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夏霜”,即是夏日感受凉意,为突出清凉之感,柳夕熏用了鲜薄荷,而闻香带来的温馨之感,便是鸡舌香混合蜜香,三者混合研磨成糊状,加入少量黄酒,再加入松柏制成的小木珠,浸泡三日。
此制法有些投机取巧,且香味持续时间较短,所以柳夕熏此次希望改制成香粉。
薄荷是不必换的,只是制成香粉,薄荷清凉之感便少许多,若是提高薄荷比例,减少鸡舌香与蜜香,焚香之时烟熏之感极重,恐怕十分呛人。
如此配制、试香,一整天眨眼就过了。柳夕熏仍没有离开的意思,但一连试了十几种香,她也疲惫不堪,只是意志支持着罢了。
很快,意志也支持不住了,柳夕熏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门外,顾清禹手中捏着一雕花漆盒,已经等了柳夕熏许久,见屋内迟迟没有动静,开门一看,发现她已入梦乡,惋惜地摇了摇头,叹道:“就这么拼吗。”随后便抱她至后院房间里歇息。
安顿好柳夕熏,顾清禹仍没有睡意,坐在院中,闻着左手虎口处淡淡的柑橘香气。自那日她递给自己橙叶香露起,顾清禹日日都要涂一点到手上。每每闻着这橙叶香气,便会想起逝去的爹娘。今夜,他多想了一人。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有灵气,却又如此拼命的女子。废寝忘食地制香,柳夕熏可是顾氏香行经营这么多年来中的头一个。
也许,她能帮顾氏香行渡过难关?
——
次日,柳夕熏在床上醒来,十分诧异,她不记得自己何时来到后院。
当她梳洗好,推开门一看,院子中间的石桌旁,顾清禹正撑着脑袋打盹。
一切明了。
柳夕熏觉得心好像漏掉一拍,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了。她不忍吵醒他,便轻手轻脚离开,到制香室继续试香。
不知又过了多久,门被推开,是顾清禹。
“柳娘子,在下常听制香师说配香讲究灵感。今日我正要去郊外花田,不如随我一同去郊外散散心吧,也许能豁然开朗。”
不熟悉的男子突如其来的邀请,让柳夕熏十分不习惯,却不知该如何拒绝,迟迟没有回应。
顾清禹自知有些突兀,有些尴尬,忙解释道:“如今你已是顾氏香行的制香师,昨夜见你废寝忘食制香,很想能帮上些忙,故而有些唐突了,抱歉。”
……
柳夕熏见他有些慌乱,倒是起了捉弄之心,佯装生气,瞪大眼睛盯着他。
如此一来,顾清禹更是手忙脚乱,眼神躲闪,不知该看哪里,连连道歉道:“对不起,柳娘子,是我太过唐突了。我……我这就离开。”
“扑哧。”柳夕熏一下没憋住,笑出了声。顾清禹此时也知道自己被耍了,脸红到耳根了。
平日里,顾清禹本是玉面郎君的模样,皮肤白皙,此时整张脸都涨红了,柳夕熏见状心想:这个衙内竟如此害羞,只是小小捉弄一番,便脸红了。
谁知顾清禹从袖中拿出一只剔红雕花的精致漆盒,递到柳夕熏面前,糯糯地说道:“既然小娘子没有生气,在下就斗胆送一份礼,以谢橙叶香露之功。下午随我一同去郊外一事,在下就当做柳娘子同意了。莫要爽约啊。”
柳夕熏抬头看他,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眼波流转,看着自己。她本想拒绝,可不知为何,对着这双眼睛,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而后,顾清禹便把漆盒塞到柳夕熏手中,转身离开了。
打开漆盒一看,是一珊瑚发钗。珊瑚雕成的花朵,聚成一簇,点缀在白玉制成的细钗上。这对柳夕熏来说,太过贵重,她也不敢戴,于是放回盒中,准备下午还给顾清禹。
