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乔宁说完,一只略显骨感沧桑的手便朝烤鸡伸过去,撕下另一只鸡大腿,忙不迭送入口中。
果然是梅御厨的手艺,这味道虽多年尝不到,却仍旧那么熟悉,想当年在京城时梅御厨这烤鸡他可是常吃。
乔宁会心一笑,看老伯的吃相便知道他已经被烤鸡征服了,那么接下来的话再说就方便了。
趁着沈老儿吃得开心,乔宁徐徐开口:“老伯,我这两日多番打听了,柴掌院同意我在书院开文具店,跟官员应是没什么关系。”
沈老儿慢慢嚼着口中的鸡肉,问道:“那是什么缘故?”
乔宁把这些时日陶崇等人对柴掌院的恳求,以及柴掌院看到赵冬的处境等事全部道出。
“陶崇就算了,人再多也枉然,倒是那赵冬,是柴德广的得意门生,柴老头一是为着赵冬,二是为着书院众学生,同意你开店卖铅笔倒也在情理之中。”沈老儿思索片刻,叹了口气,“许是老夫多虑,也许是你这丫头还未打听出真正的消息。”
乔宁摊了摊手,她的人脉和能力都有限,能问到的只有这样,这些也算合情合理。
她也想过去问当县令的堂叔,可这事明面上跟官府八竿子打不着,贸然去问反倒需要颇多解释,衙门每日要处理的事千头万绪,怎么会管书院卖不卖铅笔的小事,想来堂叔插手的可能性不大。
油纸上只剩一支鸡翅,两侧却有两堆骨头,都是些一老一小的“杰作”,乔承很想去啃最后那块鸡翅,可他从小学谦让之理,舔了舔嘴唇,还是决定把最后一块鸡翅推到沈老儿面前。
沈老儿心里想着事情,吃鸡的速度都慢了下来,瞧见乔承的举动,又把油纸推回小家伙面前。
乔承一双大眼睛弯了弯,朝沈老儿点头致谢。
半晌之久,沈老儿才道:“我想过了丫头,那日与你说不让在这门房开文具店的话,实属胆小怕事之言,想当初老夫当、当管家时,是多么叱咤风云,如今虽只是个普通木匠,可我还怕他们不成?为了你千辛万苦打听消息,也为了这梅御厨的鸡,老夫同意你在这开文具店!”
乔宁欣喜道:“真的?您同意了?”
沈老儿笑道:“说什么为了这为了那,其实最终为的啊……还是你这丫头这股劲儿,敢闯敢干的,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孙女就好喽。”
乔宁高兴得不行,站起来又坐下去,最后实在不知道做些什么,干脆把两堆鸡骨头全收拾了,总之就是兴奋地停不下来。
如今当真是万事俱备,连东风都有了,开文具店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沈老儿抚额:“哎呀,你快坐吧臭丫头,晃得我眼晕。”
乔承则在一旁偷偷笑,阿姐的文具店有了着落,他也开心。
乔宁依言坐下来,脸颊红扑扑的,冷静了好一阵才又恢复白皙的肤色,她眨眨眼,后知后觉地问:“不对啊老伯,您当管家还能叱咤风云啊?”
