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反驳他的梓萱对上他深邃的眼神,忽然败下阵来。
他漆黑的眼底退去了白日的冷漠和锋利,在昏暗的夜色里透着些朦胧的东西——一些让人看不清的东西。
梓萱垂下眼,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秦铮,既然现在我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我也与你交个底——”
她的声音微微沙哑,却坚定不移,“我无意夺储,因为我不喜欢当皇帝。毓莘幼失祜恃,心思难免敏感,唯恐有任何变故——我这样做是为了让她安心,也是给自己一条退路。
“我不会与我的家人为敌……过去的事便都过去了,夕颜的事我依旧会信守承诺,所以……”
“你认为青楼的事,是黄毓莘做的。”他忽然打断她。
梓萱一顿,一时间没接上他的话。
秦铮却仿佛看透了她,“黄萱,人的欲望是无止的,你退一步,她就会觉得你还可以再退一步。”
她皱眉,秦铮接着道:“黄毓莘想要的,真的只是皇位吗?”
“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
秦铮看着她的眼睛,“你心里也在怀疑,不是吗?”
梓萱下意识退了一步,秦铮没有拉她。
“青楼的事,算计的是我,不是你。”他断然道。
梓萱迎着他的目光,那里仿佛燃烧着一簇隐秘的幽火,她却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
“刺杀针对的也是我,不是你,只有祭台……”
梓萱久久不语。
秦铮忽然笑了一声,“怎么,当我对你摊牌的时候,你反而更怕我了?”
梓萱看了他一眼,异常镇定道:“我在等你陈述你的论据。”
她的声音比往常还要平稳,尽管她不自觉握紧的掌心里正在阵阵发冷。
秦铮眼底的笑意更深,却流露出一抹近似于欣慰的情绪。
“青楼一事的前夜,我随车驾入城,却在驿馆更衣的时候被人暗算,偷梁换柱到了怡红馆。黄萱,驿馆的馆丞是你哥哥举荐的——而且,你觉得如果没有青楼的意外,我会娶谁?”
梓萱一怔,猛然睁大了眼。她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以为棋盘上只有一个筹码,实际上是两个……
除了沈家的婚姻,还有秦铮……
秦铮定定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他笼中的猎物,“刺杀事件后三天,你们桃源的城防军首领就被革职了。他原本是姓崔的——祭台一事后,刑部尚书致仕,主事的人成了你的表姐尹延靖。”
他微微一顿,唇角忽然衔起一抹弧度,“当时有两个候选人,你猜输掉的那个人姓什么?”
梓萱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一个最后的审判。
秦铮笑了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梓萱被他吓了一跳,险些跳起来。
“她姓柳,黄萱,”他唇边的笑意甚至有些恶劣,“柳如玉的亲娘——柳含烟。”
天地间倏然一静,安静得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而秦铮垂下眼,一点一点将她攥紧的手指掰开。指尖摩挲过她的掌心,掌心上是久久不能消散的红痕。
“如果真如你所说,”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她身边的人那样忌惮我,好像也不无道理……”
秦铮看她一眼,那一眼很明显,他在等她的下文。
梓萱对他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我坚持我刚才的话,秦铮。”
秦铮微微一笑,“那看来,现在不是一个人承担你的害怕了。”
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摇了摇头。
“秦铮,”她坚定地看着他,“其实仔细算下来,我并没有什么损失,不是吗?反而是你,你一开始想娶的是毓毓吧。
“在驿馆失踪的时候,又为什么不敢声张?恐怕不是在驿馆,而是让人假扮你在驿馆做幌子,自己却跑到其他地方,正要干什么勾当的时候被人暗算了吧——”
她忽然向他走近了一步,居高临下地对上他的眼睛,“我是桃源的公主,最差不过是贬为平民或者圈禁至死,秦铮,你就不一样了?
“我能甘之如饴的事,对你,恐怕是奇耻大辱。”
她的眼底是了然于心的笑意。
秦铮抓着她的手放在他心脏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我岂不是更不能让你输了?”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慢,唇边的笑容清晰得刺目。
掌心下是他有力的心跳,让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
她看了他许久,掌心下忽然用力一按。
秦铮的表情瞬间扭曲在一起,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密布,却愣是一声都没哼。
梓萱抽出自己的手,俯身和他平视,“有那时间好好养伤吧,养好了伤才能生孩子,有了孩子,才能谈输赢。”
他白着脸冷冷地看着她,“你要是这么心急,我现在也可以。”
梓萱点头,“你当然可以,但恐怕只能用一种姿势——一种你不太乐意的姿势。”
“你!”