用过午膳,二人便一同出门,如同初见的那天,柳夕熏坐在马车里,顾清禹在车外,赶着马车。
手中摩挲着漆盒上的雕花,柳夕熏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将发钗还给顾清禹,才能既得体又不伤人面子。
“柳娘子,我知道你想把那发钗交还给我。不过先听在下细说一事。这两日你制的橙叶香露十分紧俏,全东京城几乎人人都买了一瓶。正解了我顾氏香行的燃眉之急,加之赵氏香行也仿不出,此香露可谓是我一家独大。
论功行赏,本就该嘉奖于你。而我见柳娘子近日总是琐事烦心,便寻了这个发钗。都说女子爱装扮,我本以为赠首饰予女子会合适一些。原本也是想感谢你。”顾清禹也不留话头让柳夕熏能接话,一直又自顾自说着,将香行之事前因后果都交代了个遍。
原来赵氏香行的东家,本是顾清禹的表舅,赵世凡,一直觊觎顾家的香料生意,妄图想取而代之。如今赵氏香行一半的产业都是他当年残害顾清禹父母以后强行抢走的。好在顾清禹年纪虽小,却也不是吃素的,才保下如今这些产业。
可赵世凡手段残忍,处处打压顾氏香行,抄袭仿制和价格战,是他最常用的手段,近几年来,顾氏香行已是一年不如一年。柳夕熏新制的柑橘香露,让顾清禹重新看到了希望,夺回自家家业的希望。
“所以,我真的想感谢你,希望你不要拒绝。当然了,如今你已是香行的制香师,每月会有工钱,除此之外,制香所得利润,年底分红定不会少了你这份。”顾清禹说完便安静了。
今日天气极好,晴空万里,因前两日下过雨,此时并不觉得炎热,清风徐徐,气候宜人,正是郊游的好时机。柳夕熏在马车里,一路看着房屋越来越少,直到消失,郊外大片农田,刚灌了水,农户正忙着种下稻子。
她一路看着,一边听着顾清禹的讲述。他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人罢了。她很想问那古沉香一事,却又怕打草惊蛇,终是没有开口。
沉默了片刻,柳夕熏朝外面说了句:“好。”便是告诉顾清禹,自己接受了,不回再提还发钗一事。
二人终于都放下心事,安静看着沿途的风景。
路上有许多池塘,荷叶都已层层叠叠,莲花露出花苞,还未开放,可夏天的感觉已经十分浓郁。
“夏天的感觉,不就是荷花荷叶嘛!”柳夕熏有了新的灵感。
不必增加薄荷叶,只加入莲叶莲花以及茎秆制成的汁子调和,去掉蜜香,便更有夏天青涩的感觉了。
柳夕熏正欲将自己的灵感说与顾清禹听,马车却正好停了下来,接着便是急转弯,柳夕熏直接撞在马车的窗上。
“柳娘子,你没事吧,千万别露头,赵氏香行的人来了。”马车外传来顾清禹急促的声音。
寻仇?赵氏香行果然是无法无天。
马车颠簸了起来,顾清禹奋力驾着马车。
“那些人中,可有李同?”柳夕熏忽然想起什么。
“有。李同为首,在最中间。”
“衙内可还记得当日李同偷夏霜香,而浑身红疹,是因为他碰到了我包袱里的毒虫粉。衙内身上可带有香粉,尽管往他们身上撒去,我再往反方向仍一包粉末。就说扔的便是毒虫粉,我倒的是解药,想活命便赶紧回去求医。”
“好!”顾清禹掏出一包香粉,减慢马车速度,待对方靠近之时,一把撒出,趁着风吹,赵氏香行的人个个都沾上了香粉。
此时柳夕熏拿出自己身上携带的薄荷粉,伸出窗外倒在地上。
顾清禹见状大喊:“刚刚你们每个人都沾上了毒虫粉,李同,那是什么滋味你不陌生吧。解药已倒,想活命的还是赶紧回城内找名医吧。”
说罢,他便驾着马车赶紧离去。赵氏香行的人马果然上当,不再紧追,都掉头向城内飞奔。
顾清禹不敢原路返回,带着柳夕熏从小路回到顾宅。
可到了顾宅门口,又有另一队赵氏香行的人从旁边的巷子里冲了出来。顾清禹连忙把柳夕熏护在身后,朝着为首的那人冷笑道:“赵氏香行就这番不堪?只是一个香露仿不出来,便恼羞成怒至此吗?”
