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烟却连看都没看她，只是深深看了梓萱一眼，便转过了身，“臣不送殿下了，将来阴曹地府见了，臣再来与殿下请罪。”
她嶙峋的背影微微佝偻，在黎明还未升起的时候，如此萧瑟凄寂，好似不见天日的古藤老树。
梓萱退后一步，“好，他日相逢，梓萱定让柳大人口服心服。”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重，柳含烟没有回头，但她知道她答应了。
退后几步，梓萱转身离开。
***
马车驶到城门时，晨曦的第一抹光辉刺破黑暗洒落大地。
不等兰辛来扶，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可不等她抬起头去寻人，已经先落在一个怀抱里。
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秦铮有些无奈的声音从她头顶响起：“我就知道。”
梓萱鼻子一酸，忽然又有些想哭，她根本不管周遭站了多少礼官百姓，直接扑进他怀里抱住他。
秦铮反被她吓了一跳，不由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只是分别一天，就这么想我？”
不过是做给毓莘看而已，由黄茵道出是他此次九死一生正是全靠秦铮才能脱险。朝中众人不明就里，自然会以为他与黄萱当日的和离决裂不过是做戏而已。
此举不仅能趁机解决柳家，更能让毓莘将他踢出桃源的计划失败。
而他为此付给黄茵的代价——
秦铮轻轻揽着她，笑道：“我是不介意你们桃源再多给我一定祸水的帽子，但是萱儿——”
不等他说完，她便推开了他。
梓萱后退半步抬起头来看着他，晨曦的微光落在他一身殷红的直裾深衣上，衬得他整个人疏离却磊落。
从刚才起便一直尴尬地寻找地缝的礼官此时终于找到时机上前，轻咳了一声，展开明黄的圣旨。
照本宣科地念完后，礼官迅速退后一步，“请长公主与少君上辇。”
梓萱对他伸出手。
秦铮微微一讶，却没有半分迟疑便握住了她的手。
对他露出笑容，梓萱牵着他的手走上辇车，这也是她跟毓莘争取来的——她要光明正大地接秦铮回来。
当日他所受的屈辱有多重，今日她便都要替他补回来。
秦铮护着她在辇车上坐下，垂帘被卷起，礼官轻喝一声，辇车开始缓缓行驶。
梓萱抓着他的手，半偎在他肩头，“秦铮。”
她的心思，不需说出口，他便都明白。“哪怕这条路，一千个人都没有走通，也不意味着第一千零一个人的努力就是毫无意义的。”
“可我还是会害怕，”她低声道，沿途的百姓都怀着好奇和崇敬的目光向她看来，“所以，你一定要一直在我身边。”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留他，反倒让秦铮皱了皱眉，她偎在他肩头的侧脸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坚定。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所以不要怕，你永远不会是孤身一人。”
梓萱仰起头看他，“秦铮，我给你讲个秘密吧。”
“嗯？”
她却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将街道两侧围堵得水泄不通的百姓们，“你是我在这世上见的第一个人。”
秦铮握着她的手一顿，她却没有看他，依旧自顾自道：“只有你，认识的是今天的我。”
他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
梓萱仰头望了眼天，浮云被风轻轻吹散，又是一个晴天，“一开始，这一切对我就好像一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的噩梦——渐渐地，我开始觉得，这或许才是我该经历的人生……”
是前世也好，平行时空也罢，她没有过往黄萱萱的记忆，只是带着黄梓萱的记忆成为新的黄萱萱，成为一个过去的她会厌恶的人。
手背一紧，梓萱吃痛，一侧头却正对上他幽深的眼睛，“秦——”
“柳含烟的结局是咎由自取，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她别开眼，繁华的街道上红白相间，“我只是有点害怕，和讨厌，讨厌这个逐渐变得冷血，残忍的我。”
“慈不掌兵，萱儿。”
“嗯，”一股无力感从血液深处蔓延开来，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感到如此孤独，“我不是想自怜自哀，只是——”
只是心中仿佛堵着一团吸了水的棉花，身体还在呼吸，灵魂却被无处不在的孤独包围得几乎窒息。
她低头笑了一下，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或许有一天，我会变成你讨厌的样子。”
“你是怕会变成你表妹那样吗？”
“你那么讨厌毓毓吗？”
