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梓萱看向门外,确实,二胡和唢呐的声音在大喜大悲之间,都是一念……
“我爷娘都埋土里快十年了,我一个人过年没意思,来你这里打个秋风,你不会在除夕夜把我赶出门吧?”何蔚摸了把瓜子,一边嗑一边道。
梓萱瞥了眼院子外一同吹拉弹唱的十八个少年,她哪里是孤单,是怕她孤单吧——心下一暖,面上却做出苦恼状,“可我这个新任太守其实穷得很,你带了那么多张嘴来吃饭,我——”
“饭菜点心,瓜果酒水,我都带来了。”何蔚吐出一个瓜子皮。
险些被她吐出的瓜子皮沾到脚上的沈绫忍不住跳脚,“带张不会乱吐瓜子皮的嘴吧,求你了。”
“呦,沈妹妹还会说笑了!”
“谁是你妹妹!”
“谁急了谁是。”
“你才急了呢!”
“嗯嗯嗯,”何蔚咬着瓜子点头,“沈妹妹你什么时候帮我也写副字啊。”
“……我才不要给你写。”
趁着沈绫低头写字,何蔚扭头对她偷偷使眼色,用口型道:“太可爱了。”
“你就作吧。”梓萱起身,门外兰辛正在跟何蔚的管家拉锯战,所有忙碌的人的脸上都挂着对来年的期盼。
雪花倏然飘落。
梓萱眼睛一亮,冲屋内的两人喊道:“下雪了!”
沈绫立刻撂下笔跑到屋檐下,何蔚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虽然早已见惯,却还是走到她身边。
“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寒风侵入屋内,在那个她看不见的远方,她的家人,朋友,是不是也看见了同一场雪呢。
“嗯,过了年,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
逆水行舟,初夏的海面风平浪静,浪打在船身上,只能溅起细碎的水花。
梓萱站在船头,海风迎面而来。
转眼三年过去了。
这一次,她以桃源使臣的身份,出使青塬。
她与秦铮,也已经两年不见了。
三年前他回到青塬的第二天便远戍南疆。他的母亲根本不曾病危,一切都不过是哄骗他回去的幌子。
他的母亲担心他久在他国,太子的地位受到动摇,才会出此下策。
她明白,他没有立刻折返桃源,不是他后悔了,更不是他不能,而是他要兑现答应过她的事情——他不会让她承受让他失去天下的谴责。
两年前,江宁临近州府雪灾,她带人前去救灾,为了防止有人克扣粮饷,也是为了提振民心,她和受灾的百姓同吃同住。
那时候秦铮在与她一江之隔的地方抗击水寇。
那场仗是桃源和青塬一起打的。
桃源派出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沈约。
那一夜暴雪再次降临,明明是黑夜,却亮得惊人。
屋内烛火脆弱地颤抖着,兰辛叹了一声,“殿下从生郡主便落下了病根,不能在这苦寒的地方久待的。殿下不为自己想,也为郡主想想吧。”
梓萱只笑而不语,却是摆明了不会松口的意思。
忽然,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感觉,她猛地向帐外看去。
明明除了黑夜,什么都没有,在兰辛第三次劝她离开时,她一把推开她的手,冲进风雪之中。
漫天的冰雪瞬间迷了眼睛,寒风呼啸着将她裹进深渊,营地里只有熹微的亮光,但雪光映亮了前方点点黑影。
喉咙微微发涩,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她知道是他,想要喊他,却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只能无用功一般追在他后面。
眼看着那道影子越来越远,她忽然开始唾弃自己。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压弯了她——为什么,这么艰难的时候,他不惜远渡重洋也要来见她,可上天连一个眼神的交汇,一句言语的慰问都不肯给他们……
肩上忽然罩下一件大氅,梓萱麻木地抬起头,秦铮削瘦的脸庞映入眼中。
眼眶一湿,她失声道:“秦——”
他把她从雪地中抱起,大步向营地走去。
他比一年前瘦了许多,手臂的力量却不减反增。
进入温暖的帐篷,将她轻轻放在榻上,迅速用被子将她裹住,秦铮叹了一声,“怎么连鞋子都没穿。”
“秦铮……”
下巴上蛮是青色的胡茬,眼底的乌青泄露出星夜兼程的疲惫。
可他眼底的光却亮的惊人。
外面传来他手下低声的催促。
“照顾好自己。”他起身,她不知道,只是遥遥的一面,他其实已经很满足,现在……
她眼底微微湿润,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嗯,你也是。”
终究还是无法割舍心底最强烈的欲望,他骤然俯身,在她额间印下一吻。
“念慈的名字我很喜欢,对不起。”
对不起,在你命悬一线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
他放开她,迅速转身离去,厚重的门帘落下,这一次她却没有再追。
如今,风浪渐小,船舶靠岸。
青塬的礼官早已在岸边等候,梓萱走下船梯,第一次踏进他的国家。
第103章 重逢
华灯初上,车驾驶入闹市。
礼官将她们接入驿馆,告知了晚上会在宫中为她们举办接风宴后便离开了。
如今,她就坐在进宫的马车里。
秦铮不在京城,这是刚刚从礼官口中套来的。
有些脱力地靠在马车的软枕上,梓萱揉了揉太阳穴,没想到,到头来,也还是见不到。
“这青塬也催得太紧了,”兰辛道,“殿下一路舟车劳顿,不说让殿下稍事休息,明日再宴。这火急火燎地,不知道的,催鬼呢!”