“识相的就把配方交出来。不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能确定了。”为首的那人语气轻蔑。
“青天白日就想行凶杀人?你真以为东京城是你做主吗?”顾清禹语气冰冷,仿佛下一刻就要打他一拳。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中的橙叶香露即苦橙叶精油,可舒缓心绪。
第6章 风莲香(一)
“何人闹事!”巷间传来威严的人声。
“不好!街道司的人来了,快撤!”为首的那人朝其他人低声命令道。众人立刻作鸟兽状散开。
接着,街道司的官兵便赶到,见众人已退散,前面便是闹市,不便继续相追,便停下脚步。
那人朝顾清禹微微颔首,说道:“顾衙内受惊了,今日二殿下回京,看到衙内留信,特差属下加强顾府周围的巡逻。”
“多谢官差大哥,也多谢殿下,再下改日定当面致谢。”顾清禹抱拳朝官差致谢。
“多谢官差大哥。”柳夕熏惊魂未定,见顾清禹致谢,忙行了一礼。
二人有惊无险回到府中。柳夕熏好奇,顾清禹竟能得到二殿下的保护,开口问道:“二殿下为何出手相救?”
“二殿下是懂香、爱香之人,他喜欢的香,恰好我都有,于是便对我照顾一些。”顾清禹眼神有些飘忽。
那年,顾家遭难,顾清禹父母都遭到杀害,唯独顾清禹能活下来,便是二殿下相救。今日,又是赵家出手,他差一点便如同当年的父母一样,被杀人灭口了。
柳夕熏见顾清禹脸上罩上一层寒意,眼里也透着悲凉,自然知道不便多问,识相闭嘴。
顾氏香行本是中原第一香行,如今赵氏香行虽用些下三滥的招数,规模扩张极快,风头隐隐有盖过顾家的意思,但在明面上,还是顾家更强一些。即便如此,顾清禹仍是过得小心翼翼,只是与柳夕熏去一趟郊外,赵家便按捺不住,雇人行凶。他堂堂第一香行的总把头,便是连人身安全都不能保证了,这让他如何不心凉。
柳夕熏隐隐也能感受到这一点。她本以为,以顾家第一香行的财力与势力,会有多么厉害,可她来到东京这些日子来,反而感觉赵家势力更强,做起事来不择手段。
莫非……自家古沉香其实是赵家香行所劫?
回到房间将将坐了一会儿,杜鹃便端了一碗鸡蛋羹来。
“听闻柳娘子回来了,见上次娘子好似爱吃鸡蛋羹的样子,杜鹃就赶紧蒸了碗,快尝尝。”
“好,我这就吃。”柳夕熏笑吟吟接过来。
这是她自丧父丧母以后,难得感受到的温情与关心。
“吃完以后再把药喝了,估摸着再一两日,柳娘子的身子也调养的差不多了,之后就不必喝这苦药了。”
初见杜鹃之时,她话还比较少,如今相处久了,熟络起来嘴也开始琐碎了些。柳夕熏暗暗笑了笑,重重说了声:“好!”