“人都会本能地排斥同类，”他借着宽大的袍袖不同声色地揽住了她，“萱儿，如果你说我见到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黄萱萱，那你见到的我，也不会是你记忆中的我。”
梓萱一讶，便听他接着道：“我是那个会与你相遇与你相爱的我，而不是那个会爱上你的表妹再杀死你的我。”
“秦铮……”
“梓萱，是你心里那个自己的名字吧。”
彷如一道电流击穿了脊骨，梓萱浑身一震，“……嗯。”
他露出笑容，“梓萱，我永远无法讨厌你，即便你会变成……我对你，也只有怜惜。”
她的心忽然软得一塌糊涂，肩膀一歪，她靠在他肩上，强忍着泪水笑道：“秦铮，没想到你还是个恋爱脑……”
“嗯，”他却应得云淡风轻，“所以不要再害怕，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作者有话要说：
Flag立的飞起啊哈哈哈
第100章 约定
柳家的衰落并没有成为京城的谈资，反而是长公主夫妇伉俪情深的佳话传遍了街头巷尾。
夫妇二人在朝为国铲除奸佞，在野兴办学堂义庄，造福百姓，不仅是百姓们的希望，还是两国邦交稳定的柱石。
由秦少君牵头，青塬与桃源建立海上通商，并由两国共同出资建立护航的船队，让沿海饱受海盗之苦的百姓又看到了新的期望。
“这就是你答应大哥的条件？”
秦铮从后面拥住她，陪她一起检查南下的行李，“本来，是想作为你生辰的礼物的。”
闻言，梓萱放下手中的账册，从他怀里回头，“生辰？”
“下月初十，你忘记了。”他眼中是温柔的安慰。
“下月初十啊，”她在这个世界过的第一个生日，却也是失去家人的第一个生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我才不信，你是因为我才突然动了通商的念头。”
“但是因为你，才让我下了这个决定。”他亲了亲她的鬓角，“去歇一会儿吧，从早晨睁眼，你还没停下过。这些事情，你应该相信兰辛。”
闭上眼靠进他怀里，梓萱道：“毓莘竟然能忍住没砍了你。”
“她可不会对我如此仁慈。”
整个人被他腾空抱起，秦铮将她抱回榻上，“三日后就要出发了，到时舟车劳顿，你身子本来就弱，这几日还是多歇些时候，养精蓄锐。”
“殿下，”兰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何公公来了。”
梓萱立刻从他怀里抬起头，二人对视一眼，“我这就来。”
“是。”兰辛应下。
此时此刻，只怕是来者不善。
梓萱看秦铮一眼，“看来是来砍你了。”
秦铮笑而不语。
然而，这一次他们却都猜错了。
随何兰一起来的，不是刑部或者礼部的官员，而是青塬的使臣！
“太子殿下！”对方一见了秦铮，便抢到面前行礼。
秦铮眉头一皱，对方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由有些讪讪地退了两步，又重新与她和秦铮见过礼，“殿下，赎臣失礼……实在是十万火急之事。皇后娘娘凤体违和，思念殿下——陛下特命臣来，请殿下速速归国。”
秦铮面色一变，却没有立刻开口。
这也是原著里没有的剧情……梓萱握住他的手，“不知贵国皇后娘娘病情而今如何？”
“娘娘……”使臣面露难色，最终只是垂着头深深叹了口气。
何兰接着道：“陛下道，我朝以孝治天下，自是深恤太子思母之情，所以特命奴才备下药石千石，既彰两国情谊，也恤太子为我桃源开枝散叶的功德。”
他说到开枝散叶四个字时，使臣李赫忍不住看向秦铮，又迅速惊恐地低下了头。
梓萱握住他微凉的指尖，秦铮低头看她，她对他露出宽慰的表情，上前一步道：“父母有疾，身为子女自当在床前尽孝。纵然游子在外不能承欢膝下，也该遥表相思。我早已备下礼物，原本要于除夕时与少君一起拜见——只是我身子不适，少君——”
他回握住她的指尖，打断了她后面的话，“李大人既然远来，可有家书？”
李赫一哆嗦，立刻上前从怀中取出书信双手奉上。
恒安从中间接过，秦铮拆开书信。梓萱本欲别过头去，却被他握住了手，和他一起看完了那封“家书”。
家书的内容很简单，便是责令他尽快归国。
何兰细声细气道：“陛下知晓此事后，便立刻责令工部礼部备下了船只和厚礼，好全少君的孝名。”
他们步步紧逼，好像今日不将他逼离桃源便誓不罢休一般。
一个孝字压下来，他说什么都不对。
更何况，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回去！她身上无法弥补的遗憾，她不希望他重蹈覆辙，抱憾终生。
她挡在他的面前，正对上何兰，“陛下的好意，臣感激不尽。还请何公公代为转达。”
何兰眯着眼笑了笑，自然也知道见好就收，“殿下之意，奴才自当禀达天听。”
说罢，一摆拂尘，带人离去。
剩下的李赫战战兢兢地看着秦铮，又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梓萱。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本能告诉他，眼前这个在他们青塬被传为祸水妖精的女子才是能救他的关键！
“秦铮，”梓萱转身抓住他的胳膊，“你别难过，最快的船回去，半月之内必能到达，一定来得及的！”