梓萱掀开眼皮,没有点破他们就是在赶时间,要赶在秦铮回来之前先给她一个下马威!
“劳顿什么,不是坐船就坐车的,时卿一路不仅要负责所有人的安危,如今还要骑马,你看他说什么了?”
兰辛撇嘴,“那您那身体能和沈将军比吗?”
“呦,胆子不小,都敢编排我了!”
“殿下,”然而兰辛的神奇却严肃起来,“当年崔家暗算您,害您险些丧命雪山,要不是沈将军……婢子都不敢想,您不是常说什么长长的城墙不是一天垒成的吗,您逼自己那么紧,三年来几乎没有一天喘息,连大年三十的晚上,您也是一哄睡了郡主就开始看公文……”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殿下,不仅是婢子,是我们所有人,都很担心殿下……”
她的话还没说完,梓萱笑着打断她,“我知道,兰辛,我身体的极限,我清楚——我只是,太懦弱了,所以不敢让自己放松下来,怕一松口,就会被悔恨和寂寞吞噬。”
她拨开车帘,周围都是青塬百姓或好奇或羡慕的目光,如此盛世,竟如三年前大婚时她带着秦铮游街时如出一辙……可是,就是这样“风平浪静”的盛世,在她从生死边缘诞下念慈的第二天,毓莘就要将念慈从她身边夺走。
美其名曰,百姓仰赖的郡主,正该填补空缺的东宫之位!
那时连旱了三月的江宁终于迎来了第一场甘霖。
市井中忽然就起了一阵谣言,都说郡主实乃龙女转世,才为他们带来了这场甘霖!
她怎么敢放松呢,否则不仅是死去的人,连活着的人她也守不住!
车驾悄然停住,内监的声音从车外响起。
梓萱叹了一声,“记得我们此行的目的,其他的都不要多言了。”
“……是。”兰辛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了一声。
如果说京城的街道是灯火通明,宫城的夜晚更是亮如白昼。
梓萱在内侍的引领下进入长庆宫,在上宾的位置上落座。
从她踏进殿内的那一刻起,殿内所有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她身上。
梓萱微微垂着眼,对那些如针刺麦芒般的试探都作不见。
“皇上驾到——”
不知过了多久,内监的声音终于响起。
梓萱抬起眼,门口的位置现出一排明黄的影子。
那是帝后的仪仗!
跟着群臣起身,梓萱俯身行了一个拜礼。
“都平身吧。”皇帝浑厚的声音响起,与皇后一起在上位落座,跟在他身后的几位皇子公主也都以此入席。
“这位,便是桃源的长公主了。”
没想到对方一坐稳,便将矛头直接对准了她,梓萱抬起头,正对上对方满含兴味的眼睛。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呢。”皇帝笑道。
“呵,”对面立刻传来一声嗤笑,“我还当是桃源的女子比我青塬有多与众不同,今日一见,原来也是肉体凡胎啊!”
梓萱眼神一错,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青塬的四公主,是秦铮一母所出的胞妹!
“云蓼!”坐在她上位的皇后轻声斥责,然后含笑看向她,“让公主见笑了。”
梓萱笑容不变,“哪里,贵国公主连京城的门都不曾踏出过,自然对这外面的世界不甚了解。”
云蓼眼神一变,“你!”
“云蓼,”这次开口的是皇帝了,“这是国宴,哪容你放肆。”
她显然面上不服,还要再言,先被一旁的六皇子拉住了手。
后者对她微微摇头,秦云蓼瞪了她一眼,终于作罢。
梓萱却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果然,酒过三巡后,这场宴会的正题才终于被抛出来。
说是为她接风洗尘,其实接的不只是她,还有青塬西域的吐蕃!
