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匣子只有拳头大小,没有任何花纹雕饰,却显然做了严密的防水处理。
秦铮的目光顺着木匣又落到他脸上,忽然冷笑一声,“传说中与帝位生息相关的夕颜,竟然就险些随阁下一起沉江喂鱼了?”
面对他的冷嘲热讽,黄茵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动,“这是茵昔日答应与太子的报酬,剩下的路,太子要怎么走,便与茵无关了。”
“怎么,阁下打算靠着一双瞎了的眼睛爬回去吗?”
黄茵抬起头来,竟然在此时第一次露出笑容,“那又有何不可?”
***
十日后。
大雪纷飞,两岸河道都已冰封。银装素裹的山林之间迅速驰过一队快马。
当对面颤巍巍的露出马车的影子,领头的女将一把勒住缰绳,一片长嘶声中,张景滚鞍下马,迎着车辕下拜,“末将救驾来迟,公子受苦了。”
车帘掀起,露出黄茵苍白的脸,“张将军。”
张景抬起头,只一眼,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武将,便险些落下泪来,“是,末将奉长公主之命,来迎公子先入公主府休养。”
江龄打起车帘的手微微一顿,“长公主?”
可旋即他便明白过来,一阵悲痛顿时涌上心头,女皇是真的不在了……
张景沉默地低下头。
她换下车夫,亲自驾马,却在不经意瞥向马车内时,险些一个趔趄从车辕上栽下来。
黄茵声色不动,江龄连忙扶住她,“三殿下可还好?”
张景稳了稳心神,马车重新开始前行。
“殿下一切都好。”手中握着缰绳,张景将这几日的变故一一道来。
“也就是说,”江龄道,“现在接管禁军的是沈大人!”
张景颔首,“沈大人在围场不仅赢了崔家举荐的人,还连同末将等人也都……
“借此一事,殿下也迫使陛下同意,恢复先帝的新政,允许男子参加科举——只是不得与女子同场竞逐。”
马车穿行在空寂的山林之中。
良久,黄茵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莹莹呢?”
张景鼻子一酸,赶忙掀着眼皮看向远方,“尹大人下葬那天,祭司的车队从宫城一路向北,三殿下当街跟礼部的人动了手,让头儿和顾少爷见了最后一面……”
众人都是一默。
秦铮微垂着眼睛,掌心不自觉地收紧。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不过半月的时间,公主府的匾额便已完全换了模样。
“长宁长公主府”,秦铮只是扫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好一个长宁,这是在警告梓萱,要她安分守己了。
“千盼万盼,可算是把公子给盼回来了!”
众人闻声抬头,宋伟从府门前向他们迎来。
“宋统领。”张景上前一步,将她拦下。
“张将军,”宋伟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陛下体恤公子安危,又不忍长公主伤身,所以特命下官前来护卫公主府的安全。”
张景恨不得一刀砍了这个虚伪小人,此时却也只能忍着,“宋统领这么大的动作,不知可有明旨?”
“大胆!”宋伟高喝一声,“陛下的御笔也是你能看的吗,张将军也该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你!”
“张将军没有资格,那不知本宫有没有资格?”
一道女声赫然从身后传来。
秦铮久悬着的心忽然一空。
众人闻声回头,来人正是梓萱。
她一身赤金刺凤殷红曳地长裙,扶着兰辛的手,从方方停稳的马车上走下来——显然是匆匆而来。
秦铮目光一刺,她额前的金凤垂在眉间,衬得整个人愈发冷漠。
宋伟立刻堆满了笑容,“微臣参见长公主,殿下怎么这时候回了——适值国丧,殿下更该保重身体,这些微末小事,便交由臣下分忧吧。”
梓萱冷笑,“宋统领敢无明旨便围了我的家,又无故阻我兄长入府,还口口声声是奉陛下的旨意,怎么,难道是陛下的意思,要你在这里残害宗室,构陷同僚?”
“殿下这是哪里的话,”宋伟连声道,“卫戍殿下的安危,是臣职责所在,毕竟我朝现在可只有殿下这一位公主,自然得万事小心。”
“宋统领这是把心都操到陛下前头了。”
梓萱根本不给她再开口的机会,“若无明旨,便是缴诏,不如宋统领同我一起进宫,当面与陛下理论。”
“殿下这是哪里话——”
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半空中忽然飞出一箭!
锋利的箭矢划破她的侧脸,宋伟大叫一声,顿时跌倒在地。
而那箭矢却径直刺中了她对面的梓萱。
“救驾!快救驾!”张景连声高喊。
府门前人声、车马声、刀剑声顿时响成一片。
鲜血洒落在地,梓萱后退半步,第二箭被张景斩落在地。
“殿下!”