他垂下眼来，眼中情绪翻涌。
梓萱心中一痛，却对他露出笑容，“怎么，难道你怕我变心？”
他却没有笑。
李赫小心翼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想来皇后娘娘心中也一直都想见见公主的，不然公主——”
“出去。”秦铮声音发冷，却连看都没有看他。
李赫顿时噤若寒蝉，迅速被一旁没脸看的恒安拉了出去。
整个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秦铮——”
他俯身抱住了她。
后面的话都哽在了喉中，梓萱回抱住他，轻轻抚过他颤抖的后背。
“对不起，我该……陪你一起回去的……原本，”喉中发涩，她眨了眨眼，“我也答应了你，要陪你一起回去拜见你的父母的……只是现在……”
“梓萱，”他打断她，“我明白，我都明白，没能履行诺言的人是我……”
“说什么呢，”她从他怀中笑着抬起头，“怎么说得好像你要一去不回一样——我会等着你，和我们的孩子。”
“梓萱……”他眼中的痛楚几乎要溢出来。
比起她，更受煎熬的人是他。
她握着他的手，“秦铮，我们都有不得不承担的责任，人生那么长，没有办法每段路都一起走……我们都还年轻，还有未来可以约定，不是吗？”
他闭上眼睛，“梓萱，听我说，如果，如果有新的人走进你的心里——”
她面色一变，“秦铮！”
“听我说完，”他睁开眼睛，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怪你。”
梓萱愣愣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的处境有多难，在这样的时刻我却无法陪在你的身边，所以哪怕你移情别恋，我也绝不会怨你。
“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但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承诺而受苦！我希望你幸福，希望我的名字对你来说是慰藉，是希望，而不是任何沉重的负担！”
眼前的视线阵阵模糊，梓萱拍开他的手，“秦铮，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朝三暮四，薄情寡义的人吗？”
他眼中的神色却更加温柔，“不，梓萱，懦弱的人是我——我想在你心里，永远是那个最可以相信，依靠的人，我不想你因为我而产生任何痛苦的回忆。我不想你在日后要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对我怀有愧疚！”
梓萱心如刀割，猛地推开他，“说了那么多，不过是给你自己找借口！不想回来就永远不要回来了！回你的青塬做你的太子去吧！”
说罢，她扭头就走，却被他牢牢抱住，“萱儿！你一定要这么折磨我吗！”
挣了半天却是徒劳无功，梓萱红着眼，却愣是没落下一滴泪来，“秦铮，你把我当什么，我爱着你的时候便只会爱你一个人，等我爱上别人了，你还回来干什么！让世人骂我是陈世美，还是你对你自己就这么有把握！可以随意操，弄我的感情，让我再一次爱上你？！”
“是，我就是有这样的把握！”
“你！”梓萱一口气没顺上来，骂他的话还没有脱口而出，便听他接着道：“无论你身边有谁，我都能让你重新爱上我。”
梓萱猛翻了一个白眼，却忽然被他翻过身来，梓萱一窒，他眼中光亮得惊人，“现在就讨厌我了？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滚烫的泪水从眼中跌落，他叹了一声，轻轻替她拭去泪水，“萱儿，你太习惯于为难自己了。我们是夫妻，你可以把他分给我一些——青塬的事，我心中有数，无论结果如何，短时间内我都无法再回到你身边了——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你的感情，你的为人我更是一清二楚，但正因为如此——”
指尖落在他唇边，梓萱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
他眸色深沉如海，“你说。”
“如果有一天，你要为你的责任放弃我们的感情的时候，我也希望你可以毫无负愧地去选择。”
他眼中墨色翻涌，仿佛银河所有的星子都忽然黯然失色。
梓萱仰头看着他，眼中是毫不退让的倔强。
良久，他才轻轻开口。
“好。”
***
三日后，北上的船只漂洋过海，南下的车马一骑绝尘。
海上剧烈的风浪将衣袍都刮成一片，南边的方向已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水天相接，秦铮收回目光。
那个傻瓜，竟然将和离书都写好了，就为了给他留退路。
从怀中掏出那张薄薄的纸笺，她的字倒确实比给他写婚笺的时候好看多了。
指尖一松，纸笺瞬间被风卷入水中。
秦铮垂下眼，抚向胸口，那里贴着她那封丑到足以把女皇气活的婚书——是他在她的妆台下发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