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在她肩上的手一僵,秦铮低笑,“你对未来的计划里,已经没有我了,是吧。”
第98章 谋定
眼眶忽然酸得厉害,梓萱张了张口,却被秦铮止住。
“我不想听什么,你以后会坐拥天下,不乏佳人相伴,子嗣绕膝的屁话。”
可是……她握住他的手,“不,我想说的,是你以后还会再碰上其他值得你爱,也让你爱的人的……”
秦铮笑道:“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就那么笃定?”
“秦铮——”
他捧住她的脸,她原本要说的话都被吞噬进了他眼中。
粗糙的指腹抚过她的脸颊,点点湿润被他抹去。
她竟然又哭了吗……
“萱儿,”他沉声道,“不要那么快逼自己做选择,更不要替我选择。”
他漆黑的眼中清晰地映出她,“我不会违背你的意愿带你走——虽然我很想那样做,但我不想你恨我。”
“秦铮……”她扑进他怀里。
他反手抱住她,“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我们之间的事由我负责。”
他的怀抱如此温暖,梓萱将脸埋在他胸前,一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问:“值得吗?”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他轻轻抱着她,“只是愿不愿意。不然,你为什么不答应沈家的婚事?
“你心里明明已经决定放弃我,为什么不答应他呢?”他的声音很低,“沈约他实在是个不错的人选,不是吗?”
如果是那样,他或许还可以多一条逼自己放弃的理由。
梓萱闭上眼睛,“那不一样,我不答应他,只是觉得那样对他不公平。”
“为什么会对他不公平?”
“因为我心里——”她猛地咬住唇。
“因为什么?”他贴着她的额头问她。
“我——”原本满是泪水的脸颊蹭地一烫,她反手推他,“你少欺负我,秦铮!”
秦铮比她反应更快,不等她推到他肩膀便被他抓住了手,“你肩膀上有伤,别扯到伤口了。”
所有的悲伤,痛苦,不舍,思念,在这一刻由酸涩化成了一片温暖的情意,熨帖在心中。
“睡吧,我会叫你。”
她点点头,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
他们谁都不知道这条路能走多久,走多远,但即便前路一片黑暗,他们也仍想为对方点一盏灯。
***
书房内灯火通明,书架的影子一层压着一层,沈约与黄茵对面而坐,面前是两盏只剩下温热的清茶。
“萱儿要南下?”
“是,”沈约颔首,“公主如今身怀有孕,不宜在京城久留,所以与我商议,到时我会带着萧内史北上,殿下由张将军护着南下。而公子,公主想拜托青澜郡主。”
“她倒是想的周到,”黄茵微笑,“我的事,你们不必担心,朝中只剩我与阿龄,反倒比大家都困守在此好。”
他笑着看向沈约,只是那双一向睿智磊落的眼睛,此时却半点光彩也没有了。
沈约深深看他一眼,“阿茵,会好起来的。”
他笑着点点头,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他都明白。
“你走以后,想来她会把禁军都统的位置给我,虽然只是个虚名,但也够了。”
他盏中的茶已经凉透,沈约正要替他再斟一杯,一双手先一步做了他要做的事。
江龄将斟好的茶递到黄茵手边,看他低头喝了,又替他将杯子放回原处。
全程没有一句话。
沈约收回手,道:“废帝远比弑君要难得多,崔家——”
梓萱推门而入。
二人齐齐噤声,沈约起身回头,目光在掠过她身后的人后俯首,“殿下。”
“不是说好,”她走到他面前,“今日的事你不要插手的吗?”
“事关重大,臣不敢假他人之手。”
“挨一箭还是蛮疼的,”梓萱道,“你倒是真不怕我记恨你——毓莘已经点头了,明天便会诏发六部。”
沈约抬起头,她对他笑了笑,“还有一件事,要你点头。”
“殿下请讲。”
“我想带沈绫一起南下。”
他眼中闪过意外,但很快便被掩去,“臣会转告家母。”
梓萱点头,“这几日我要留在府中养伤,无法亲自为你送行了。时卿,千言无语,也只有两个字,保重。”
他抬起头深深看她一眼,拱手向她施了一个臣礼,“殿下亦是。”
言罢,他看向黄茵的方向,然而不需他开口,黄茵已经露出笑容,沈约回以一笑,转身离去。
长夜漫漫,地上只剩几点影子。
梓萱走到黄茵对面,缓缓坐到他面前,她的兄长除了瘦可见骨的面庞,神情风貌,竟都还是往日的样子。
恍惚间,仿佛还是在昨日。
而江龄,他对她露出浅浅的微笑,眼眶红得惊人,却偏偏一点泪都没有落下来。
梓萱对他笑着点点头,垂首握住黄茵的手。
室内安静得只剩下垂落的影子。
“哥……”良久,她才艰难开口。
“时卿都已经告诉我了,”黄茵缓缓道,“今日的局面,我们心中也都早有准备……无论是我,还是延靖……只有你,萱儿,所以你不必感到抱歉,反倒是我,该……”
“哥,”梓萱打断他,“我们是家人不是吗,家人就应该一起分担。我知道你们为什么瞒着我,也并没有因此而怨恨你们,我是怪自己……”
宽大的手掌落在她发顶,梓萱不由止住了声,黄茵对她露出笑容,“我其实没有想到,你会逼问时卿。”
梓萱低笑,“这是想夸我吗?”