梓萱捂着胸口,只觉得掌心一片黏湿,明明没感觉到任何疼痛,眼皮却越来越重。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殿下!”兰辛的惊呼声就在耳边。
而然,接住她的人却不是兰辛!
脚下一空,来人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她猛地睁开眼睛,却对上一双深渊般漆黑估计的眼睛。
眼眶顿时一红,梓萱怔怔地看着他。
“现在,”他贴在她耳边道,“你应该闭上眼睛。”
第97章 阳谋
等宋伟反应过来的时候,乱作一团的禁军已经全被张景的人挟住。
乱贼不知所踪,梓萱被黄茵的人带走。
正在她惶惶不知的时候,御驾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
“陛下驾到——”
如同丧门钟突然敲响,余光里只瞥见一抹明黄,宋伟便哭喊着上前,却在三丈外就被羽林军拦了下来。
“陛——”
“来啊,”迎面走来一个笑盈盈的内侍,“送宋大人去刑部大牢。”
宋伟连忙变了脸色,“何公公,我要见陛下,我要见——”
何兰拂尘一甩,内侍立马堵了她的嘴。
后面的话只化成一片意味不明的呜咽声,枷锁一上,宋伟被按着头押了下去。
毓莘从御辇上走下,何兰恭谨地站在一旁,一切已尘埃落定。
羽林军两侧一字排开,毓莘穿过人群,径直走入屋内。
屋门打开,所有人都垂首立在一旁,毓莘走到床边,握住了梓萱的手。
被逼的退到一侧的御医敛眉,须臾后起身道:“殿下性命无虞,万幸只是伤在肩胛,再偏三寸,便是臣也回天乏力了。”
毓莘沉着眼睛,并不开口。
见状何兰连忙上前引着胡润贞退下。
“表兄既然还有伤在身,”毓莘连头都没抬,“便先回去歇息吧,不然三姐也不会心安的。”
“微臣还未贺陛下登基之喜。”
毓莘侧脸,锋利的目光直接刺向他覆着红纱的双眼,“表兄有心了,姨母驾崩,表兄也要节哀。”
“臣谢陛下体恤。”
黄茵在轮椅上向她行礼,面上却是无悲无喜。
他这副表情只让她觉得刺目。
从小到头,她最讨厌的便是黄茵——就好像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都惊动他眼底的波澜——哪怕他如今只是个双腿残疾,双目失明的废人,却依旧从容得好似还是当年那个玉树临风,策马平川的贵公子。
“来人,送公子回去。”
黄茵走了,屋内的人又去了大半。
毓莘挥手,几名心腹一齐退到外围,室内只剩下她与梓萱二人。
“三姐,我已经按照你的期望来了,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她的声音里带着轻笑,梓萱睁开眼,她眼底藏着三分残忍,好似对这种“恶作剧”颇为享受一般。
“毓毓,”她任她握着她的手,“你明知大哥今日回城,却还要一早硬要我入宫——你心里,是在以折磨我为乐吗?”
“三姐这是什么话,”毓莘蹙眉,不以为然道,“三姐不是对宋嘉逼走秦铮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吗,如今我替三姐处置了她妹妹,向整个宋家问罪,三姐难道没有一点开心吗?”
开心?她只觉得心寒。
“如果,”梓萱冷冷道,“她没有在第二箭射向我时故作笨拙地扯住我的袖子,让那一箭险些正中我的眉心的话。”
毓莘脸色一变。
“如果不是张景,”梓萱冷笑一声,“你现在就算抄了宋家满门,与我又有什么裨益?”
宋家不会因为无能或贪婪被她抛弃,崔家也一样,她厌恶的是背离她控制的小动作!
梓萱抽回自己的手,“刚刚那支箭射中我的时候,我便在想,或许连你也是想要我死的。”
“三姐!”毓莘霍地起身,“你是我唯一重要的人,谁都不能伤害你。”
梓萱别开眼,神色却微微缓和。
毓莘微微松了口气,连忙抓住她的指尖,“三姐,那些臣工庶民,左右看不惯的,换掉便是了。”
“只怕是她们更想换掉我吧。”
眼见她神色一沉,梓萱却露出了笑容,“毓毓,这天下,到底她们崔家的,还是我们黄家的,恐怕不是每个人心底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咳——”梓萱撑着她的手坐起来,毓莘忙去扶她,在瞥见她伤口时不由眉头一竖,“这是哪个不中用的奴才包扎的伤口,来啊,拖下去杖毙!”