沈老儿被她问得差点呛到,勉强稳住后傲娇道:“管家就不能叱咤风云了?管着一个大家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老伯把管家说的这般好,仿佛自己是皇帝身边的宰相一般,乔宁和乔承对视而笑,也不去揭穿他,让他风光得意去。
“既然说定,那下午便动工吧?”乔宁言归正传,“这些工具啊原材料啊一应收拾起来搬到巷口小院里,门房辟出来一片区域放货架,咱们的文具店刚开始比较简陋,后面一定会越做越大……”
沈老儿听着乔宁规划商业版图,不自觉扬起嘴角,总觉得这小丫头又憨傻又执拗,不过也正是这股拗劲儿,才让她不顾女子的身份闯荡,希望未来有一天她真的能闯下一片天地吧。
这一收拾便收拾到了傍晚。
一应工具和原材料收进大箱子中,堆在廊下,门房内打扫得干干净净,乔宁这京城大小姐此刻没有一点架子,穿着荷叶边小围裙,戴着碎花袖套,举着扫帚一顿扫,墙角的蜘蛛网和地上的尘土很快被一扫而空。
沈老儿也不闲着,调了桶大红油漆,要把先前的木架子刷一层油漆,那架子原先是放置工具的,灰不溜秋,这一刷却变得锃亮崭新,等晾干正好用来当货架。
他们这般忙碌翻新,竟一点都不觉得累,用乔宁的话说,颇有种过大年时和爹娘一起扫屋子的喜庆感觉。
乔承则被乔宁赶去了讲堂,这孩子的心是彻底飞了,就想早日目睹文具店的开张,在讲堂的一下午飞快把课业写完,那速度可谓是才思泉涌,把王昀都看呆了。
一到下学时间,他也不留堂了,直接将书本笔具收进书袋,就要往外跑。
王昀以为出什么事了,忙问:“承弟弟,你急匆匆地干嘛去?”
乔承留下一句:“我阿姐在布置文具店,我要赶去帮忙。”
王昀茫然地反应一会儿:“布置文具店?乔小娘子?宁儿姐要开文具店?乔承等等我,在哪啊我也要去看!”
王昀这一嗓子直接嚎到整个讲堂的人都听到了。
陶崇于“百忙之中”抬起头,茫然问:“什么?乔小娘子要开文具店?在书院里?那感情好啊。”
商屿大约是出乔承以外,唯二知道乔宁要在沈老儿的门房开文具店的人,看乔承那般开心,想必是乔宁已经和沈老儿说好,那姑娘倒是挺有办法。
于是浅浅一笑道:“是,就在沈老儿的门房。”
陶崇惊喜地“哎呀”一声:“乔小娘子又回来卖铅笔了,以后又有稀奇古怪的文具用了。”
商屿不等这学生“混子”感慨完,便站起身,陶崇忙问他去哪,他答:“去门房那瞧瞧,看他们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陶崇忙跟上,颇为赞同道:“还是你想的周到啊商锦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那边一老一少一姑娘,能干什么体力活,咱们去帮个忙也好,坐一下午腰都酸了。”
他这话太密,一路都在叽叽喳喳:“我说商锦年,你挺贴心的嘛,一听说乔小娘子要布置文具店,屁颠屁颠的就去帮忙,这么贴心还这么俊的男子,怎么身边就没个姑娘作伴呢……”
商屿背着手走在前面,偏头看向走个路都要歪七扭八的同窗,很难忍住不出言:“我看你这模样才是――”
――屁颠。
陶崇:“……”
等到了门房一看,好家伙,他们算来得晚的,乔承、王昀、连赵冬都在,小小的门房里挤了一屋子人。
“乔小娘子,人手够吗?我跟商锦年也来帮忙啦,有什么活交给我们,千万别跟我俩客气。”陶崇问道。
乔宁从人群中一路挤出来,鬓角的发丝有些凌乱,非但不丑,还有些毛茸茸的可爱感,额间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脸上的黑粉被汗渍冲掉了些,发际线处露出白皙晶莹的皮肤。
“怎么越干活还越漂亮了。”陶崇玩笑道。
刚来了三个帮忙的,乔宁没跟他们客气,安排了活计,眨眼又来了俩。
乔宁笑道:“陶崇商屿,你们也来了,人手的确有些不够,这些箱子要搬到巷口去,我们这一屋子老老少少搬起来实在有些吃力。”
陶崇这人属于是只要不让他念书,干什么都利索,听乔宁这么一说,立刻就要去手动搬那些大箱子。
商屿扶额,无语道:“钱粮官那里不是有架手推车?你去借来,这几口箱子一趟就运过去了。”
陶崇一拍脑袋:“是呀,商锦年的脑子果然比我好使那么一点点。”
说完便往钱粮官的斋舍去了。
乔宁乐不可支:“这陶生员可真是个活宝。”
商屿温和一笑,伸出修长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乔宁一顿,旋即明白过来什么,凑近了小声问:“额头露出来了吗?”