“对了,顾氏香行可有种有莲叶?”下午的周折差点让柳夕熏忘了制香一事。
顾清禹的细心照顾与礼物,还有下午的谈心,一路上的景色,有那么一瞬间,柳夕熏觉得,若是能一直过这样平静的日子该多好。可她的父母不能枉死,她一定要找出真凶,为父母报仇,所以如今还是要以制香为重,古沉香还没有线索,只有爬到高处,才能接触到更多的信息。
“柳娘子有所不知,只要是与香料有关的,顾氏香行定是有的。娘子若是需要,我去香行招呼一声便是,不出一个时辰,也就送过来了。”杜鹃看着眼前眉头又锁起来的柳夕熏,暗暗摇了摇头:这柳娘子,真真是个香痴了,时时刻刻惦记着制香。
“那便劳烦你了,只是我要新鲜莲叶与莲花还有茎秆所制的汁液,务必是新鲜的。”柳夕熏决定当晚便试试新配方。
杜鹃见柳夕熏语气急切,应下便速速赶去香行吩咐了。
一个时辰后,送来莲花汁液的不是下人,而是叶钦,顾氏香行最有声望的制香师。在柳夕熏到来之前,他便是这顾氏香行的顶梁柱。只是如今柳夕熏制的橙叶香露风头极盛,短短两日内,便风靡整个东京城,这是多少制香师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经过李同一事,柳夕熏对其他制香师都心存警惕,她自知此番自己制香露一事出尽了风头,生怕叶钦此次前来也是对她心存不满,也想加害于她。
“叶大哥……你……你怎么来了?”柳夕熏的声音充满的拘谨与警惕。
叶钦自然听闻李同一事,在香行浸淫多年,他也明白柳夕熏此刻在担心什么。于是拱手行了一礼,微笑着说:“柳娘子莫怕,此番我过来只是想向你取取经。方才在香行,听闻娘子需要莲叶莲花的汁液,觉得十分奇特,按捺不住好奇,便唐突前来。还请柳娘子莫怪啊。”
见他说得诚恳,柳夕熏暂且相信了,与叶钦一同走去院中相谈。
叶钦比柳夕熏年长六岁,十四岁那年便入顾氏香行开始制香,如今已有十个年头了。他制香一向循规蹈矩,照着数种香方,逐个摸索。“安息香用于合香,龙涎香用于固香”这之类的制香秘诀,他早已烂熟于心,经他之手研制的香,总能受到文人墨客的喜欢。五年前,他便是东京城内制香师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也是顾氏香行当之无愧的顶梁柱。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算是出色,自己便是有天赋之人了吧。直到柳夕熏的出现。
什么橙叶香露,柏子香露,他想都不曾想过。品香的愉悦,向来只有大户人家才能享受到。他从未想过,能制出一种香,让寻常百姓也能用得起的同时,也能得到权贵人家的认可,可谓是雅俗共赏。
如今她又要改良夏霜香,用新鲜莲叶汁液,不知是何打算。
叶钦此刻才惊觉,自己是不是太过迂腐,怎么柳夕熏那些新奇的制香之法,自己从未想过?
一番诚挚的交谈,柳夕熏感受到面前这个叶大哥的无奈。
其实她制香并无什么章法可言,只是尽力还原自己想象中的味道罢了。这算是天赋吗?柳夕熏并不觉得,也许自己只是更加大胆一些罢了。
“那此次你的新鲜莲叶汁液,只是为了还原夏天带给你的感受吗?”叶钦好像明白了些。
“是这个想法,只不过,莲叶隔夜之后,香气便会大大减少,我也在想用什么办法才能使香气持久。”柳夕熏撑着脑袋,那样子看上去真是很发愁了。
“我倒有个想法,既然你能制橙叶香露,为何不能制莲花香露,再以莲花香露浸泡香料,最后制成香丸,不也是保留了莲花的气息吗?”叶钦满眼欣喜看着柳夕熏,仿佛希望立刻得到她的认可。
原本柳夕熏提出以莲叶、莲花以及茎秆的汁液浸泡,是希望保留花叶与茎杆中细微差别的味道,使香气更加富有层次感。若是无法保留,制成香露浸泡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看着叶钦热切的眼神,柳夕熏点点头,伸出大拇指,向他表达了认可。
二人又谈论了许久。一旁的长亭里,顾清禹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有些涩涩的,转身便离开了,方才让下人买的糕点,也径直扔在地上了。那本是他打算送给柳夕熏尝尝的。
——
回到房间,顾清禹召来平叔,让他次日在香行宣布新规定:为保证香行的正常周转,香行内制香师不得私自定情,违者逐出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