第一次把秦铮气到跳脚,梓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拍拍他的肩膀,用手绢替他拭去满头的冷汗,“我来的时候问过大夫了,你这是肌肉拉伤,死疼,但没什么事儿。”
她笑吟吟道:“你要是身上也湿/了的话,我让恒安来替你换衣服。”
说罢,她收起手绢,在秦铮吃人的目光中好心情地向屏风后走去了。
“晚安,秦铮。”
***
翌日,当她从那张远比床榻窄小的软榻上爬起来的时候,秦铮早已没了踪影。
梓萱见怪不怪,照旧洗漱吃饭,更衣后坐上马车,同江龄一起前往庄子。
昨夜,她竟然第一次在秦铮面前占了上风,以至于她当时还不觉得,现在却越想越不可思议……
许是她的表情实在太过凝重,一旁的江龄沉吟许久,终于道:“殿下是在担心少君?”
“……担心他什么?”
“臣来的时候,听街角的孩童说,少君昨日负了伤。”
“……”
梓萱目瞪口呆,震惊于秦铮“传谣”的速度。
但江龄显然误会了她,“殿下不必忧心,桃源有最好的大夫,相信少君很快便会痊愈的。”
梓萱一时更难解释,但她很快就抓住了盲点,“阿龄,你叫我什么?”
这次愣住的换江龄了。
在梓萱笑眯眯地注视下,良久,她终于发出细如蚊呐的声音:“……梓萱。”
梓萱立刻应了一声,“没事,我们可以慢慢习惯。”
江龄顿感任重而道远。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城南的义庄。
早有庄上的管事和一位德高望重的妇人等在门边,一见她们,便立刻迎了上来。
“奴婢寒春给殿下请安。”
“民妇杜知晦参见公主殿下。”
梓萱刚刚站稳,立刻笑道:“快请起,”又向其中一个年纪较轻的姑娘道:“这些日子,都有劳寒春你打点了。”
“奴婢不敢。”寒春立刻埋下了头。
梓萱又转向另一边,那是个五十上下的妇人,一身布衣却让人丝毫不敢轻视,行礼的动作,更是一丝不苟。
“老夫人贵庚?”她温声道。
“劳殿下问,老身五十有九了。”
“老夫人谈吐不凡,可容我称您一声先生?”
杜知晦抬眼看向她,已经日渐凹陷的双眼却依旧清明如初,“半截脖子埋土的人了,殿下想如何称呼,便如何称呼吧。”
梓萱笑着扶住她的胳膊,“那我就不跟您客气了。”
说着,几人一起向庄内走去。
跨过简易的大门,阡陌纵横的田园赫然展开,方方正正的田地拼接在一起,没有一丝一毫的凌乱感,足见规划的用心。
她们一路走过,正在田间耕种的人们都纷纷向她们欠身问好,田埂上正在玩耍的孩子见了她们,也都纷纷跑过来。
几个孩子对视一眼,许是都在回忆原本教导的规矩,给一旁看着她们的妇人急得直跺脚。
梓萱刚想宽慰她几句,几个孩子中先响起一道嘹亮的声音:“公主姐姐好!”
几个孩子立刻跟着喊道:“公主姐姐好!”
梓萱不由失笑,一眼就认出了那天的小姑娘。
那跟着的妇人脸色一变,立刻告罪:“请殿下恕罪,小孩子不知事体,都是民妇……”
梓萱连忙笑着摆手,“无罪无罪,孩子嘛,哪里要这许多约束——何况是在咱们自己的地盘儿,一切从简便好。”
那妇人的脸色才渐渐和缓些。
梓萱示意兰辛上前,把准备好的糖果糕点都分给她们,又上前拉住那小姑娘的手,温声细语道:“我们又见面了。”
小姑娘用力地点点头。
“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小姑娘咯咯笑了两声,“我叫雁儿。”
“小燕子的燕吗?”
雁儿摇头,“娘说是大雁的雁。”
梓萱蹲下身与她平视,“那雁儿能不能告诉姐姐,为什么这样农忙的时候,水田却一直闲置着呢。”
不仅是水田,即便是旱田,所有人的动作也都透着些许漫不经心。
此言一出,她身后的众人都是一惊。
雁儿皱了皱眉,“娘说,因为天杀的……天……”她眉头皱得更紧,却迟迟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个什么词。
旁边一个年级稍大些的女孩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无比流畅地接道:“天杀的狗官,昧了良心了,断了我们的水源!”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那跟在她们身后的妇人立刻叱道:“胡咧咧什么呢,家里扯嘴就罢了,殿下面前也不知收敛!”