“嗯,我的妹妹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可是……
那些涌上心头的话,最终她也还是没有说出口。
“哥,你答应秦铮什么了?”
黄茵失笑,“他没告诉你吗?”
“我没有问他,”忽略掉背后灼灼的目光,梓萱目不斜视,“我不信,你九死一生也要走这一遭,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萱儿,废帝远比弑君要难上千倍,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你觉得这次要杀我与江龄的人,是谁?”
“不是崔家的人吗?”
“是东宫的死士。”
梓萱一惊,“她是真的——她就不怕授人以柄,日后——”
她旋即意识到什么,“那大哥你现在——”
黄茵将一截断刃递到她面前。
梓萱伸手接过,“这是?”
“这是用玄铁锻造的,材质特殊,工艺更特殊,只要顺着这个方向查下去,自然能追到元凶。”
“这就是你为什么拼死也要受他们一剑的缘故吗?”梓萱失声道,胡润贞告诉她,那一剑不仅几乎贯穿他的胸口,更因为之后的落水,险些真的要了他的命。
就连这样的结果,一向不苟言笑的胡润贞都连声低叹,简直是奇迹。
“三妹,如果我真的死了,那就是天命,”黄茵柔声道,“天命如何,我们无法左右,但我绝不会为此妥协。”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她却第一次从其中听出强硬来,书架的侧影落在他半边脸上,好似黎明下的高峰,被三分日影劈出险峻来。
“梓萱,说到底是我没有保护好公子,”江龄道,“要是那时候——”
“落在我身上,尚有生计可博,”黄茵淡淡打断他,“若是你,只怕便要下去伴驾了。”
江龄立刻住了口,却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为他在谈到伴驾二字时眉间稍纵即逝的痛苦。
连梓萱也再度沉默下来,她知道黄茵有件事一直想问她,却始终开不了口——而她,同样无法回答。
她无法开口,告诉他连她也没有见到女皇最后一面。
告诉他,他们的母亲在弥留之际,身边除了仇人,身边竟再没有第二个人。
她甚至都来不及不知道,自己将要有个外孙了。
手背忽然一暖,梓萱抬头,秦铮来到她面前,仿佛不需要她开口,她所有的痛苦,他便都能理解。
“你哥哥答应我的,”秦铮道,“便是恢复我们的婚约。”
梓萱蓦地瞪大眼睛。
“你也清楚,即便铁证如山,也不可能以此扳倒一个皇帝——但可以逼她自断臂膀。”秦铮缓缓道。
“你预备怎么做?”
“在讲我的计划之前,我想知道这些天你都做了哪些安排?”
他捧着她手的动作温柔体贴,看向她的眼神却锐利坚定,梓萱对上他的目光,“当日咬住你的不过一个莫须有的人证罢了,只要大哥回来,就能为你翻案。而无论是毓莘还是崔家,都绝不会揽下这个罪过,所以我的目标——”
“是柳家。”
她点头,“时卿交给我的账本里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崔家背的人命债,我会找人编成歌谣,全都栽到柳家头上,然后让洪三爷安排人散布出去。”
他眼中流露出赞赏,“柳家以为崔家要推他们出来做替罪羊,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梓萱颔首,“而如果,大哥真的有什么万一,”她深吸了一口气,秦铮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她断然道,“我已经让时卿伪造了大哥的手书,是预备要写给母君,却被人拦下的奏折——直言崔氏有不轨之心,欲弑君而自立!”
秦铮眼底微颤,但比赞赏更多的是心疼。
梓萱把额头抵到他肩上,然而,幸好,幸好。
旁边传来一声低笑,梓萱侧头,笑声的来源不是别人,却是她的长兄。
黄茵肩膀微颤,低头笑了几声,仿佛有涟漪跌在面前的茶盏里,梓萱连忙扑上前,“哥,你的眼睛——”
他对她摆摆手,“萱儿,曾经我最担心的事,如今终于可以放心了。”
最担心的事——
她刚要询问,黄茵却对她笑了笑,“时卿没有告诉你,我早就写好了这份‘奏折’吗?”
