顾清禹目光落到柳夕熏身上,此事能否杀一个漂亮的回马枪,关健还得看她。
“此香本是我所制,我自然能拿出完美的夏霜香,只是,那赵氏香行也不是省油的灯,香在他们手上,不出十日,他们也能制出一样的夏霜香。到时又是一番纠缠。依我看,不如我来改良一番,重新取名,在他们制出原版夏霜香之前发布。衙内以为如何?”
柳夕熏理解了顾清禹之意,计上心头,眼神闪烁,多了些狡黠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柏子烧”为私设香名,本意是柏子以酒直接制成的单品香
第5章 橙叶香露(三)
顾清禹注意到柳夕熏的表情变化,觉着她像只兔子般灵动狡黠不失可爱。
想出应对之法,众人便开始行动了。
前日橙叶香露便已经制出,一经推出便好评如潮,随即柏子香露也受到了追捧。南方运来的夏橙此时本就是京中贵族家庭必不可少的果子,此番橙叶香露的出现,与夏橙犹如一叶一果般相互辉映。食夏橙的人家,必得买一瓶橙叶香露。
只短短两日,橙叶香露便是东京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香露了。
赵氏香行的掌柜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痛骂了整个香行的制香师。他们无奈之下,只得草草制了柏子香露迎合这波热潮。可橙叶香露却怎么也制不出,不是味道寡淡,便是满满糊味。他们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可昨日李同献出的夏霜香让他们又来了精神,橙叶香露他们仿不出来,便合力连夜赶制了夏霜香。
那香粉中,分明只有两种香料:薄荷与蜜香。饶是如此简陋的香方,就因着清凉与香甜第一次组合到一起,便引起东京人的追捧。
加之价格同样低廉,赵氏香行今日又是不遗余力地宣扬,恐怕再过两日,橙叶香露的风头就要被他们盖过去了。
——
柳夕熏到香行的制香间,先写下了原来夏霜香的配方。
当日她进京心切,配香时比较着急,并未仔细斟酌用香,只是那香胜在制法新奇,才能当场抓住顾清禹的眼睛。今日李同既盗走那夏霜香,也给了自己改良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