商屿点点头:“一条小缝,不明显。”
乔宁“哦”了声,用手在额上胡乱拨弄一番。企图把额头上多余的黑粉扒拉到发际线处,盖住露出来的肌肤。
她这一番操作下来,额头上白皙的皮肤是盖住了,碎发刘海却被搞的凌乱,像一只被人撸乱绒毛的小猫咪。
商屿微微弯起嘴角,心想:怪可爱。
“锦年,你也来了。”赵冬从门房中出来,怀中抱着一架搓丸器,见到商屿欣喜地问,“这些要运到巷口去,我先过去一趟。”
他衣衫仍旧单薄,鼻尖却渗出细细的汗珠,神情很是兴奋,仿佛开文具店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M??漫漫
文具店开起来他确实开心,因为以后就有便宜的笔用了,再也不用听笔具阁老板娘的冷嘲热讽。
商屿点点头:“好,我们随后到。”
几个大小伙子的加入让搬运的进度快了起来,天擦黑时最后一车物品正好装车。
赵冬抢着要推车,这架独轮车在场的人只有他和商屿能驾驭,乔承和王昀太小不必说,乔宁和陶崇这等小姐少爷甚至连见都没见过,沈老儿倒是会推,只是一群年轻人不让老伯插手,他倒乐得清闲。
“小时候娘在田里种西瓜,拿到集市上卖钱,便是我借来邻居家的独轮手推车,和娘一起推到集市上去买。”赵冬推车推得游刃有余,“所以这手推车对我来说不算难,只管交给我就行。”
他是读书人,虽然能驾驭这车,终究在体力上有些吃力,额头汗津津的,心里却很高兴,偶尔这样出一场暴汗其实挺爽,连身心都跟着舒展了。
这种田野生活对乔承陶崇等人来说很新奇,赵冬讲的时候他们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要插嘴问上一两句,偏偏问得问题又让人啼笑皆非,跟“银环下乡”似的,可把沈老儿嫌弃坏了。
“你累了就换我来。”商屿也会推这种车,前几趟就是他和赵冬轮流着来的。
商屿这个人,哪怕熟悉他如好友陶崇,也瞧不出他的家境如何,是大富大贵,还是只是不愁吃穿,看他的生活日常也很难判断,像是要将神秘贯彻到底。
因此他会推手推车众人还是有些惊讶的。
赵冬摇摇头:“无妨,锦年,我还不累。”
陶崇好奇心作祟:“商屿,你什么时候推过小推车啊?”
乔宁乔承姐弟俩也很好奇,凑近了脑袋听。
“我之前没推过。”商屿跟在独轮车一侧,帮赵冬扶着车,顺便借力往前推。
陶崇惊讶道:“那你怎么这么轻车熟路?”
商屿轻描淡写:“上手就会。”
陶崇:“……”
印象中他同桌好像不是学神。
看陶崇吃瘪的样子,几个人对视轻笑,乔宁突然想到商屿帮自己挖黏土时,也是挥起锄头便能使,这般万事皆能无师自通,还能得心应手,智商应是挺高,倘若能好好念书,中举不成问题。
只是他这俊逸书生却时常因为帮助自己做些粗活,又是挖土又是推车的,实在与形象不符,倒是……怪有趣的。
天彻底黑下去之前,一行人总算把一应物品搬到了巷口小院,这小院是乔宁一早就收拾干净的,虽算不得崭新,却胜在整洁,有了更宽敞的地方大家都很高兴,最高兴的还是沈老伯。
如今身为一个手艺人,他深知挤在一间小门房里做东西的痛苦,现在整个小院容他施展身手,如同总是和弟弟妹妹挤在一起住的小孩突然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心中自然是雀跃的,怎么看怎么高兴。
“老伯,还满意吗?”乔宁笑问,“以后这便是您的沈氏工作室。”
沈老儿不知道什么是“工作室”,却忍不住点点头:“你别说,这小院还挺称老夫心意,搞的我想立刻开工做点什么,可惜今日太晚了,天暗下来什么都瞧不见,等明日我定来此处做它个百八十支铅笔。”
乔宁“哈哈”一笑:“今日是有些晚了,大家下学就过来帮忙,到现在还没吃上晚饭,先前我还欠老伯一顿醉香楼雅间,咱一起去好不好?”
