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身后响起一声叹息,秦铮的声音响起:“本来,是想等你复明再交给你的,如今看来,只怕再晚一点,你会更恨我。”
梓萱心底一动,秦铮接着道:“恒安,出去,不许任何人靠近。”
恒安惊讶道:“是。”
脚步声接踵响起,关门的声音在黑夜里清晰的传来。
梓萱皱了皱眉。
秦铮道:“这屋里只有你我和兰辛了——”
第65章 低头
“这是当日你来驿馆见我时,交给我的。”
梓萱的心一顿。
“我把它交给兰辛,是丢弃还是焚毁,都由你处置。”
兰辛的声音接着响起,“殿下……要拆开看吗?”
沉默良久,梓萱从被中伸出手,兰辛立刻会意,将折好的绢帕放到她掌心。
熟悉的触感,连同往日的心情也一同席卷而来,梓萱不由苦笑,她那时候竟然那样怕秦铮……
她捏着绢帕,将手缩回了被中,再次别过了头。
半晌,秦铮自嘲一笑,“那天,与你分开,我在普济寺后院的禅房,见到了你表妹。普济寺最大的香客便是尹家,我知道藏经阁一定会有埋伏,但既然黄毓莘也来了,我便料想他们也不敢真的对你怎样——即便……”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梓萱这才发觉自己已经不自觉捏紧了心脏。
他隔了很久才说出这句话,“我从未想过要伤你性命。”
“藏经阁的事,”他声音微涩,“是我技输一筹,但是……”
“我知道。”
秦铮目光一凝。
梓萱松开手,声音平静:“我知道。”
她对他笑了笑,却牵动了伤口。
强忍痛意,梓萱笑道:“说完了?”
秦铮没有回答。
她回过头,“那就出去吧。”
身后久久没有回音。
良久,就在她在闹钟已经演练过十八种被秦铮当场杀死的方法后,秦铮扬长而去的声音猝然响起。
他的脚步声比往常任何时候都重,她甚至能听到开门时门框的晃动声。
世界再次归于平静,兰辛为她掖了掖被子,轻声道:“殿下,这些话您也该等到复明后再与少君讲。”
“怎么,你同情他了?”
“怎么会呢,殿下才是给婢子发月钱的人!”
“……”
“婢子是可惜,刚才少君的脸都绿了,偏偏您却没能看上一眼。”
“……”她回过头,就听兰辛接着煞有介事道:“这以后,就不一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你还想我再挨一刀吗?”梓萱冷漠道。
“挨刀的不是沈大人吗?”
“……”
兰辛噗嗤一笑,“出了这口气,殿下心里就痛快些吧,心情舒畅,伤才能好的更快些。”
心底忽然一暖,梓萱不由失笑,“兰辛,记得去找画师把你看到的画下来,等我复明了再拿给我。”
“嗯——沈大人便是我桃源最好的‘画师’了。”
梓萱笑容不变,“那我们就去找他。”
***
深夜的禅院,阒无人迹。
秦铮越走越快,忽然,他停住脚,竟已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藏经阁。
白日的大火早已熄灭,历经百年沧桑的藏经阁也在那场大火中被拦腰折断,如今只剩下一半的断壁颓垣。
眼前那场大火仿佛还在熊熊燃烧,她浑身是血的样子依旧历历在目。
秦铮叹了口气。
恒安从后面追上来,小心地觑了眼他的神色,“爷,您也两天没合眼了,三公主有兰辛陪着,上下各处也都是咱们的人——您也——”
“她既然知道我不曾害她,又气的什么?”他忽然开口。
他站在黑暗之中,望着黑夜中那片模糊的建筑,仿佛那里还会走出一个人来一般。
恒安顺着他看的方向看过去,可除了黑黢黢一片,什么都没有。
他乖觉地低下头,“……您知道青楼的事不是三公主算计您,也没见您就给三公主好脸啊……”
秦铮侧首瞥他,正撞上恒安偷偷觑来的目光,后者立刻噤若寒蝉。秦铮冷笑一声,“谁告诉你,青楼之事与她无关?”
