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抬起头,迎着梓萱期冀的目光,对她慈爱地笑了笑,“殿下,我已经是行将就木的年纪了,能为您做的,也是只有我能做的,只有这一件事了……
“而且,这不仅是为了您,”他止住她要开口的动作,“还为了我们还留在宫中的人,为了那些还没有被太女和崔家挖出来的人们能继续活下去……
“殿下,请允许老奴僭越了。”他微微倾身,轻轻地拢住她的肩膀。像一个父亲一样,小心翼翼地抱住她,“殿下,我要去继续服侍陛下了,未来的路很难,但能服侍您,帮助您的人,还有很多……”
他放开她,替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泪水从他眼底滑落,魏溯对她笑了笑,“殿下要珍重。”
说完这最后一句,他转身离去。
梓萱追到院子里,魏溯的身影却早已淹没在黑暗中。
“殿下……”兰辛追上来,替她披上披风。
茫茫夜色里,所有的路都消失了。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令牌,生路……只要命被别人掐在手里,又算不得上什么生路……
掌心里的令牌冰冷而坚硬,繁复的花纹也都被摩得光滑。
二姐手握兵权,如果加上禁卫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桃源不能再死一个皇帝了……
至少现在,还不能……
她需要时间,将崔家连根拔起的时间……
毓莘一定会让二姐去做祭司,来以此夺走她的兵权,她不能让她如愿……
不知道是不是她今天没有回宫更加激怒了她,原本就算是平民百姓去世,也要停灵三天,毓莘却以国丧为由,勒令尹家明天便要出殡。
堂堂三品大员陨落,朝中却无一人来祭拜。
可是,当她们打开大门,将棺材从正门抬出的那一刻,原本因为国丧而萧索寥落的街道此刻却挤满了人。
那都是些无官无禄的普通人,他们头上扎着红巾,自发地围在棺木周围。
尹延飒端着牌位走在最前面,一直紧抿着唇角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漫天红纸飞舞,尹延陵走在她后面,手中扬着纸钱。
红幡在风中展开,仿佛彼岸才能看到的往生花。
梓萱扶棺走在他身后。
一路行来,不断地有人加入她们的队伍。
送葬的队伍行到郊外,梓萱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同样一身红衣,明明有官身,却和周遭的百姓一样打扮。
上次见面,还是在中秋以前——她们都对夕颜突然盛开的事闭口不谈,只是继续推动着男子科举的政策。
而现在……
沈约走到她身边,悄悄递给她一样东西。
掌心触到熟悉的纹路,梓萱猛地看向他。
他却没有看她,只是低声道:“二殿下要我将它送回给殿下。”
梓萱一把甩开他的手,扭头向队伍外跑去。
直到完全离开队伍,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兰辛,兰辛,备马,快!”
马嘶声骤然从身后响起,梓萱回头,沈约不止从何处牵了马来到她面前,“这个时间,将军府已经被封了,殿下直接去宫里吧。”
来不及道谢,梓萱翻身上马。
然而,不等到她赶到宫中,便看到车队从宫门的方向缓缓行来。
车队中央围着一定白色的轿子,在这个满城皆红的时候,分外的刺目。
她从马上下来,挤进队伍里,走到马车旁。
礼官正要呵斥,轿中忽然掀起帘来。
她从不坐车的二姐在车中对她伸出手,“三妹。”
礼官眉头一皱,“这不合规矩!”
梓萱看都没看她,提起裙摆跳上了马车。
“二姐……你为什么——”
“三妹,”黄莹莹握住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我已经给顾家送了信,你以后帮我多照看他一点。”
“不,我不答应你……”她连连摇头,“你自己的人,凭什么要我看……你不知道我有多差劲吗,怎么能放心把人交给我呢……”
“对秦铮,你就做得很好。”
“不,二姐,你才是掌兵的人,边关也需要你,不管怎么说,该去做这个祭司的人,是我!”
“你听着,三妹!”她双手握住她的手,“如果你还想保住你的孩子,就一定不能做这个祭司!
“祭司从出家的那一刻起,非有大典,便绝不会在众人面前露面!唯一能见到她也唯一允许她见的人,就是皇帝!毓莘是什么样的人,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了——在那个谁都看不到的地方,她想要毁了你,毁了你的孩子,比碾死一只蚂蚁都容易!”
“那你呢!二姐,你又有什么不同……”
“她的执念,是对你,三妹。”
梓萱一怔。
黄莹莹笑着摩挲过她的脸颊,“能掌兵的人有千千万万,但能推动改革的人只有你,三妹。你千辛万苦拼下来的政策,现在就要一走了之吗?那跟随你的人怎么办?我走了,他们不过换个主子,可跟着你的人不行!”