吐蕃的王子比她早到三日,身量魁梧,姿容矫健,此时与她对面而坐,眼中的光芒仿佛秃鹫盯着濒死的羚羊。
梓萱毫无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对他遥遥举杯,对方立刻大笑出声,豪饮一杯。
放下酒盏,皇帝的声音从上方响起:“听闻三王子骑射第一,直追黄李。”
然而吐蕃这次却输给了青塬……
皇帝故意提起,难免有羞辱之嫌。
然而对面的三王子域松赞却是面不改色,仿佛丝毫没有听出其中的嘲讽一般,“昔日战场之上惜败于贵国太子,相约他日盟会必再有较量,不成想,小王不曾毁约,贵国却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梓萱的手在他提到太子二字时微不可察地一抖。
皇帝皮笑肉不笑:“王子言重了。名仕配宝马,朕前日觅得良驹,日驰千里,汗流如血,正愁不知何人可与相配呢?”
梓萱微微抬眼,却见老皇帝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心下一动,梓萱看向对面的域松赞,二桃杀三士,难道现在唱的这一出吗?
域松赞大笑出声,“明人不说暗话,贵国陛下不妨直言,要如何才能让小王得到这匹马呢?”
他此言一出,周围的朝臣都微微变了脸色,上座的皇族也大多面露鄙夷,对他这样直接戳破台面的行为直呼低贱。
梓萱却对他生出三分兴趣,明明是败军之将,却能坦然面对对方的轻贱,可以不卑不亢地指出对方的虚伪,既然要我配合演出,便不妨把招子放亮些!
“长宁公主可有兴趣?”皇帝道。
眼见对方乍然将祸水引到她身上,梓萱笑了笑,与身后的沈约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
场面一滞,老皇帝挑了挑眉,梓萱却直接看向对面的域松赞,“但英雄难逢,若是今朝错过,只怕便是终生遗憾。今日虽然无缘与贵国太子一见,”她的目光看向老皇帝,“但若能与王子纵马一较,也算平生快事!”
“好!”不等皇帝发话,域松赞拍案而起,“公主快人快语,够气魄!我喜欢!”
说着,他直接跨过案台走到中央,“我愿以吐蕃名物天山雪莲做赌,不知这个诚意可入公主的眼?”
梓萱缓缓起身,迎着他精亮的目光走到台前,然而不等她开口,一道冷冽的声音忽然响起:“就这?”
场面倏地一静。
梓萱瞬间僵在原地。
所有人的脸色一时都变幻莫测。
只有域松赞不怒反笑,“哈,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食言!”
秦铮却连看都没看他,他的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眼底的血色几乎交织成影,他一路风尘仆仆,眼神却不减锐利。
“儿臣,来迟了。”他向上位的皇帝俯首。
袖中的手绞紧,梓萱垂了下眼,再抬起头时,却带了笑意,她转动指尖,将三年来,从未摘下过的戒指取下,放在侍从的托盘上。
听到身后“铛”的一声,秦铮脊背一直,蓦然回首。
她笑着迎上他碎裂的目光,“这枚戒指,故人所赠,伴我一千多个日夜,从未离身。圣人言,君子相交以诚,这,就是我的诚意。”
作者有话要说:
虾仁猪心
第104章 我介意
她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或许是失望,怨怼,甚至厌恶吧……
谁能想到,原来再一次见面,竟然是这样的光景——她毫无犹豫地利用他们之间的旧情,逼他让步……
秦铮扯了扯嘴角,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既如此,铮便以无字之约作赌。赢的人,铮可以无条件答应她一件事。没有时间限制,只要她开口,只要我做得到。”
他的目光始终锁在她身上,在他身后,群臣窃窃私语,似乎对他如此“置社稷于儿戏”的行为颇有微词,却无一人敢上前拦阻,连皇帝都不置一词。
他这些年苦心经营,殚精竭虑,终究还是没有白费。
说不清心底是欣慰更多,还是苦涩更多,梓萱微微侧身,看向殿外,“我来时看见有马场就在不远处,不知可否请贵国陛下移驾,或许请陛下在此稍后,等一个结果?”
皇后欲言又止:“陛下——”
“移驾。”皇帝却应得果断。
“且慢!”
梓萱脚步一顿,侧目向声音的来源望去。
秦云蓼霍地站起来,“桃源公主是女子,却可以与皇兄和吐蕃王子同场赛马,儿臣不想他人日后提及此事时,轻贱了我青塬的女子!请父皇准许,允儿臣也参加这场竞赛!”
她直直地立在那里,面上是少女的倔强和不肯服输的骄傲。
皇帝露出笑意,“好,朕便替你做注,能胜吾儿者,便可成为名驹的主人!”
“儿臣叩谢父皇!”
少女一扬头,在高台上瞪了她一眼。
看来他们兄妹的感情倒是深厚。
马场很快便被布置妥当,皇帝颇有兴致地坐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而他们四人牵着各自选好的马,依次在起点排开。
沈约跟在她身边,面上是决然的不赞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这与他们一开始的共识不同,梓萱露出歉意的微笑,“我没想到他会来……时卿,你也清楚,这是目前最利于我们的选择,不是吗?”