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屋内倏地一静。
梓萱负手在后,“她们今日可以夺大人的主考之位,明日便可削大人的尚书之职——沈大人,你们几代经营,才有沈家今日,难道要在这最后一步断臂求生,失去一切吗?
“何况,夕颜在今上登基前便已盛开,诸位真觉得陛下会放过沈家吗?”
“那长公主又能给我们什么?”
“京城中五姓十族,只有沈家要求族中男子与女子一同开蒙读书,所图应该不只是为了后宅那一亩三分地吧。”
“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用,”有人嗤笑一声,“难道长公主还能拧过陛下的大腿不成?”
“那就是我的事了,”目光慢慢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梓萱道,“就不知沈家敢不敢跟了?”
“殿下这是想空手套白狼吧!”
“殿下这话怕是连百姓都诓骗不得!”
“殿下的诚意,只是这三言两语吗。”沈英道。
“尚书大人想要什么样的诚意?”袖中的双手收紧,梓萱微微颔首。
“今上不能许给沈家的使君之位,”开口的却是沈研,“殿下能给沈家吗?”
第95章 为臣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
梓萱死死盯着沈英的脸,然而沈英只是一脸平静地看着她,不带任何感情。
其实,那个答案,从今晚踏进沈家门槛的那一刻起,她心中便早已下了决定。
可此时此刻——
“三殿下不会真的对那青塬的男人动了真情吧,竟然到如今还念念不忘。”沈岚冷笑道。
“殿下这般,我等可不敢全心全意,尽力追随啊。”
冷嘲热讽的声音此起彼伏,梓萱深吸了一口气,“他日——”
“她若是真的毫无犹豫,才不免让人心寒吧。”
沈约突然开口
全场倏然一静。
梓萱惊讶地看向他,他却依旧没有看她——仿佛他说的人并不是她一般。
沈约抬起眼,仍是那副温和的样子,没有半分瑕疵,也没有半分感情。
他如同一个完全的旁观者,冷静地陈述着他的判断。
“旬月之内,”梓萱移开目光,“我便会交出我的诚意,诸位不妨到那时再做决断吧。”
说着,她向沈英拱手,“夜色深了,梓萱告辞了。”
她转身离去,沈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绫儿,送殿下。”
“是,母亲。”
门外的月色薄得几不可见。
两人一路默默,守在后门的小厮瞧见她们,推门打探了一番,在得到巷口外的回应后,才微微退后,将手中的灯笼交给一旁的兰辛。
梓萱对她点点头,沈绫的声音忽然响起:“殿下……”
梓萱身形一顿,收回了已经迈过门槛的那只脚。
她侧身看向她,“沈小姐?”
沈绫却忽然低下了头,仿佛十分难以启齿一般,“殿下,今晚……我很抱歉,您,请您节哀……”
梓萱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不由心里一暖,她笑着低下头,“嗯,谢谢你。”
“劳沈小姐相送了,梓萱这厢便告辞了。”
“……殿下好走。”
她点点头,转身走入黑暗之中。
***
深夜寂静,松堂内却充斥着此起彼伏的争吵和议论。
“若是今日在微末之时强逼于三殿下,难保殿下不会心生怨恨,若到他日功成名就,沈家如何全身而退?”沈约淡淡道。
“可三公主聒噪了这许久,一句落实的话都没有。”
“说到底,怕是我们这里有人胳膊肘外拐了吧,我早就说,男大外——”
“咳咳咳,”立刻有人打断她,“说到底,我们为什么不归顺今上,除了使君,这后宫不还有三妃九嫔吗?”
“那夕颜的事呢,她连血亲都不放过,能放过我们吗?”有人怯声道。
“这夕颜的事——”
“尹家族长为国为民,尚要自尽才能保全家族,我沈家今日还要怎么做,才算低头,诸位谁又能保证,我沈家不会是下一个尹家!”一身赭红长袍的青年女子拍案而起,“良臣择明君而侍,这样的君上,我沈菀先不认!”