恒安一怔,秦铮目光冷峻,“恒安,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您就是太记着自己的身份,才无法得到三公主的心的。”恒安小声嗫嚅道。
“你说什么?”秦铮声音冷冽。
恒安瑟缩了一下,硬着头皮抬起眼,第一次反驳自己的主子:“爷,三公主出身桃源,而咱们来自青塬,您记着这一点,三公主也会记得,只有您忘记了,三公主才会忘记。”
秦铮目光似剑,几乎要将他劈得皮开肉绽,恒安梗着脑袋扛了半晌,终于,秦铮别过头,望向漫天疏星。
恒安终于松了口气。
漫天的星星淡薄得仿佛不存在一般,可那连成一片的星光却让人不容忽视。
秦铮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没醒过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她就这样再也醒不过来了,我该怎么办——明明这一点我早有准备,但我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瞒过她的兄姊,将她带回青塬,如何说服父皇,将她暂且安置在东宫,等我百年之后再——”
他忽然停住,后面的话也忽然都湮没在风里。
恒安眼眶发涩,不由将头垂得更低。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从梓萱被沈约救出来开始,他便一直处在恍惚之中——d他无法去想她再也无法睁开双眼的这个如果。
她醒过来了,他也仿佛劫后余生一般,朝局的变动将会按照他预期的那样发展下去,她依旧是他手上最有力的那颗棋子。
但是——
秋夜凄寒,连星光都染了寒意。
秦铮收回目光,开始沿来路回去。
恒安跟在后面,在接近禅房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道:“爷,恕小的多嘴,这些话,您刚才要是说给三公主听——”
“如果她听到半个字,我就打断你的腿。”
“……”
秦铮脚步不停,推门而入,恒安立刻乖觉地点上灯,“三公主最喜欢善德斋的芙蓉糕,您既然不能说两句好话,至少亲自买点东西,才能哄人家高兴吧。”
“这种下人便能做的事——”秦铮连瞥都没瞥他,“恒安,你以为我是凭什么坐稳东宫的?”
翌日,善德斋足有百米长的队伍尽头,立着面无表情的秦铮。
恒安抹了把额头,“爷,这秋日毒得很,不如您先去一旁的茶楼歇歇,等——”
“闭嘴。”扇柄顶在掌心,秦铮阖上眼睛。
熙熙攘攘的人群围绕周围,前来排队的大多是年轻的仆从和跑腿的小孩,恒安一眼就发现他们已经被桃源宗亲名门的仆役们包围了……
如果明天传出去,恐怕三公主又会觉得是他们爷在做戏吧……
诚然他们爷不是什么好与的主,三公主也确实不是个省油的灯……
就在他默默腹诽之时,前面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这不是三公主新娶的少君吗?殿下新近负伤,少君怎会在此?”
恒安的汗刷就下来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觑了眼秦铮的脸色,纵然外人看不出,但他却能明显感觉到,秦铮眼底的温度比方才更冷了十倍。
“今日并非休沐,崔小姐原来也如此休闲吗?”秦铮淡声道。
此言一出,周围明里暗里看过来的目光更多了十倍。
崔嘉若掩唇叹息了一声,“三公主为民罹祸,玉体违和,嘉若想起府中还有先人留下的长白人参,特意找出想要奉给殿下——也是我等为人臣子的一番心意——”
她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待抬起眼时,正对上秦铮的眼睛,“只是我赶的不巧,殿下竟然已经离开普济寺了。”
接过身后侍从递来的食盒,崔嘉若不紧不慢道:“原以为殿下去探望沈大人,少君也必会相伴左右,不想倒巧得很,竟在一群下人里见到了少君,便劳请少君,将这参带给殿下吧。”
她笑着将漆盒递到秦铮面前。
恒安立刻上前接过,崔嘉若微微一笑,朱唇微启,秦铮忽然道:“那想必崔小姐一定很不擅长与下人打交道吧。”
崔嘉若一愣,似是没料到他竟会这样反应。
秦铮负手在后,不冷不热道:“不然,怎么要拖到萱儿复明,崔小姐的参才姗姗来迟呢?”