那小女孩面色一白,眼眶里立刻蓄满了泪水,只是还不曾落下来。
兰辛立刻上前拉住那妇人,低声叱道:“殿下面前,不得放肆。”双臂却用力夹住了她的胳膊,让她下意识软了的膝盖不至于滑倒在地。
梓萱掏出手绢,替女孩擦了擦眼泪,“别害怕,你没做错什么,“你是小雁儿的姐姐吗?”
她摇了摇头,吸了吸鼻子,好一会儿才道:“我叫明姣,和小雁儿是邻居,今年八岁了。”
她的声音很低,却吐字清晰。
梓萱笑得更加温柔:“开始上学了吗?”
明姣点点头,又补充道:“先生们都很好。”
旁边的孩子们都跟着点头,梓萱对她们笑笑,“那大家都要听先生的话,好好念书。”
说着,她站起身来,走之前还不忘拍了拍两个孩子的头,便若无其事地继续扶着杜知晦的胳膊向前走去。
一路上,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梓萱看了眼杜知晦如常的脸色,暗自感慨,姜过还是老的辣。
等到了议事的厅堂,梓萱扶杜知晦坐下。
屋门一关,不等她发问,寒春忽然跪下!
第44章 去工部
她俯首在地。
“殿下恕罪,都是婢子自作主张——但婢子绝非有意欺瞒殿下,实是……”
梓萱走到她面前,“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寒春头埋得更低。
梓萱叹了一声,“寒春,你先起来。”
“殿下……”
“我这样低着头跟你说话,也是挺累的。”她柔声道。
寒春立马爬了起来。
她不安的双手交握在胸前,脸上的惊恐仍未退去。
梓萱不由笑得更加温柔,示意她不必紧张,可从她抖如筛糠的腿来看,仿佛起到了反作用……
她看着她的眼睛,“水源是什么时候被截断的?”
“回、回殿下,五天前……”
“真的?”她拖着声音道。
“……十、十天,”寒春面容一肃,举起三根手指,“真的,奴婢发誓!”
梓萱握住她竖起的三根手指,将它们合在掌心,“理由?”
“她们说,今年大旱,雨水不丰,”寒春战战兢兢,“所以截断了原本的水道……如今庄上的人要喝水,都要到十里以外的苍河去挑。”
“那为什么不挑了苍何的水来灌园?”
寒春叹了一声,“一是路途遥远,运输不便,二来,衙门的人专门贴了告示,每日限人限量……有一次婢子遣人乔装打扮去挑水,竟被认了出来,险些一顿毒打关到牢里去。”
梓萱皱眉,“打人?!这还有没有王法?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来报我?”
寒春低下头,声音艰涩:“奴婢,奴婢是怕……”
“怕我迁怒于你?”
寒春咬了咬牙,“殿下当日尚在病中,奴婢也不敢以这等小事叨扰殿下……”
“小事?”
梓萱的声音忽然一高,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寒春立刻惊恐地看向她。
“民以食为天——人命关天的事,你竟然说是小事?!”
寒春噗通一声跪下。
梓萱没拦她,她望着紧闭的门,想到当日那些走投无路来投奔她的人——他们是怀着希望来的,不是为了困死在一个新的孤岛上……
“寒春,”梓萱长出一口气,“我知道你是怕我怪你办事不力,降罪于你……也知道你更害怕我不过是借这个庄子沽名钓誉……”
若你前来多嘴,更会迁怒于你……
她俯身与她对视,“所以这一次,我可以既往不咎,就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是——”
她微微一顿。
寒春的眼底隐有泪花,立刻磕头如捣蒜,“奴婢明白,奴婢明白……奴婢叩谢殿下,谢殿下的不杀之恩,奴婢一定尽心尽力,将功折罪,再也不会对殿下隐瞒任何事了!”
她本来想说我也没想杀你,可看着她红着眼睛强忍着不哭的样子,最后也只是叹了一声,“下不为例。”
“是,奴婢一定谨记殿下的教诲!”
梓萱将她扶起来,又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便将她交给了兰辛。
她转身走回杜知晦面前,在她对面的圈椅上坐下。
茶香漫溢,她为杜知晦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
“这杯茶权当是我向先生,”梓萱双手举杯,“还有庄上的诸人赔罪。”
杜知晦没有拒绝她的茶,却没有同她一起举杯,
她的眼底是岁月沉淀下的智慧,“那殿下,又预备如何呢?”
此时,整理好情绪的寒春上前道:“那日来的人自称是工部的水部郎中,手中的公文都盖着工部的官印。”
梓萱看向她,“公文上写什么?”
寒春的呼吸已经完全平稳下来,“河道改道,原本规划中供应我们的水源,因位于我们下游的渔场声称水质败坏,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