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开她的手,梓萱不自觉望向窗外。
窗外,夜色深浓,仿佛藏着能吞噬所有的野兽。
如果母亲是正常死亡……魏溯,魏溯怎么可能不在身边呢……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第二天便传来了新的死讯。
刑部侍郎兼大理寺卿尹延靖,昨日在家中,暴毙了!
***
朝会之上,百官唏嘘。
“尹大人还如此年轻,竟然就——”
“所以说还是得尽早成婚,哪像现在连一儿半女都没留下——”
“能随先帝晏驾一起,也是她的福分了。”
连毓莘的脸上也现出惋惜的表情。
梓萱只觉得更加荒谬,为什么,为什么会连表姐也——这根本不是为了夺权,这是——
“陛下——”
忽然有人出列,站在毓莘旁边的梓萱低头看去。
丹墀下,百官皆红,仿佛一片血的海洋。
“启禀陛下,大行皇帝崩逝,是社稷之大事,祭司圆寂,也同样是国之大事,此时当务之急,还是应尽快选出下一任继承者!”
忽然之间,明明所有人都还低着头,梓萱却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
原来留着她的命,是为了这个吗——
梓萱心底自嘲,毓莘却没有立刻继续这个话题。
朝会散去,她向毓莘提出要去尹家吊唁。
毓莘叹了一声,“三姐这样让我放心不下,我与三姐同去吧。”
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毓莘握住她的双手,“何况尹大人也是国之重臣,于私于公,我也都该去看看。”
“如今母君仙去,”梓萱垂下眼,“朝中又连失要员,宫中怎可无人坐镇。你我亲生姐妹,我也舔着脸代一份皇室体面,便是给我表姐一家的无上尊荣了——陛下若也同去,凡是折煞了!”
毓莘还要坚持,忽然有宫娥匆匆从殿外走来,在她耳边耳语几句后,毓莘握了握她的手,“那好吧,可天黑之前,三姐一定要回来。”
梓萱对她扯出一个笑容。
京内已经被全部戒严。
马车穿过空荡荡的街道,入目之处只有一片鲜红。
家家户户都已经挂起了红灯笼,这个在她的记忆里是最吉祥最美满的颜色,如今只有死亡的哀寂。
马车停在尹府门前,梓萱仰起头,尹家并没有挂满红绸,竟如同平民之家一般,只在门前悬了两盏红灯笼。
踏进府门,花草石雕,建筑雕梁,更不见与往日有半分不同。
竟忽然间让人一种错觉——这一切都只是个骗局!是场玩笑!
她的表姐还好好地活着!
可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在告诉她,这是真的!
尹延陵一言不发地引着她走进大堂,堂内挂满了红绸,却不见棺木!
梓萱缓缓走到牌位前,上面尹延靖的名字如此刺目。
尹延陵低声道:“棺木就在牌位后面。”
梓萱怔怔地看向他,这个昔日最喜欢搞怪玩笑的少年,此时此刻却麻木得一分表情也无。
灵堂背后停放着孤零零的棺木。
尹延陵将棺木推开。
梓萱猛地瞪大眼睛,失声道:“表姐?!”
棺木中,尹延靖缓缓坐起。
第92章 旧事
尹延靖的脸上一片平静,却让人看不分明。
梓萱不自觉地在她棺木前坐下,不确定道:“表姐?”
“臣还没有死。”
“那为什么——”
“殿下,”她打断她,“臣原以为这些话是要带到棺材里去的,没想到竟有人将他翻了出来。”
她的目光与平日并没有什么两样,依旧平静而坦然,却看得梓萱阵阵发冷。
“……什么?”
“十二年前,还是先帝,也就是太女的母亲在位的时候,”尹延靖沉声道,“当时京中接连发生男子失踪的案件,虽然有些坎坷,但好歹抓到了真凶,那时我刚刚入仕,便破获了这样的案子,很是沾沾自喜。
“可就在我喝完同僚的庆功酒回家的那天晚上却遇到了袭击——就像江大人遇刺一样,袭击我的人不是崔家的人,也不是那些凶手的家人,而是被我解救出来的被害人!”
梓萱浑身一颤,尹延靖接着道:“因为拐卖他的人死了,再也没有人给他供养了。即使他回到家中,也成了家人们的污点——我明明是要救他,却将他逼上了绝路……
“那时候我将他带回家中,想了一夜,决定帮他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可第二天我来到他房中,却只看到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表姐……”
今时今日,她的声音依旧难掩沉痛,可她已经不再需要任何同情。
“他没有死在加害者的□□下,却死在真相大白后的绝望中,那时候我也想,是不是我做错了——
“就在这时候,你母亲找到了我——那时候,她还只是长公主。她告诉,这桩案子还没有结束,真正的幕后主使,根本不是什么街头霸王,也不是什么权臣逆子,而是当今圣上!”