“二姐……”
“延靖她,死了,对吧……”
梓萱睁着泪眼看她,黄莹莹低头笑了一声,喃喃道:“那女人还是那么狠,竟然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
“二姐……”她含泪抱住她。
“三妹,”她轻轻拍她的后背,“大哥的尸骨还没有找到,一切都还有希望,如果——”
不等她说完,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轿外顿时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黄莹莹目光顿时冰冷,她握了握梓萱的手,却没再说一句话。
轿帘被重新打起,礼官皮笑肉不笑地站在帘外,“咱们也知道三殿下和祭司大人姊妹情深,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老祖宗的规矩咱们可不敢不遵守!”
说着便有人上来要“请”梓萱下车,梓萱冷冷道:“谁敢!”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自觉退后了三步。
“二姐……”
兰辛上来扶她下车,梓萱紧紧握着黄莹莹的手。
“三妹,珍重。”
帘子落下,黄莹莹松开她的手。
“起驾——”
“慢着!”
被拉到路边的梓萱循声回头。
车队的对面隐隐站着个少年。
“黄莹莹,你连见我一面都不敢吗!”
第94章 长宁
刀枪剑戟所指,他却一步都没有退。
黄莹莹霍地掀起帘子,声音里竟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要胡闹,我们的婚约已经作废了。”
“谁允许的!”顾致礼眼眶通红,固执地想要上前,“当日指婚是两家点头,现在凭什么只听一家之言?”
一旁的礼官怒喝:“放肆,竟然敢妄议陛下!”
梓萱大步上前,架住指向顾致礼的刀剑,对方显然一愣,却并不惊慌,不想下一秒,梓萱抬脚猛地踢向他们的膝弯!
原以为她要反手推搡的士兵陡然间都跪倒在地。
其他人见状立刻就要围上来,梓萱冷冷地看过去,所有人都不由步伐一顿。
顾致礼两步上前,“黄莹莹,我没你想的那么懦弱!”
他奔到她的轿边两人远的地方,却再无法靠近。
“你要记得,”他喊道,“我会等着你!”
黄莹莹怔怔地看着他,她从来都不擅长处理这种感情……
都道女儿有泪不轻弹,可她此时眼底却烫的惊人。黄莹莹不敢眨眼,更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只能毫不错眼地看着她。
没想到鹌鹑,也会当街拦驾……
梓萱背过脸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到顾致礼身后,“二姐,一定会有那天的。”
黄莹莹若有所觉地看向她,梓萱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郑重,就如同万丈死灰中复燃的火种一般。
“好,”黄莹莹笑了笑,心里却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我等着。”
纯白的队伍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连夕阳也随着一起落下。
顾致礼低声道:“三殿下,谢谢你……。”
梓萱低下头,“你不恨我?原本该是我……”
“导致今日局面的人不是你,”他的声音却没有丝毫犹豫,“何况,你是她妹妹啊。”
顾致礼对她行了一礼,“殿下珍重。”
从头到尾他都未再提及她刚才的承诺,仿佛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件只关于他自己的事情。
他一个人沿着来时的方方缓缓归去。
梓萱转身,牵着马一瘸一拐地向公主府走去。
之前被忽略的疼痛,回来的每一步都在折磨她。
回到府中,兰辛一边帮她上药一边叹息,“您的马术本就尚未娴熟,这么颠簸,只是磨破了皮还好,要是有什么闪失——不说为了您自己,就是为了小殿下,您也不能再这么莽撞了!”
几乎是下意识,梓萱抚上依然平坦的小腹,竟然就在这里,已经有了一个生命。而她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女皇……她都还不知道自己将有孙儿了……
“殿下……”
见她沉默着红了眼,兰辛心底一慌,“殿下,婢子瞎说的,小殿下这不是没事吗,这是吉人自有天相……”
梓萱摇了摇头,正要安慰她自己没事,敲门声悄然响起,蕊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殿下,石青求见。”
“让他回去吧,有什么事跟你说便是了。”
“殿下,他想要离府,所以来向您辞行的。”
离府?
梓萱抬起头,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窗棱上只有烛火的影子。
兰辛一拧眉,猛地站起来,梓萱连忙拉住她,却露出了笑容,“让他进来吧。”
“是。”蕊珠应声将门推开。
兰辛跺了跺脚,却到底没说什么。
一身青袍的石青从屏风后走出来,梓萱微微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
“殿下万安。”他抬起脸来。
梓萱猛地怔住,“……沈大人?!”