梓萱一愣。
黄茵笑着摸摸她的头,“我想在你向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他心底的激动,一定不会比我现在少。”
梓萱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当时到底什么样的表情——
他好像是有过短暂的怔愣,但她都理解为对她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计策的惊讶。
“萱儿,时卿是一个对人对己都严苛到近乎无情的人,但他并非冷血——”
“而是一个比谁都赤城,都有热血的人,”梓萱接过他的话,“只是越清醒,越明白,心底的痛苦便越深,到头来,落在别人眼中,便只剩下冷漠。”
她知道,黄茵是怕她对沈约心生芥蒂。
“哥,他救过我的命——我不会恩将仇报的。”
“我知道,”黄茵道,“我是不想你因此而怪罪自己。”
梓萱恍然一怔。
“夜深了,”黄茵对她笑笑,“回去吧。”
***
三日后,柳家以谋害皇族之罪下狱。
柳家家主不服,在监狱留下血书后自尽。
圣上震怒,柳家满门抄斩。
第99章 交心
刑部大牢的监房内,狱卒点头哈腰地跟在一旁,“长公主您慢点,这大牢的腌臜地方,可别脏了您的鞋子!”
梓萱对她笑笑,兰辛立刻将一个纸封递上,“这点银子,拿着和姐妹喝点好酒吧。”
“诶,”狱卒连连点头,“谢长公主赏,小人就却之不恭了。”
说着她一扭头对监牢内的一众囚犯一瞪眼,“贵人发慈悲来看你们,都长点眼,别冲撞了殿下,不然——”
她冷哼了一声,对上梓萱的时候却又换上一副笑脸,“小人告退。”
大牢又重归寂静,只有无法抑制的□□不绝于耳。
铁栏后的人冷笑一声,乱蓬蓬的长发遮住了脸,“公主是来看我柳家笑话的?”
“是啊,”梓萱面不改色,“不如柳大人给我笑一个,要是得我心意,我便救你柳家一人出狱如何?”
“黄萱萱,你少得意!”角落里传来一声怒喝,正是当日街头与她对峙的柳如玉。
梓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柳大人意下如何?我今天还要去接少君回府,可没有那么多时间与你耗。”
“殿下想要什么?”
“娘,士可杀不可辱!”
然而柳含烟根本不为所动,她抬起头,满头青丝如今已半数花白,那双眼睛却依旧难掩锋芒,“我柳家今日,还有殿下想要的东西吗?”
“前东宫死士的名单。”
柳含烟目光一利,忽然仰天长笑,“哈哈哈,殿下是被那青塬的小子迷得昏了头了不成——更何况,这种东西,我柳家若有,又何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时至今日,柳大人还要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吗?”梓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还是说,是我开的价柳大人不满意?”
柳含烟肩膀耸动,“棋差一着,我柳家认输便是,但还绝做不出卖国求荣的事!”
穷途末路,她那张枯槁的脸上竟透出三分大义凛然来。
梓萱俯身逼近她,“柳大人认为本宫是什么人?即使秦铮是祸水,本宫也不是幽王厉帝!而且——卖国?”她露出玩味的笑容,“柳大人在纵容族人践踏百姓的时候,在借着东宫的名威盘剥百姓,拐卖人口的时候,有想过卖国二字吗?”
“我桃源的社稷若是亡了,也是亡于尔等手中!”
柳含烟目光如剑,“这世道从来如此!倒是殿下,妄图以济民之名行颠倒乾坤之实,被青塬的小儿玩弄于鼓掌之中,才是误国误民!”
“是,从来如此!豪绅欺压平民,强的压榨弱的,土地兼并,卖儿鬻女,历朝历代,哪个不是亡于此?”梓萱直视着她的目光,“这道理都在史书里写着呢,柳大人不会不知道吧!青塬如此,桃源也一样,柳大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骗着骗着连自己都信了?”
信了自己所行的欺男霸女,逼良为娼的事迹都是为国忍辱的史书曲笔?!
柳含烟的目光微微一变,抓着栏杆缓缓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很慢,却没有丝毫动摇。
她平视着梓萱,“三殿下,你以为这样的豪言壮语,臣是第一次听吗?你以为上次说这样话的人,现在在哪里?”
她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深澈的哀戚,梓萱向她走进一步,握住她面前的栏杆,“那个人,现在就站在我面前不是吗?”
柳含烟目光遽动,良久,她低头一笑,却不知是释然还是其他,亦或许还有其他的遗憾和期待。
“只要殿下能保下臣的幺女,自然会得到名单。”
一旁的柳如玉面色一变,惊声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