“可听说连压在祭司台下的婚书都被人烧了,这婚约早解了,三殿下又不肯立刻完婚,这样夜长梦多,岂不是……”
“谁亲眼见到婚书被烧了吗?”沈约忽然开口。
众人都是一默,目光却不由都看向最上位的沈英。
“我沈家若是连这点手段都拿不出来,又何必再杞人忧天不知该站哪边?”沈约道。
“沈家唯有在今日以君子之礼相扶于长公主殿下,”他不焦不躁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他日才是真正高枕无忧的从龙之臣。”
***
更漏响过三声,梓萱抬起头,再过一个时辰,天边便能看见曙光了。
烛火安静地燃烧着,灯台下已积满了凝固的油蜡。
打发走了兰辛,她独自一人坐在桌前。
门声响动,她毫不意外地侧头看向来人,“沈大人。”
一袭深黑的斗篷下,沈约摘下兜帽,“殿下在等我。”
她没有回答。
沈约也并不在意,他在她对面坐下,为她和自己各斟了一盏茶,“沈家愿意追随殿下。”
梓萱一眼不错地看着他,“沈大人不好奇我会给出什么样的诚意吗?”
“臣追随殿下的心并不会为此改变。”他笃定道。
可你却能说服整个沈家在看到这点之前便点头,梓萱垂下眼,将早已备好的木匣推到他面前。
目光交汇,沈约低下头。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花纹雕饰的黑木匣,平平无奇地就好像农家随手扔在灶台的匣子。
沈约掀开匣盖,又猛地抬起头来。
他眼中是滔天巨浪。
梓萱微微一笑,“纵然沈大人二十年来都被按照使君的样子打磨,但沈大人真正想成为的,还是一名能堂堂正正驰骋沙场的将军,对吗?”
他深深看着她,仿佛要直接看到她灵魂深处去,“殿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沈大人为我在族中斡旋,我也不能让沈大人难做,不是吗?”
梓萱起身,将一直半掩着的窗户放下,“二姐有领军定天下的才能,却为保护我成为祭司——今时今日,沈大人是我唯一能想到,值得托付的人。”
乌黑纹漆的兵符静静卧在掌中,沈约垂眸,轻轻摩挲过桃源历代将军皇帝抚过的花纹,“这便是殿下所说的诚意?若是殿下方才当众说出这番话,或许便不需要臣再做周旋了。”
她笑着回头,“可这符不是给沈家的,沈大人,这是我,托付给你的。”
她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沈约眸色一动。
梓萱站在窗边看向他。
良久,他垂下眼睛,却罕见地露出笑容,“臣原本还担心殿下心软多情,缺乏笼络臣下的手腕,现在看,是臣多虑了。”
“这么说,沈大人是答应我了吗?”她笑道。
“是,”沈约起身,掀起衣摆跪在她面前,“臣至死都不会有负点下所托。”
梓萱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却脚一软,直接跌倒在他面前。
沈约一怔,她连日紧绷的情绪忽然决堤,眼泪刷地落下来。
“沈大人,”她笑道,“你迂腐起来的时候,倒还有点人味儿。”
沈约递给她手帕的手顿时一僵,她却直接接过来,随便抹了匣眼睛,“沈大人,从决定走这条路,我便知道,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坐那个位置,但是我——”
她的话没有说完,却知道他都知道,而他同样一个字都每样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如同一种无声的包容。
对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梓萱道:“沈大人,这也是我无法答应立即成婚的理由,这对你不公平——我,已经有了秦铮的孩子。”
沈约面色一变,不由分说扶她起来。
梓萱顺着他的手重新坐好。
“沈大人,如果……”
“那殿下不该拒绝成婚的。”他蹙眉道,眼底却全然是另一番神色。
梓萱一怔。
“殿下想保下这个孩子不是吗?”他向她解释,“即便现在瞒得住一时,也并非长久之计——到时,陛下,连同朝野上下都会向殿下施压,秦太子也会知道——秦太子生性高傲,他会允许他的骨血流落在外吗?”
他字字句句都为她所想,理所当然地仿佛他自己的利益在这其中毫无相关。
梓萱怔怔地看着他,如同第一次认识他般——直到这一刻她才隐隐明白,是她一直以来都低估了沈约的心性——他说秦铮高傲,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可这高傲又与常人不同——
他的尊严被他放置在所有世俗之上,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忠义。
任由泪水跌落,她却再也不管,“沈约,你知道吗,在原本的故事里,大家都没有死的……只有、只有……”
沈约接上她的话,“只有她一个人赴死了,是吗。”
泪眼朦胧中沈约平静的表情仿佛汪洋中的稻草,她用他递给她的手帕将眼泪抹干,“是,直到母君和表姐相继去世,我才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走这条路……
“这几日,我不停地在想,是不是我的介入,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如果早知如此,我……”
“可义庄的人,临江仙的人都是因殿下才活下来的。”
“……临江仙?”