她随即恍然大悟,“石青石青,原来是时卿?”她笑了一声,“你来向我辞别,是要另择明主了,是吗?”
“那只是掩人耳目的话,臣的忠诚,殿下不必担心。”
“那沈大人又是为何而来?”
他选在城门外给她送信,既让她见了二姐最后一面,却又巧妙的让事情在她未知的情况下先尘埃落定。
“来问殿下,可有臣效力之处?”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坦然地回视她的眼睛。
“你知道大哥在哪里吗?”
“臣还在找。”
他回答得如此坚定,几乎触到她心底,“有你这句话,我便无以为报——你今天来,是为你自己,还是为沈家?”
“殿下知道,”他眼底冷静的审视反而让她越来越镇静,“臣自幼是作为使君被培养的——但更准确的说,臣是被作为殿下的使君来培养的。”
一直紧握着的掌心骤然一松,梓萱震惊地看着他。
可他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这贯穿他二十年人生每一天的教导,都不过是命运被已知的一部分罢了。
她忽然就理解,他为什么会有救她的本能——又为什么用那样痛苦又憎恶的眼神看着她——可现在,婚书已经被她烧了——
“我以为,你并不想做这个‘使君’——来牺牲你的自由。”
“殿下现在,”他不答反问,“还是只想做长公主吗?”
烛光下他的面容没有半点幽深,反而磊落得如同站在骄阳之下。
“听起来,你好像已经帮我做了选择。”
他低下头,却没有说“臣不敢”,“明晚子时三刻,请殿下务必来沈府一趟。”
青色的袍袖垂落,就在她以为他要就此离开的时候,他重新抬起头。
“殿下,请节哀。”
***
第二天,朝中便掀起新的巨浪。
毓莘以先帝与祭司接连崩逝为由,要求撤销先帝生前推行的最后一道政策——允许男子进入科场。
于此同时加封先帝三女为长公主,赐号长宁。
当夜,沈府的后院万籁俱寂,唯有偏厅的一隅透出点点亮光。
屋门在身后关闭,听松堂内,梓萱摘下兜帽抬起头,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
而这些人,此刻都齐刷刷望向她,眼中的打量显而易见,仿佛她是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
满屋二十几人,或耄耋之年,或正当壮时,皆是女子,只除了一人。
坐在家主沈英下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场唯一的男子——沈约。
见到她来,沈约只是对她微微颔首,并未多发一言。
她走到众人中间,在沈英吩咐搬来的椅子上缓缓落座。
“诸位深夜候我至今,想来也不是来听那些客套话的——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黄家虽然盘踞皇位多年,但在桃源,却一直有崔与黄共天下的说法——”
这是她从未写过的内容——直到沈约亲口告诉她,她都从未想过崔家已经势大如此——
“今上身上流着崔家的血,崔家年满二十尚未入仕的成年女子,足有四十三人,而沈家,只有一十二人,成年男子却有二十七人。她今日能废掉先帝最后一道圣旨,能逼杀国之栋梁,诸君有何自信,自己不会是下一个?”
“先帝的旨意是为与三殿下扫清障碍而下,尹家是三殿下的父族,说来她们都是受三殿下连累的,”沈研不紧不慢道,花白的头发全都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我沈家如今,与三殿下倒也无十分瓜葛。”
“就是,”一个玄青褂裙的中年女子接道,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嘲笑,“殿下当日既弃了我沈家,选了那青塬的黄口小儿,今日何必再来吃这回头草呢!”
梓萱眼睛一眯,下意识地看向沈约,他只是沉默地端着手中的茶杯,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早有人发现了她的目光,对面一声冷笑,“三殿下该不会想用‘儿时的旧情’当借口吧——这之前都没管用的招数,如今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一旁的沈绫看得暗暗吃惊,怎么这些平日里慈眉善目的长辈亲友,此刻却对一个刚刚丧母又连失亲人的人,如此刻薄刁钻……
“呵,”梓萱冷笑一声,霍地起身,“诸位似乎忘了,我虽丧母,却并未下狱——今时今日,尔等在我面前依旧是臣!”
对面立刻有人露出不忿的神色,梓萱上前一步,“今上尚未大婚,后宫虚置,诸位是觉得,沈家二十七子,能送进去几位呢?”
“你——这——血、血口——”
“诸位总不会以为崔家会把使君的位置拱手让给你们吧?”
她看向从头到尾一直冷眼旁观的沈英,“诸位以为今上登基后所受牵连之人皆因我而起,那沈尚书呢?尚书大人应该知道,先帝是属意尚书做明年春闱的主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