梓萱悚然一惊,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她忽然猜到了后面,却不忍直视——她想叫她停下,可她的眼神却在说服她,听下去,听下去!
“我没有立刻相信,却也在暗中调查。后面发生的事大概你也有所耳闻,因为先帝觊觎你的父亲,求而不得便设计黄茵坠马残疾,你父亲,也是我的舅舅,最终选择了自尽。”
“……什么?”
尹延靖的目光从未如此冷静,“先帝确实死的不明不白,可绝不冤枉!崔家就算有几分耳闻,但也绝无证据,不知她们用什么让太女相信了这件事,还冒着亡国的风险也要做出如此大的动作——”
梓萱几乎已经麻木了,她仿佛在用别人的声音说话:“如果是这样,母君为什么还要保留毓莘太女的位置……”
“彼时朝中不稳,是没得选,后来,是无人堪用——原本,如果太女不是变成现在——她倒比你更适合那个位置……”
如果不是因为出了她这个变数,原本她们倒也确实算得上相安无事……
也没有人再挑起当年的旧事……
“去青塬吧。”梓萱一把抓住她的手,“去青塬,表姐,我求你了,哪怕是避避风头!”
尹延靖定定地看着她,倏地,她笑了一声。
梓萱一呆,这是她自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见她笑!
“殿下这样心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她仿佛叹息了一声,一瞬间,眼角的皱纹褪去了往日的严厉和冷静,竟有几分和蔼。
“太女没有这样糊涂,”尹延靖道,“今日之计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第一次,面对这张坦然的脸,她心底却生出害怕。
抓着她的手下意识收紧,梓萱连声道:“可如果没有你,尹家怎么办,延飒还那么小,延陵也——”
“我活着,”尹延靖打断她,“她才不会放过尹家。”
嘴唇微微一颤,所有的话都再说不出口。
她明白的,从她说出那件往事的时候,她就全部明白了,可是——
“殿下,”尹延靖拍拍她的手,好像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如果你有能力做一个明君,请你一定要做。”
泪水从眼眶滑落,梓萱怔怔地看着她。
尹延靖却不再看她,不知何时一直跪在牌位前尹延飒走到了她们身边,她手中端着一杯酒。
尹延靖放开她的手,接过那杯酒。
“大姐,”尹延陵忽然开口,声音微哑,“让我们再跟您喝最后一杯吧。”
尹延靖深深看他一眼,又看向一直沉默不言此时却倔强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她笑叹一声,“好。”
这是她在这人间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杯饮尽,她闭上眼睛,任由沉重的棺木缓缓落下。
这次,这双眼睛不会再睁开了。
梓萱几乎是麻木的站在一边,在她身后,尹延陵用低得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颤抖道:“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变了,我姐姐才死了……”
是啊,都是因为她……心底响起同样的声音,都是因为她,不仅表姐,还有母亲和大哥才……
眼前又闪过冷宫中黄萱萱最后的笑脸——她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今天,才会一个人走那条修罗路……
梓萱几乎是无意识地离开了灵堂。
可刚一踏出府门,便有内侍笑着迎上来,“可让老奴好等了,三殿下也不要太过伤怀了,陛下还在宫中等着殿下呢。”
仿佛是才看见他一般,梓萱侧了侧头,“我今日不回宫了。”
“三殿下这可使不得。”韩源笑着用拂尘挡住她,阶下的甲卫立刻上前了一步。
梓萱冷笑一声,皮笑肉不笑道:“韩公公是想软禁我吗?”
“三殿下这是哪里的话,”韩源笑容不变,“是陛下——”
“放肆!”梓萱冷喝,“竟敢搬弄是非,挑拨天家!难道陛下会强迫于我吗?!”
韩源悚然一惊,连忙跪下,“三殿下这是哪里话,就是给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啊。”
围在阶下的侍卫面面相觑,不由默默向后退开。
梓萱却连看都不看他,径直上了马车,命马车回府。
***
府里一切都还是和昨天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连卧房里的摆设也都还是秦铮还在的样子。
恍惚间,竟好似一切都没有改变,这不过一场噩梦,等天亮了,秦铮就会从屏风后走出来,一边嘲笑她一边叫她起床。
梓萱窝在躺椅里,目光只是怔怔地落在镂空的花窗上。
兰辛看得心里难受,“殿下,这里没有别人了,您要是想哭……”
可她没有想哭,哭什么呢?