崔嘉若面色顿时一变,这是指她要么存心拖延,要么驭下无能了。
她嘴唇一张,秦铮却直接绕过她,双手接过了善德斋伙计递来的点心,而恒安接过了她手中的食盒。
“想来崔小姐有多少心意,这参也会有多少效用了,”秦铮站在台阶上微微侧头,“这里排队的都是桃源的百姓子民,崔小姐就算不需去官署点卯,也不要误了百姓们的事才好。”
撂下这一句,秦铮转身离去,周围的人都迅速为他让开道路,恒安小跑跟上。
直到上了马车,秦铮都未再发一言。
车帘阻挡了所有窥探的目光,点心被搁在一旁,秦铮捏了捏眉心。
恒安小声道:“爷,那我们……去……”
一个去字拖了三节,却依旧不见秦铮开口。
恒安也不敢再言。
“去沈家。”
半晌后,秦铮睁开眼。
“是。”恒安立刻应声,马车也随即行进起来。
恒安缩在角落,努力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秦铮松开手,声音里压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幸好,她能看见了。”
恒安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酸。
他脸上没有丝毫愤怒憎恨的表情,只有长长地释然,仿佛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早已毫不重要。
恒安赶紧垂下了头。
第66章 坦白
沈府中亭台楼阁,错落万千。
而在楼阁之外还有错落的山石,如同对弈的千岩万壑。
沈英不在,接待她们的是沈绫。
梓萱坐在轮椅上,跟在沈绫后面,一路穿过奇石异草,松柏楼台。
是她害沈约负伤,沈绫脸上却看不出半分诘难之意,梓萱望了眼廊道下澄澈的水面,她不信一个人可以忽然转变这么大——那答案便只有一个了。
沈绫在廊前停下,梓萱抬头,匾额上写着观槿二字。
“长兄便在里面,殿下请自便。”
沈绫对她一福,带走了所有的侍从。
兰辛望着沈绫离去的背影,微微迟疑:“殿下……”
“无妨,”梓萱看了眼自己的脚,“你推我进去,不必跟来。”
兰辛一怔,“……是。”
推开门,便有药草的气息混杂着书卷的草木之气扑面而来。
帘后,堂前,是一幅青绿山水图。
兰辛将门从外面轻轻阖上。
若不是事先知道,梓萱甚至会以为这是一个年近半百老人的房间。
既没有名贵的瓷器古玩,也没有精巧的玉石雕刻。
只有面前的青绿山水图,如同皑皑白雪里的一点红梅,忽然映亮了整个空间。
“咳咳——”咳声突然从侧面传来。
梓萱侧头,对面书架旁,沈约单手吊在胸前,另一只手掩在唇边。
“殿下,”见到她,他放下手,“殿下远来,恕臣失礼了。”
“梓萱是前来谢救命之恩的,若因此反让沈大人不便,岂不是忘恩负义了。”
沈约眸色一深,“殿下今日措辞,倒比往日锋利。”
她驱动轮椅来到他面前,“沈大人不请我里面坐吗?”
沈约垂下眼看她,他退后了一步,“是臣失职,殿下请。”
他转身,走在她前面。
书架后面便是卧榻,沈约直接在卧榻旁的躺椅上坐下,身上披着的蓝色纱袍在脚边散开。
梓萱在他对面停下,竟忽然觉得,这才是她与沈约的第一次见面。
“之前,是我太过懦弱——”
酝酿了两个日夜的话,才说出半句,梓萱便仿佛忽然被人掐住了喉咙。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约——
原本冷淡的双眼忽然寒光熠熠,一瞬间,她凭直觉觉得,那时候大学中回过头来的沈约,也一定是这样一双眼。
“沈——”
“你不是黄萱萱。”他断然道。
这不是询问,也不是试探,梓萱脸色剧变,心底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她应该反驳他,怒斥他,或者装作听到什么笑话一样跟他虚与委蛇,但忽然间,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沈约目光寒凉,却没有丝毫恶意。
半晌,他移开目光,语气异常平静:“这只玉兔,是我们议亲时,她亲手雕了送给我的。”
梓萱一呆,他对她摊开的掌心上,赫然是那只她在火灾中牢牢抓住——初见时他便系在衣带上的兔子。
“那年她才只有十岁,”沈约看向她,“雕得很丑吧。”
梓萱仿佛忽然被人扼住了喉咙。
面前依稀又浮现黄萱萱临死前的笑脸。
秋风卷着落叶飘过窗口,凉意从心底肆无忌惮地漫上来。
梓萱闭了下眼睛,直到此时,她才忽然看懂了他眼底的淡漠,那是悲哀——是无法撼动自身命运的悲哀,是苦苦挣扎在宿命中的悲哀。
“能不能,请你不要告诉大哥?”她艰难道。
指尖摩挲过光滑的玉身,沈约靠在躺椅上,“他和我不一样——我也无意以此要挟殿下。”
他应的如此云淡风轻,反倒让她心底一刺,“失去她,你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没有你,我就不会失去她了吗?”
梓萱一呆。
沈约目露嘲讽,“她打的什么主意,我一清二楚,白白辜负了她的身份!”
“沈约!”
“我说错了吗!”他眼底忽然有火光跃起,一如那日藏经阁上一般鲜红,“身为公主,却将儿女私情置于社稷之上,为人子女,却将悔恨和遗憾都留给家人,这样的人,我该为她伤心吗!”
“难道要骨肉相残,祸延百姓,才算不枉出身在皇权富贵家吗!断骨之痛,剜目之恨,永失所爱,她就了无遗憾吗?她死的时候,才十七岁……”
沈约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的火光仿佛冬日下最后的余烬,“所以,你要走她的路吗?”
仿佛忽然被卸去了全身的力量,梓萱看着他,眼前的人,曾枯坐在冷宫之中一点点看着黄萱萱的生命流逝。
“不会,”她低声道,生怕惊动什么一般,“我不会再走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