听到有醉香楼的雅间吃,陶崇兴奋了:“好啊!这些时日乔小娘子不在书院摆摊,我心情低落,饮食不振,许久没有大口吃肉了,正好一起去醉香楼吃个痛快。”
这话说的有夸张的成份,却是实打实的会说话,乔宁开心道:“一会儿多给陶生员点份硬菜。”
陶崇立刻手舞足蹈起来,乔承蹭到乔宁身边,小声道:“阿姐,我可不可以也点个甜点吃。”
乔宁摸摸他的小脑袋:“只能吃半份。”
乔承正在换牙,许氏不准他吃太多甜食,这小孩儿平时馋的很,听到阿姐同意,也笑逐颜开起来。
商屿则没那么多要求,只是有些无奈,这陶杰宗和小堂弟也太能逗乔宁开心了。
“我、我就不去了吧。”赵冬有些局促道,他平时连吃书院食舍都很省吃俭用,哪吃过醉香楼。
“当然要去。”乔宁道,“你跟商屿出了大力气,必然得好好吃一顿的。”
沈老儿挥挥手拍板定论:“都去,乔丫头这个饼给我画了快一个月,今儿托你们的福,终于算是兑现了。”
乔宁嗔道:“都是托了沈老伯的福,咱们才能去醉香楼雅间里坐一坐,天要黑了,快走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聚商街上去。
京城有宵禁,一到亥时便不能在街坊走动,家家闭户。
江德却不一样,这里生意人多,靠做买卖挣钱,聚商街通常到子时还灯火通明,大红灯笼、九连灯笼接天连地,街上人来人往,店铺里人影绰绰,反倒显得比白日里更加热闹。
乔宁等人到时聚商街上人正多,她晚上没来过这里,看得都惊呆了,忍不住感叹道:“这也太繁华了。”
陶崇这个“许久不来醉香楼”的人最是轻车熟路,带着乔承和王昀径直上了二楼包厢。
赵冬搀扶着沈老儿跟在后面,完全把身子骨健壮的沈老儿当成“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这番孝心可把沈老儿难受坏了,自己明明健步如飞,赶上陶崇都不成问题,偏赵冬这小子耽误事,贴着他,弄得他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还要僵着脸夸赵冬“有心了”。
把走在后面的乔宁乐坏了,她是最知道沈老儿的,这帅老头儿天不怕地不怕,最拿这种善意的热心没辙,只能自己委屈着。
“这么开心。”商屿如今增加了个习惯,只要看到乔宁笑,他的嘴角便会不自觉上扬。
“是呀,今日确实开心。”乔宁深吸一口微凉新鲜的空气,“商屿你瞧,江德多热闹啊。”
商屿眺望灯火如昼的街道,点头道:“别的州县都有宵禁,再过不久便要熄灯闭户,唯有江德繁华如斯。”
乔宁笑道:“我那堂叔县令倒是独树一帜,不过他连朝廷的政令都敢违背,不怕被弹劾吗?”
天高皇帝远的官员自由度有这么高?
“不会。”商屿突然道,“乔县令敢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乔宁不懂官场上的事儿,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而后拉着商屿往前走:“快走,他们都已经进去了。”
醉香楼里人不少,倒是有空闲的包间,店家图吉利,包厢名字取得很是好听,什么“日进斗金”、“生意兴隆”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