明明是望着窗外,眼底却什么风景都没有。
“他现在,应该已经彻底离开桃源的范围了吧。”梓萱喃喃道。
兰辛一怔,待反应过来,先自己控制不住落下泪来,却硬是挤出一抹笑容,:“明日天亮,便能抵达青塬了。”
能走一个,是一个吧。梓萱闭上眼睛。
她现在知道为什么结局是秦铮为毓莘放弃了一切了——秦铮看似狠绝不留情面,其实却最是重情,人命在他心里,比权力要重得多……
可毓莘不是,如果这个国家不能被她完全握在手里,便没有价值,她可以不惜一切毁了她……
那么多人的性命安危,在她眼中,只要不能成为她权力的一部分,便没有价值……
天光不知何时已全部散去,黑暗笼罩了她整个人。
“殿下,”兰辛将灯点亮,“哪怕是为了小殿下,您也要珍重啊。”
梓萱一愣,如同从梦中骤然惊醒。
案前,摆满了各色食物。
手掌下意识地抚上小腹,一种难言的心酸忽然涌上心头。看着满桌的珍馐佳肴,梓萱忽然落下泪来。
这一哭便是不可收拾。
兰辛哭着抱住她。
“殿下,殿下你别难过……奴、奴婢会一直陪着您的……”
吸了吸鼻子,梓萱抽着气放开她。
替她抹去脸上比她还多的泪水,她笑着道:“现在还不是最糟的时候是不是……至少,我们还没有——”
还没有见到大哥和阿龄的尸体……
闭上眼睛,梓萱深吸了口气,“吃饭——你今天陪着我也没吃什么东西吧,和我一起吃吧,兰辛,陪我一起吃点吧。”
本要拒绝的兰辛在听到她最后一句时,忍不住含泪点头,“是。”
所有的食物填到喉咙里,都如同嚼蜡一般。才吃了两口,梓萱便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兰辛连忙给她倒水拍背,梓萱摆摆手,干呕了一阵后又继续强迫自己进食。
她现在还不能倒下,对付完了尹家,便是她和二姐了。
祭司的位置空悬,左右不过是在她和二姐中选一个
她不能让二姐成为下一个。
“殿下!”蕊珠突然从外面闯进来。
梓萱狐疑地看向她身后。
“啪——”手中的筷子跌在地上。
“魏公公!”她猛地站起来。
第93章 魏溯
来人一袭黑色的斗篷,兜帽下的脸,正是失踪的魏溯。
“三殿下。”
梓萱连忙走向他,魏溯走到她面前,不等她开口,先将一块令牌交到她手中。
梓萱垂眸一看,又再次看向他!
那令牌不是其他,那是能调动整个禁卫军的虎符!
她以为——
魏溯道:“前日,太女调动了北营的禁卫军逼宫。”
果然……
他低声道:“桃源自立国以来,因玄武之变的前车之鉴,北营一直都会握在皇帝手中,没想到北营的将领其实早已被策反,而陛下……”
他抖了抖嘴唇,“陛下早已身中剧毒,回天无力了……”
“怎么会——”
“冷悦是太女的人。”
梓萱面色一白。
“是她十年如一日,不停在陛下的饮食中下毒,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药石无效了。”
“可是冷悦——”据她所知,冷悦在昨天就自尽了,而……
梓萱恍然大悟,“母君叫秦铮入宫,是不是……”
“陛下曾想要少君带您离开,但最后又改了主意,只是将夕颜交给了他。”
“夕颜?夕颜到底是什么时候开的?”
“殿下,”魏溯扶住她的肩膀,“陛下无法以社稷为代价保护您,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引颈就戮……崔家在军营里盘踞的势力太深太久了,陛下苦心经营十余年,也未能完全拔除……剩下的路,只能靠殿下走了……”
魏溯原本,是没有这样苍老的……
他对她露出抚慰的笑容,“殿下,如果您不愿意,还可以用这块令牌换和二殿下的一条生路。”
说罢,他将兜帽重新戴好,“奴才要回去了,这厢便与殿下拜别了。”
他缓缓向她躬身下拜,梓萱猛地上前一把抓住他,“你要去哪儿,好不容易逃出来为什么还要……”
眼底的泪水不停打转,梓萱近乎是在用乞求的声音,“魏叔,我知道您和母君的关系……”
魏溯被她抓着的手在听到那个称呼后猛地一颤。
“自从父亲去后,是您一直陪在她身边,支撑她,直到生命最后的旅程……您与我,也同家人一般。魏叔叔,我已经失去了母亲,表姐,就让我给您养老送终吧。”
魏溯脊背一震,连忙低下头来,泪水跌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