梓萱皱眉拉住她的手,鲜血泅湿了半片衣襟,她对她要哟阿头,“我没事,也不会有事的,咱们黄家子嗣凋零,我若再倒下了,这朝中就真的都是异姓人了。”
毓莘垂眸不语。
“北方边境本来便频生事端,”梓萱道,“原本还有二姐镇着,倒也算相安无事,如今——”
“三姐想举荐谁?”她直直地看向她。
她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她,“禁卫军骠骑将军,沈约。”
***
夜色深了,梓萱瞥了眼窗外,兰辛扶她从床上坐起。
“殿下真要这时候让沈大人离京?”
她满脸忧色,“公子如今重伤未愈,殿下也……沈大人要是这时候走了,沈家剩下的人只怕也没多少是真心向着咱们的,殿下在朝中就是真的孤立无援了。”
任她替她披上大氅,梓萱道:“留在京中也不过是做困兽之斗,何况——边关也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此时此刻,没有人比沈约更合适了。”
先有国才有家,无论是表姐,还是沈约,他们之所以选择她,都是为了社稷为了百姓——若是为了名利权势,他们就不会走这条路了,她不能带他们舍本逐末。
毓莘已经离开,还顺便带走了宋伟带来的禁卫。
轻咳一声,梓萱挣扎着起来要去书房见黄茵。
才走了两步,便被人挡住了去路。
不等她反应过来,对面眉头一皱,将她打横抱在怀里。
梓萱失声惊呼,又立刻压低声音,“秦铮!”
秦铮没应。
而她看着他的侧脸,也不由沉默下来。
他身上,仍是府门前相遇时那身公子府侍从的装扮。
“怎么……不光明正大地回来?”
他大步走回床边,将她轻轻放下。
“那样,与打你的脸有什么区别?”
梓萱眼睛一红,不自觉地抚上他的侧脸,可她当众打了他的脸,“不恨我吗?”
“在你眼里,我不是很聪明的吗?”他柔声道。
眼前瞬间模糊,梓萱连忙低下头。
“在你最难过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我才怕,你会恨我。”
她拼命摇头,泪水一滴滴跌在他手背上。
秦铮俯下身,用柔软的绢帕替她拭去眼泪,“不哭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不说这句还好,他说了这句,她的眼泪反而落得更凶了。
秦铮的手一颤,丢了帕子,转而吻上她的面颊。
他的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温柔,仿佛带着无尽的怜惜和心疼。
大氅被他解开,梓萱被他扶着躺下,秦铮拉过一边的锦被将她裹住,“你哥哥身上也伤病未愈,又一路长途跋涉,刚刚胡润贞给他诊过脉,现在已经歇下了。”
梓萱抓着他的手吸了吸鼻子,“你说谎,我不信。”
秦铮被她逗笑了,“胡润贞可是给你哥哥说,你已是强弩之末——你现在去了,也只会让他担心。”
她抓着他的手一颤,不知道胡润贞是否连她怀有身孕的事情也告诉了黄茵,想到这里,梓萱有些心虚地垂下眼。
秦铮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带来的夏太医和胡润贞都替你哥哥把过脉了,他的失明只是暂时的。”
“真的?”梓萱眼睛一亮。
他笑着蹭过她的脸颊,“当然是真的,放心了?”
“秦铮,”她诚恳道,“谢谢你救了我哥哥。”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那你预备如何谢我?”
梓萱一愣,他望着她的眼睛,“我还不能放心,让夏铭给你诊下脉,嗯?”
几乎是下意识想要逃开他的眼神,梓萱目光一闪,“伤口你不是看过了吗,还是你给我缠的绷带……”
“那是我看到的地方,还有我看不到的地方。”
真是讽刺,明明当时第一时间想要告诉的人就是他,如今却成了她最忌惮的人……
她不开口,他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却是绝不退让的姿态。
若是换以前,他肯定二话不说趁她昏睡的时候便让夏铭替她诊过脉了。
现在却——心底一软,她抬起眼,拽了拽他的袖子。
他俯身贴到她面前。
“本来……是那天就要告诉你的,但是……”
但是后面却逼得他们不得不“正面为敌”……
“我……”
她在他耳边轻轻说出那几个字。
秦铮猛地起身,眼中却不只有震惊。
不等她看清,他闭上眼睛,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样子。
“秦铮……”她挣扎着坐起来。
他连忙按住她,“起来做什么?”
“你……”她觑着他的神色,“不生我的气吗?”
“我是生气,”将她按回床上,他陪她躺在一起,“但更庆幸……”
庆幸从听完胡润贞跟黄茵的对话到现在,那些在他脑海中闪过的无数种猜测,终于没有一个应验……
“你瞒着我,”他沉声道,“是怕我带走孩子?”
他怀里的气息温暖如初,梓萱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我是怕你会立刻不择手段将我带离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