“尹大人生前经手的最后一件案子,就是临江仙的案子,”沈约道,“在崔家忙着对付您和江大人的时候。”
她记得,临江仙的证据还是她让人带给表姐的……
“崔家那么恨尹大人,自然不会是为了十几年前的事——殿下还记得,尹大人下葬那日扶棺的百姓吗?他们就是临江仙的受害者。
“殿下,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尹大人在接手这件案子的时候,便已料定今日。”
他眼底的光亮得惊人,梓萱却忽然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什么意思,你是说,表姐早就知道母君的身体——”
“是,”他没有否认,“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更没想到镇北营的人会临阵倒戈……”
脑中轰地一声,梓萱猛地站起来,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那大哥呢……他也早就料到崔家的人会在路上对他痛下杀手,对不对!”
“是。”沈约跟着她站起来。
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梓萱失声道:“那他人呢?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对不对!”
这一次,沈约却没有回答她。
而她也在他的注视下重新冷静下来。
松开他的肩膀,梓萱垂下眼,心下一时闪过无数念头,她沉声道:“沈约,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没有了,这已经是所有了。”
“是吗,”她侧头看他,“我不信大哥没有后手,他的后手是什么,你们的另一步准备到底是什么!”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海岛之上,篝火映亮了所有人的眼底。
秦铮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人,“公子的后手,就是铮吧。”
第96章 再见
三天前。
恒安骂骂咧咧指挥着人将行李搬上船,心底已经把梓萱骂了八百遍。
等一切都清点完毕,他才小心翼翼去请秦铮上船。
秦铮却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可上船的动作并没有任何迟疑。
海风吹在脸上,秦铮一言不发地望着远方。
恒安只当他是遭人陷害又被梓萱背叛,被下了面子又要“落魄回乡”所以心里难受,有心想安慰他两句,却又不怕说错了话反而火上浇油。
正在他左支右绌的时候,秦铮忽然开口:“恒安——”
恒安陡地一激灵,不等他听清后半句,天地间的一切忽然都被巨大的钟声吞没了。
秦铮脸色一遍,猛地回头看向桃源的方向。
“……爷?”恒安一脸懵逼,但旋即也意识到什么,“这、这这钟声,不是说只有她们桃源的皇帝——”
他猛地住口,同时反应过来秦铮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他让他把船开回去!
“爷,这时候您可千万不能回去啊!”
谁知道她们会不会又把女皇驾崩的锅要甩给他们啊!
秦铮连看都看没看他,扶在栏杆上的手背青筋暴起,而接着,他又下了一道更让恒安匪夷所思的命令:“去东南的万舸岛。”
“……爷,咱们……”
“我的话你听不明白吗!”
“……是!”
当他们在万舸岛的岸边捞起黄茵和江龄的时候,恒安更是惊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此时此刻,黄茵半闭着眼睛,面色苍白地坐在对面。
秦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从崔家先谋害阁下,再陷害于我,到萱儿为了保我与我决裂,再到我改变航向到万舸岛救下阁下,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阁下意料之中,对吧。”
“是。”黄茵咳了两声,声音微弱,却毫无犹豫。
“包括令堂的过世吗?”秦铮冷冷道。
狭长的睫毛猛颤了两下,黄茵嘴唇微颤,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秦铮移开目光,跃动的火焰驱不散彻骨的寒意,那时候,她一定是得知了母亲去世的消息才会匆匆赶回府中……
而黄茵的用意……
“阁下的一手金蝉脱壳,不仅保了自己安危,还让萱儿心甘情愿与我和离。不如让我猜一下阁下下一步预备如何——是沈家要对萱儿逼婚,是不是?”
他话里的寒意几乎要将人冻毙,目光更是直劈对方而去。
黄茵却始终半阖着眼睛,“桃源的使君不可能出身青塬。”
秦铮霍地起身,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江龄瞬间警觉地看向他,黄茵却似毫无所觉,“秦太子,你也不是没有机会,可你输给了毓莘,不是吗?”
火光在他眼底都成了黑暗的影子,秦铮死死盯着他,“你们桃源的皇室到底隐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除非杀母之仇,黄毓莘绝不可能真的弑君!”
这就是他输的地方——他笃定黄毓莘不敢冒着与梓萱决裂的风险杀了黄青曼,然而……
黄茵没有回答他,却更坐实了他心底的猜测。
“你知道你将萱儿置于何地吗?!”他怒道。
弑母之仇,不共戴天,对黄毓莘是,对梓萱又怎么可能不是——黄毓莘既然走到这一步,便绝不可能再放她自由了!
黄茵从怀中取出一个贴身存放的木匣,递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